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賀吴榮曾師兄九十大壽
周清澍
今年是老同學吴榮曾師兄的九十大壽,小弟理應恭賀。
六十八年前,也就是新中國成立的次年1950年,我們一同考入了北大史學系。我們這班集中住在名爲“蕭齋”的宿舍,位於北河沿北大三院禮堂後面的最深處,有院墻圍繞,自成一統。平房裏外三大間,我住中間,他住裏間,雖處隔壁,由於我們白天去沙灘校區上課,就餐、上圖書館、體育運動都在那邊,晚上回來,也不串門,所以交往不多。
除上課外,我們接觸最多的是參加張苑峰(政烺)先生的輔導課。我們的基礎課中國通史從張先生的先秦史開始,他獨出心裁,在講課之餘,另增一下午的輔導課,同學們可自由參加。我們大部分同學剛脱離高中,聽課記筆記都有困難,課餘忙於整理筆記,讀書不多,無力深入思考,提不出進一步探討求索的問題,幾次輔導課後僅剩幾個人參加,但必有我和他。我這時才認識到榮曾兄學力之深厚,他每次與苑峰師問疑答難,已涉及課堂講授外更深的内容。而我願意參加,並非對先秦史有何興趣,也提不出有關這門課的問題,純粹是被苑峰師淵博的知識所吸引,尤其是喜歡聽他評述我所熟悉的舊小説。
苑峰師指定的參考書是《資治通鑑》,戰國以前可讀《史記》。除《中國通史簡編》外,他不贊成讀今人的通史著作,但同學們很少讀古籍,只有吴兄不僅讀,而且經常跑書店買書,包括綫裝古籍。在我們的宿舍中,全室人共有的書架空空如也,只有他房中插書滿架。
同學們互相熟悉後,有一天大家聚在蕭齋靠前的大屋子裏,互相探詢以前中學的經歷,有人説自己曾任學生會主席,有人説自己常考第一,有人説自有私著書稿一册,最後吴兄展示剪報本一册,上面貼著他在報上發表的短文。一個中學生,能有如此成績,實令我欽羨。
一學期下來,大家已相互瞭解,公認吴榮曾是全班學習最優秀的同學,也是我心儀的榜樣。果不其然,期終考試成績揭曉,榮曾兄得分奪冠。令我竊喜的是,我差一分位居第二。但我自知,吴兄的學習成績乃長期的積累,而我中學的學習成績並不優秀,此次乃臨考前背筆記的結果,實際絶非一分之差。一年半之後,雷海宗先生講授西洋中世史,榮曾兄得高分99分,而我又以差一分98分第二。我平生經歷考試無數,偏偏記住這兩次“第二”,細想起來,實因榮列吴榮曾之後位居“第二”而得意,故而念念不忘。
初入大學,我平日交往最多的是湖南籍同鄉。當時考大學没有户籍限制,考生可在任何考點報考任何學校,不論你來自本地或外省、城市或農村,一律憑分數録取。我們班湖南籍同學占四分之一,加上三年級的馬雍、二年級的王琦,幾個湖南人常混在一起。湖南人愛吃辣椒,有人提議我們自組一桌,自備辣椒菜補充食堂的伙食。成員有被戲稱爲《包公案》中的張龍(盛健)、趙虎(輝傑)、王朝(琦)、馬漢(雍),加上我和彭平階,再凑上四川人李逸友和在重慶度過青少年時代的吴榮曾。由於同桌吃飯,我同吴兄有了較前更多的接觸。我們同桌八人,在冬天一律穿長袍大褂,在解放後的北京,除了少數老者外,青年學生穿長袍者已極爲罕見,我們八個老氣横秋的人也是沙灘紅樓一景。
