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屋脊的光芒(“创新报国70年”大型报告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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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打开一扇门

在中国科学院的办公室里,刚刚完成一本黄土研究专著书稿的刘东生正在冥思苦想。黄土研究已整整十年了,他心中存了一个大大的疑问:我国的黄土与青藏高原及其高耸的冰川有没有关系?

在欧美,黄土的成因与冰川息息相关。此前,刘东生特意请教过李四光和黄汲清两位老先生。李四光说,研究第四纪必须研究冰川;黄汲清则说,研究古冰川需要从现代冰川做起。想来,是得去青藏高原一探究竟了!

正当他想得入神时,咚咚咚,敲门声响了起来。

一开门,原来是老队友施雅风!大名鼎鼎的施雅风是我国冰川学的开创者之一,也是冰川研究的领军人物。

“刘先生,我刚刚接到任务,要组建一支科学考察队配合中国登山队攀登希夏邦马峰,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先生您!可愿同往啊?”施雅风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就欣喜地将此行的缘由抛了出来,他实在是有些激动。

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刘东生正在为心中的疑虑犯难,没想到机会就自己走到了面前。“当然,当然!”刘东生满口答应着。

这两位学界的翘楚没有过多的寒暄,几乎一拍即合。得了刘东生的支持,施雅风匆匆忙忙赶去跟竺可桢汇报。对于这样一个超强组合,竺可桢十分满意,当即委任二位为正、副队长,令其联袂主持1964年的希夏邦马峰科学考察。

这一年,施雅风45岁,刘东生47岁,堪称黄金年龄。在他们的身上,也已经裹满了黄金般的硕果。实践证明,刘、施二人是青藏科考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其实,他们的故事,开始在更早以前。

事情要从1956年说起。

继1951年第一次组队入西藏科学考察之后,1956年,国家制定了《1956-1967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纲要》,西藏地区和横断山科学考察正式列入57项重大任务。由中科院主导,在青藏高原地区发起了“向科学进军”的行动!同时入藏工作的还有诸多兄弟单位,如国家测绘局、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地质矿产部、石油工业部等等。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的那几年,中国人参加了中苏边境的多次攀登活动,均以苏联为主导。国际上不乏一些不好听的声音——“中国人是被苏联扶上去的”。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兼共和国第一任国家体委主任贺龙元帅、分管科研工作的副总理聂荣臻元帅等怎么能听得了这样的诬蔑之词。贺龙大笔一挥,决意尽快创建中国登山队和中国登山协会,组织中国人独立参加的登山活动,并且邀请科学工作者参与其中,令其意义重大又深远。

在中国登山协会成立大会上,贺龙指着外面,豪迈地说:“中国这么大,高山这么多,山多宝多,解放的中国人民要踏上祖国的每一座高山,要给每座山峰做出结论,这是光荣的职责。”

贺龙的指示击中了在场每一位爱国人士的心,他们早就想为祖国的荣光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如今机会来了,他们争先恐后,将自己的一片丹心交给党和国家,只待吩咐。

登山科考应运而生,并成了这一时期的鲜明特征。

在登山科考的风潮下,仅中科院就连续组织了一系列科考活动。冰川研究是登山科考不可回避的重要内容。

冰川学的出现要追溯到19世纪中叶,中国的冰川学起步较晚。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地质学家李四光便开始关注中国古冰川,但由于长期战乱和动荡,他始终没能推动这一学科发展,不免遗憾。直到1957年,崔之久受登山队邀请,并受时任中科院副院长竺可桢所托,深入青藏高原东部的贡嘎山研究冰川,冰川学在中国才算正式发端。

临行前,竺可桢约见崔之久,送了他一本英国人描述1921年珠峰登山的英文版图书,意味深长地叮嘱他要为中国冰川学的发展而努力。接了竺可桢的书,崔之久急不可耐地打开,准备研究,却发现另有玄机。图书扉页有题词:“之久同志将去贡嘎山,赠此书以壮其行。”

看着苍劲有力的题词,崔之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老前辈的一片丹心可见一斑,而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否背负所托?他心里在打鼓,但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得全力以赴去做这个事情。

冰川深处,险象环生,注定是一场生死考验。在贡嘎山登山科考中,不乏年纪轻轻葬身雪崩的队友。崔之久没有辜负国家的期望,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了下来,并写就了《贡嘎山现代冰川初步观察》,被视为中国现代冰川学第一篇研究论文。此后,这位中国现代冰川学先行者继续转战青藏高原南北冰川中,为科学事业奋斗终生。

一年后,施雅风率队进军青藏高原北侧的祁连山。此时,他的身份是中科院地学部副学术秘书。置身于祁连山绵亘数千千米的冰雪世界中,冰川研究专家施雅风心生一念:河西走廊大部分地区缺水,坐拥如此巨大的固体水源,何不想办法加以利用,解决生活、灌溉等问题呢?回到兰州,施雅风跟甘肃省领导谈了想法,省领导拍案称绝,当即向中科院发出邀请。中科院方面很重视这个院、地合作的项目,委派施雅风挑选专家从北京赶赴兰州;甘肃方面也调集了当地的领导、生产部门骨干、高校力量等,很快汇集了200余人,联合组建成立了中科院高山冰雪利用研究队。这个队伍兵分7路,3个月时间里攀登了60多条冰川。

