第6章 星星
我的伯母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好人。她笑得甜甜的,会常常给我拿零食,我最喜欢她抱我,微微弯下腰把我揽在怀里。香香的,还很暖和。
伯母看着很年轻,像是小姑娘,温温柔柔的,但其实已经是我彬彬哥哥的妈妈了。哥哥犯错,她会温声细语的跟哥哥讲道理,错在哪里,该怎么改。靠这个让彬彬哥哥少挨了好多顿毒打。
伯母平时只有过年会回来,但后来,她突然长住在家里了。唇色看着有些苍白,坐在椅子上宁静而温柔。
伯母看见我来了,远远的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招手,我飞奔过去,扑进伯母怀里。
“别这么用力扑,傻不傻啊!”这么说的是我的伯父。
伯母更加温柔了,连带着伯父一起,伯父长着张国字脸,五官很深,有些微胖,不笑的时候看着很严肃。说话间带着很强的气势,但回来后一改常态,突然温声细语的跟伯母说话。伯父离伯母很近,平日里中气十足隔着半个村都能听见的大喇叭同志,说话跟蚊子嗡鸣似的。伯母也瘦了,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出来,但抱着的时候我能摸到她清晰的蝴蝶骨和一节一节的脊背。
家里人也不让我像小炮弹一样扑到伯母身上了。
伯母身上多了条毯子,吃饭盖着,晒太阳盖着。冬天要到了,是伯父怕伯母冷特意添的。
伯父的父母,大奶奶和大爷爷突然就不忙地里的活了,不再一天三次的往土里跑。我们两家里的很近,爷爷奶奶也天天往伯父那里跑。只有我还照旧上学,初中住校,所以星期六星期天呆家里的时候,他们就要我去陪我伯母。
几乎是下的命令,每天和伯母说话,逗她开心。
我还去山上拿各种东西给伯母看,新鲜的鸟蛋,各种刚从树上山上摘下的果子。我摘了就跑去给伯母尝,新鲜的水果,还带着水汽。枇杷剥了皮就给伯母吃,桑椹太多拿不走,就折断枝桠带回去。她说好吃我就咧着嘴笑,黑红的桑椹染得我好像缺牙巴,逗的伯母止不住的笑。
伯父就在一边看着,也会跟着笑会儿。但伯母只要看着不舒服,或者是咳嗽,伯父就会立马皱着眉给伯母搭上毯子,拿药。伯母都会笑着拒绝,我也向着伯母,药那么苦,才不吃呢。然后伯父就不说话了,他看着伯母,表情看着很宁静。看着看着,伯母就会接过药,伯父再倒出反复烧开保温的水,看着伯母吃完才放心。
偶尔伯父伯母一起依偎在椅子上晒太阳时,表情也是出奇的宁静。我爬在伯母身上,盖着毯子,伯母依偎在伯父身上。每次醒来,我都在伯父身上,或者床上了。伯父说是我睡觉不老实,我知道原因,是伯父小气,看不得有人跟他婆娘这么亲。一定是,我一直这么以为。
但晚上熄灭了又亮起的灯微弱的痛吟声,和夜晚不息的咳嗽声像是美梦打破的前兆。
冬天要来了,伯母开始不下楼了,只是在床上和沙发上坐着,躺着。来看伯母的人更多了,我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伯母都不咳嗽了,除了偶尔起不来床以外,没什么问题,已经在好转了。
伯母在房间里坐着时,要我把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里面有个大包,是手链和项链,还有戒指很多样式。看见最多的是星星,各种星星装饰,伯母看着这些首饰叹气。我问为什么,伯母说,冬天来了,这些戴着手冷,就不看了。伯母我东摆弄一下西摆弄一下,就拿出手链往我手上戴。
我戴她精心挑选的手链,手链上的星星跟着我的手一晃一晃的。
那是个星期天,我要去上学了,我背着书包,站在枇杷树下,挑了几个大的,尝了下,有些酸涩但开始甜了。我还找了点桑椹一起拿给伯母,一路小心翼翼的,就怕那些又大又黑的桑椹破了。
伯母看着有了点精神,面色红润,看见我就笑了。我们聊了一会,我就要走了,伯母尝了桑椹,我让她吃枇杷。我说之前那颗枇杷树上的枇杷摘完了,我找了颗新的枇杷树,还有点酸,但已经开始甜了。
我跟她说下周回来我给你摘就甜透了,附近桑椹树上的桑椹我摘完了,你要是想吃就叫伯父去下边院子摘。我又想了想,算了吧,伯父肯定没我会找,我下周回来亲自给你摘。
伯母笑着跟我挥手再见。
心里挂念着事,时间就过的快,我放学专门绕路从下面院子摘了桑椹回来。路上有些冷,我跑的飞快,临近家门发现伯父家很吵,有很多人声。我没管,记挂着枇杷熟了,应该会很甜,我把书包一扔就奔着枇杷树去了。
枇杷果然熟了,金黄金黄的挂在树上,就是不知道甜不甜,我刚摘了几个就听见脚步声。我摘的自己家的树,就转头看是谁。是我奶奶走过来了,走的很急,脚步声很乱。
“奶奶,枇杷熟了哦。”
“莽儿,你摘这么多干什么?”
