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日

晚上11点，汐江大桥。

云青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

汐江大桥又名一桥，连通河东与河西，是星城的第一座现代化大桥，两年前已经不再通车，却迟迟没有动工拆除。通往大桥的路口被一些路障围住，但还是被市民们打开一个缺口，天气好的清晨或傍晚，附近的居民们都喜欢上一桥散步，这里视野开阔，江风徐徐，很适合欣赏星城的日出日落。

由云青岚策划的爆款文《被遗忘的真相》中，提到最多的那起轰动全市的“公交车坠江案”，就发生在20年前的今晚，名为“向日葵”的台风正式登陆星城，汐江上风雨欲来，13路公交车在开至一桥中段时，意外翻车坠江，全车19人，12人溺亡，6人幸存，1人失踪。

车祸的始作俑者正是云青岚的父亲林齐天，按照幸存者的描述，这名叫林齐天的协警立功心切，只为制伏一个车上的小偷而引发混乱，最终导致公交车司机受惊，酿成一桩惨剧。

那一年，云青岚还叫林周周。她记得5岁生日那晚，自己一直没能等到父亲回家，然后一夜之间，她的家门口就被受害者家属和媒体记者围堵得水泄不通；一夜之间，她们一家三口的照片被打上形同虚设的码曝光在报纸上；同样是一夜之间，她跟母亲沦为过街老鼠，母亲失去了百货大楼金店的销售员工作，她再也不敢去幼儿园。

那段时间，云青岚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爸是杀人犯”，她很害怕，哭着问妈妈：“爸爸是警察，不是杀人犯。”

“爸爸在哪呀？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爸爸不是齐天大圣么？”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紧她流泪。母亲的泪水浸湿了当时只有五岁的她。

长大一点，云青岚才知道，父亲就是全车唯一失踪的那个人，他闯下大祸，生死未卜，然后不负责任地消失了。

十多年来，云青岚和母亲一直在搬家和转学，直到八年前云青岚考上星城大学，她们才低调地回到星城。这之后，母亲开始跟吴大勇联络，为了寻找父亲的下落。二十年过去，林齐天依然杳无音讯，云青岚早已接受，就当父亲已经死了，但母亲还没有放弃，她还在等父亲，她还在自欺欺人。

此刻，云青岚并拢双腿，坐在一桥中央的栏杆上，她往下看了一眼江流，想象自己坐在悬崖上。夜风很大，不停包裹她，她想到可恨的父亲，想到痴傻的母亲，想到这二十多年如泥沼般的生活，跟没完没了的疲倦、绝望。

可笑的是，今天除了是父亲的忌日，还是自己25岁的生日。她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纸杯蛋糕，那只今晚在KTV里分到的，属于曼丽生日的KTV赠品。

蛋糕已经冷透了，还有点瘪掉，但蛋糕上的那根小蜡烛还坚挺着，她从背包里找到打火机，风太大了，怎么也点不燃。

她只好转身，背对着来自江面的大风，把纸杯蛋糕护在怀里，像是呵护唯一代表着希望的——微弱星光。

“吧嗒。”

“吧嗒。”

……

打火机不知道刮了多少次，蜡烛终于出现了微弱的火光，摇曳着照亮了云青岚的脸。那一秒，云青岚无比虔诚地闭上双眼，对着烛光许愿：

——神啊，希望这糟糕的一切，可以重来。

蓦的，一道闪电在夜空划过，天空亮如白昼。

“轰隆轰隆——”滚滚雷声纷至沓来，豆大的雨滴打落，风更大了，卷起潮湿的雨雾，阵阵扑打在云青岚的脸上。转眼，云青岚便成了落汤鸡，她呆呆看着纸杯蛋糕上那抹早已熄灭的蜡烛，又茫然地望向远方的夜空跟江水。

——神啊，这就是你的回应么？

就在这时，手机疯狂响起。

云青岚划开手机，是来自某社交平台的转发跟留言。

——“你爸是杀人犯！我看你也是杀人犯！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活着？”

——“你怎么不像你爸一样，也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怎么不去死啊？”

云青岚呆呆地看着信息，嘴里念着最后一句话。

深夜的暴雨肆虐着星城，深蓝色的水雾下，破败的汐江大桥像一只横亘在江面的钢铁巨兽，云青岚站在这只巨兽的脊梁上，显得格外渺小。

她凄惨地笑了笑，其实重来的方法，不是近在眼前么？

云青岚闭上眼，一头栽下去。

落水时的感觉很奇怪，云青岚觉得自己像是打破了一面镜子，然后，她进入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冰冷、沉闷、恍惚。她忽然觉得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自己的身体会随着不断的坠落，最终温顺的、安静的走向浓郁的睡意。

她错了。

恐惧在一瞬间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云青岚开始呛水、求生本能驱使着她拼命地挣扎，可身体却在不断下沉。

终于，她的意识渐渐消失，她恍惚着缓缓合上眼，头上的发簪掉落，头发也跟着飘散开，渐渐围拢过来的黑暗中，似乎有光出现。

云青岚再次睁开眼睛，是她的发簪，那根尺子长短的细金属棍，正闪烁着光芒，陪着她一起缓缓坠入江底。这根小金属棍原本并不是发簪，而是一个齐天大圣塑料玩具上的金箍棒，这些年来，她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为了让自己不要遗忘。

二十年了，她究竟在爱什么，恨什么，不甘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她自己也糊涂了。

水中的云青岚抬起手，缓缓伸向发光的发簪。

忽然间，发簪的光芒好似绽放开来，成了一个耀眼的光晕。

光晕之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伸出手，稳稳地抓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