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从帽象到女萝:“蒙”的本源考察
如果说儿童是对“童”的一种形象概括与年龄限定,那么“童蒙”就是对儿童的性质、状态的一种描述。《汉书·杨雄传》曰“天降生民,倥侗颛蒙”,颜师古注引郑氏曰:“童蒙无所知也。”《淮南子·齐俗训》曰:“古者,民童蒙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抱朴子·正郭》曰:“中人犹不觉,童蒙安能知?”童蒙或指儿童,或被看作是一种无知蒙昧、心智未开的生命状态。从语言学上分析,“儿”序“童”字之前,是以儿童的主要特征对其进行语义规定;而“蒙”序“童”字之后,意在对儿童蒙昧未发的生命特质进行说明。《周易·蒙卦》对“童蒙”做了十分深刻、精到的解读,但只有先弄清楚“蒙”的字源流变与原初本义,才能更加准确地理解和阐发《蒙》卦的内在义理。
蒙从草冡声,因声求义,“蒙”乃闷闷不响亮之意。“蒙”古作“冡”,《说文·部》曰:“冡,覆也。”段玉裁注曰:“凡蒙覆、僮蒙之字今字皆作蒙。依古当作冡。蒙行而冡废矣。”(5)“蒙”古作“冡”,今表覆盖义用“蒙”而不用“冡”。在《唐韵》《正韵》《集韵》《韵会》中,“冡”音皆作“蒙”。《集韵》、韩国《新字典》中“冡”与“蒙”通。先秦时期,在董同龢、周法高、李方桂的古音系统中,“冡”之韵部为东,生母为m。《说文·艸部》曰:“蒙,王女也。从艸,冡声。”“蒙”字本是冡声。《广韵》《韵略》《增韵》《洪武》中为“莫红切”,《集韵》为“谟蓬切”,《经典释文》作“莫公反”,“冡”的发音主要是后鼻音,声音闷闷不畅,音调低沉,浑厚而不清脆,颇似声音被包裹或阻隔时所发出的声音,与“鼓”字因声表义相通。古人创造“蒙”字时必然伴随着个体真切的发音感受与情境体验,蒙的状态,好像是被东西捂住头部,视而不见,一片黑暗;又似乎是声音闷在腹中,隐隐约约,欲动不能,欲响不明。
“蒙”的甲骨文作,上部为,取帽子之象。例如,胄,甲骨文为,从人从帽,指头盔,保护头部的帽子。后简化为“冖”。下部为“豕”上加一横,《殷墟甲骨文字通释稿》曰:“豕,象形。短尾下垂,突肚。为殷王田猎物及祭牲。”豕最初是一种猎物或牺牲,后专指长吻大腹、四蹄短尾之猪。“豕”冠一横指野猪头部被遮挡或笼罩而挣扎受驯之象。“蒙”续甲骨文为、、、,中山王壶铭文作,汉印为,石篆为,《说文》小篆作、、。在字形演变过程中,篆文异体字在“冡”上加“草”作“蒙”,表示用草木枝叶遮蔽禽兽的双眼,使其因视线受阻而被人所捕获。“蒙”最初可能是人们驯服禽兽的一种形象化的情景指代,并无其他特殊含义。至于驯兽时为何会盖上草木枝叶呢?有两种可能:一是用草作为制作生产工具的材料,编织成帽状物,趁禽兽不注意时扣住其头部,阻隔其视线,若禽兽无法自行挣脱,最终只能被降服;二是面对凶猛的野兽,人们无法直面迎击,只能暗设陷阱,盖上草物,以引诱兽物上当而被捉。
蒙,在《尔雅·释草》中还表示名为女萝或菟丝的植物。《尔雅·释草》曰:“唐、蒙,女萝。女萝,菟丝。”邢昺疏曰:“唐也,蒙也,女萝也,菟丝也,王女也,凡五名。”《说文·草部》亦曰:“蒙,王女也。”唐人李贺《七月一日晓入太行山》诗曰“一夕绕山秋,香露溘蒙菉”,王琦注曰:“蒙,兔丝也”,唐、蒙、女萝、菟丝、王女疑为一草之五别名。《宋本玉篇》曰:“唐蒙,女萝别名。”韩国《全韵玉篇》《字类注释》皆以“女萝”之别名为“飞扬、蔑蒙”。“蒙”作为草名,可能因地域差异而叫法不同。女萝亦作“松萝”,多附生在松树上,成丝状下垂。《诗·小雅·頍弁》曰:“茑与女萝,施于松柏。”郑玄注曰:“女萝,菟丝,松萝也。”唐代元稹《梦游春七十韵》诗曰:“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可知,女萝、菟丝、松萝疑为同一植物,缠绕松柏而生。而“蒙”是如何从驯兽之意变为一种草名的?可能因女萝这种植物因某种特性被用于驯兽活动,随着狩猎技术的提高,这种驯兽方式被淘汰,“蒙”之本义被搁置,而专门用来指代女萝这种草,产生出“蒙”之别义。菟丝子缠绕于他物之上,与“蒙”之覆盖之象亦有吻合之处,说明不同字义之间也会存在某种内在关联。
“蒙”从甲骨文本义到指代女萝这种植物是汉字意义生成流变的必然现象。吕思勉说:“一事之成与变,皆有其所以然之故,其成也,大抵因众所其须,无形之中,合力创造,积累而成其变也,则出于事势之变流。”文字形演变背后必定牵扯复杂的历史文化因素,后人在解读和使用“蒙”字也必须因情制宜,因时制宜,灵活变通,多面向解读。“童蒙”之“蒙”,可能是出于“蒙”之本意的自然延伸,亦可能与“蒙”字之别义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