“我给伯母多摘点,上周就摘了两个酸的,这些甜塞,让伯母慢慢吃塞。”
奶奶面色有些凝滞,她手贴着我的背:“圆圆,你听我说啊,你伯母……走了。”
“走哪了?好久走的啊?”我茫然道,伯父不是说不走了吗?怎么又出去了?“我怎么不知道?”
“莽儿啊,就是走了啊,人走了,没了,昨天走的。”
我本是不信的,但奶奶抚摸着我的背。
“你去看吧,我去拿点东西就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院子里的,人们聚在一起,有的在剪纸鞋,有的在聊天。我一眼看到了头上顶着白布的彬彬哥哥,他叫了我的名字让我过去。大奶奶看到了我,朝我招手,像是有话说,我怀里抱着枇杷和桑椹,有些不知所措。
“回来了啊。”我点点头。
“给你伯母拿的啊?放这里吧,可惜了,你要是昨天回来你伯母就能吃着了。”
然后是棺材,那个放在偏僻小屋的崭新棺材。
眼泪夺眶而出,我茫然的跟着彬彬哥哥走,烧纸磕头,走圈。我没办法忍住不哭,我还是懵懂的初中生,太小了。
我看到很多人哭,伯父,彬彬哥哥,大爷爷大奶奶,男女老少都有。无一不是在惋惜伯母去的早。
是很早,太早了。她都没吃上这几个枇杷。
伯母下葬了。墓碑修好了。水泥干了。我坐在她冰冷的墓碑前,看着远处的群山,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位置。恍惚间去摘了果子,放到地上,我不知道那棵树的枇杷甜不甜。
我没摘过了。也没怎么吃过枇杷了。
伯母是由于车祸的伤走的,伤到器官了,看着没什么事,其实是身体一天天衰弱,不是不咳嗽了,是咳不动了。
怪不得时时刻刻烧着热水,为了吃止痛药,为了不那么难受。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还傻傻以为伯母好了,没什么大事了。那时刻苍白的嘴唇,笑容的过大时扯到伤口疼痛的颤抖。只有我没注意到。
她们说我应该替伯母感到开心,起码伯母结束了这种痛苦。
去你妈的,我开心个屁。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闪烁的星星,我带着她精心挑选的手链,手链上的星星跟着我的眼泪一晃一晃的。
伯母喜欢星星,所以伯母去做星星了。
过了很久,李子熟了,我吃到一个特别甜的,我摘了几个,拿去给伯母吃,我放在墓碑前,坐到了冰冷的边缘,就是跪的地方。觉得不好,我就跪下了,给伯母磕头。然后坐着背对着墓碑看着群山,我很久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我想她来看看我。哪怕是在梦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看伯母了,我想着女孩子都是喜欢花的,我摘了一小捧各种野花上山了。
伯母走后,我没梦到过她一次,我总在想,伯母不想我吗?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之前放的李子烂掉了,我没扔,我想着,伯母看见了就知道是我来过了。来找我说说话也是好的,但我还是没梦到伯母。
直到现在伯母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变的模糊,那种想念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
我好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