苏联冰川学家道尔古辛来到祁连山七一冰川跟前,现场摆开讲学的阵势,指导插花杆测量方法;施雅风主讲地形地貌考察;大气物理学家高由禧主讲大气物理的知识。多管齐下,普及科学知识;多方合作,共同致力于冰川利用。

遗憾的是,一年之后,所有诸如“黑化”冰雪、撒土石粉等融冰的办法在偌大的坚冰面前都收效甚微,虽说出发点是非常好的,但真正要解决西北干旱的问题,恐怕还要另辟蹊径,做大量科学研究。

可喜的是,在现学现用的实践中,祁连山冰山群成了中国冰川学的策源地。以施雅风为首的一大批高端科学人才纷纷举家迁往兰州,成立了相应的科研机构,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科研人才。中国冰川学由此诞生,同时诞生的还有冻土学。1960年,施雅风受命筹建冰川积雪冻土研究所,谢自楚、周幼吾等专业人才纷纷被请到了兰州。

“中国冰川学开拓者、奠基人”“中国现代冰川之父”“中国冰川学泰斗”等,头顶这些光鲜亮丽的头衔,施雅风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言而喻。2005年3月,施雅风获得“甘肃省科技功臣”称号之后,刘东生作了这样一番评价:“他是中国地理科学,特别是自然地理学等领域的开拓者和领导者之一。他有一种值得大家,尤其是年轻人学习的无私奉献的精神、不断创新的精神、勤恳实践的精神,归纳起来可以称之为‘施雅风精神’。”评价十分中肯。刘东生为何对施雅风知之甚深?因为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期成长起来的国家栋梁。

与施雅风率队奔赴祁连山、开创冰川学研究的同一年,刘东生领导的黄土高原纵横10条剖面大调查风风火火地展开了。1961年,第六届国际第四纪研究联合会大会在波兰召开,刘东生作了“中国的黄土”学术报告。他介绍了关于中国黄土的研究成果,第一次证实了中国黄土的奇迹。在山西午城一个120米厚的黄土剖面上有17层古土壤,这表明第四纪至少有17次气候变化旋回。当时,国际上普遍信奉的是阿尔卑斯的4次气候变化模式,而刘东生所作的报告给第四纪气候变化带来了更复杂的图景。刘东生的研究成功将中国的黄土研究推向了新的高度,中国第四纪黄土研究走在了世界的前头。刘东生“黄土之父”的称号实至名归。

就是这么两位在各自学科中地位崇高的人组合成了一对黄金搭档,携手进军希夏邦马峰。强强联合的结果是,希夏邦马峰登山科考取得了卓著成绩,多年来被奉为野外工作的榜样。

希夏邦马峰,一片冰的天下,主冰川达索普冰川长13.5千米。在施雅风的带领下,崔之久、郑本兴、谢自楚等冰川学家向冰川高处进发,一路上绘制冰川图,细察冰结构、冰温度以及冰川形成条件等等。最终,他们到达6200米海拔高度。对冰川研究而言,海拔6200米不算非常高,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却实属不易。所有的一切都为后来的冰川学人攀登冰川更高处打好了坚实基础,提供了参照蓝本。

冰川的美丽与神奇是自然界鬼斧神工般的创造,然而,这样的美丽像是带刺的玫瑰,可以说是危机四伏。已经研究冰川多年的施雅风站在晶莹剔透的冰洞前,不由得大发感慨:“冰川事业真是一项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啊!”这句话道出了多少冰川科学家的心声,已成为一句至理名言,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冰川学人。几十年后,施雅风的学生姚檀栋带领团队来到希夏邦马峰,突破了新的高度,这或许是施雅风另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这是后话。

当时,刘东生正醉心于跟石头打交道。由于中印公路正在施工,封存了亿万年的石头被开辟出来,裸露在外面,刘东生如获至宝。他拿着地质锤,仔细寻觅着,观察着,总想发现新端倪。

直到有一天,收工回营地的途中,北京地质学院教师张康富在海拔5900米处的冰川一侧捡到了一颗名不见经传的植物化石,一个新命题随之诞生。

张康富将石头交给了刘东生,刘东生拿起化石,对着光仔细地看了又看。啊,是一片阔叶!如此寸草不生的地方怎么会有阔叶?刘东生情绪激动起来了,他预感到,这颗小小的化石大有文章。后来,这样的化石不断露出地表而被采集到。

回到北京,这批叶化石和孢粉化石一起被送到中科院植物所,古植物学家徐仁做了鉴定。结果出来,徐仁惊讶了。他激动地告诉刘东生:化石里的叶是高山栎的叶,年龄仅有两三百万年!

高山栎?按照正常情况,高山栎生活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区域,而发现的化石是在海拔近6000米的地方。也就是说,青藏高原的隆升应是晚近时代发生的事,近两三百万年时间里,青藏高原上升了两三千米。刘东生和他的队友们迫不及待地将发现整理加工成论文,论文一经发表,立即在国际地学界引起了轰动,随之产生的是一个新命题——高原隆升。

一枚叶化石激起千层浪,意义极为深远。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高原隆升问题依旧是青藏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

希夏邦马峰的考察保质保量完成,这为研究青藏高原打开了一扇大门。外面的人渐渐看到了里面绚丽多姿的景致和若隐若现的奥秘。这是一股神奇的魔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去探索,去挖掘,去深入其中。

不久之后,刘东生找到施雅风,一个更大的项目酝酿成形——他们要攀登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