那時每系學生有一處系家,是全系同學課餘休息、集會的場所,旁有一間由學生自辦的圖書室,由系學生會管理。我們升入二年級,系會改選,榮曾兄學習優秀,被選爲學習幹事,兼系圖書館館長。相反我因個子矮小,無一技之長,被高年級同學捉弄,被選爲體育幹事,主要職責是動員全系同學參加早操。史學系在全校號稱老夫子系,將愛睡懶覺的老夫子從三院動員到沙灘民主廣場做早操談何容易,完不成任務就要受校學生會體育部的批評,這苦差事在老同學一片嘻笑中落到我身上。
學習幹事的主要職責是分管圖書室,每月學校發給二十萬元(新幣二十元),只許買平裝書。那時書價僅幾角錢一本,二十元也能買不少册。老吴每月背著書包出外採購,在舊書市場,同一書有不同價格,他能精打細算,選取品相最好價格最便宜的書。尤其是整套的書,他都能將所缺書牢記在心,設法配齊。那時《歷史研究》之類全國性專業雜誌尚未創刊,《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集刊》被認爲是代表學術的最高水平,他通過舊書攤四處訪尋,終於將圖書室所缺全部配齊。
二年級我們的宿舍遷到工字樓,這樓位於三院進門後的左側,樓呈南北向工字狀,我的宿舍處於工字下面一横的末端,房前是一條走廊,走廊對面就是榮曾兄的宿舍。他同屋有一位新從哲學系轉系過來的王承祒同學,有志於先秦史,一年級已在我系旁聽苑峰師的課。在大部分同學還處於初步吸收專業知識時,他和榮曾兄專攻先秦史已有一定深度,早已明確了專業的重點方向。
老吴的性格較爲沉默寡言,王承祒喜歡熱鬧,他們的房間課餘常有同學串門,以他倆爲中心,高談闊論,頗有學術氣氛。記憶中常登門者有我,但不過是去凑凑熱鬧,無關學業。原在蕭齋與我同室的徐連城,卻是有志於先秦史,故爾也是常客。這年博物館專修科合併到史學系,其中俞偉超同學年齡在我班最小,人很聰明,他也成爲老吴室中的常客,不僅向他討論學問,有時新買一本書,也拿來徵求意見。尤其是綫裝書,榮曾兄作爲大二學生,已能從古籍目録學和版本學的角度加以評論,給予指點。
這年開學後不久,三四年級同學由系主任鄭天挺先生率領前往江西土改,學期末至第二年初夏進行思想改造運動,改造的主要對象是教授,但通過參加運動,也有改造青年學生的作用。榮曾兄和我都是團外群衆,黨團組織關心的對象。我們班只有一個黨員——女同學馬模貞,她做我們的思想工作,榮曾兄因事已回家,她要我陪她到吴家進行家訪。
老吴家住大羊毛胡同(就是現在的建國門立交橋旁邊。大羊毛胡同,明代成胡同,名稱來源不詳,已經有600多歲了。大羊毛胡同呈南北走向,北起小羊毛胡同,南至盔甲廠胡同,東與柳罐胡同相通,西與老錢局胡同、豐收胡同、東綬禄胡同、抽屜胡同相通,八十年代末開闢北京站東街,把大羊毛胡同分爲南北二截,全長349米,寬8米。2009年後小羊毛胡同被拆除,修建海關總署和海關博物館),尋到他家,受到他母親的熱情款待。這時我才知道他父親在英國大使館工作。抗戰爆發時,吴兄的父親還在爲國民政府工作,爲此全家隨遷往重慶。因此他有在重慶度過青少年時代的經歷。抗戰勝利後還都南京,所以他從南京考點同時考入北京大學和南京大學。新中國成立,西方大國只有英國與我國保持代辦級關係,一九五零年吴老先生又隨代辦處遷家到北京,這樣吴兄就自然選擇了北大。
思想改造運動基本結束,組織上讓我們座談,聯繫自己的家庭出身和經歷談思想收穫。全班同學是一起座談,組織上惟獨讓我們的學習標兵吴榮曾向全體同學作報告。我依稀記得,他原籍常州,出生在蘇州。祖上是南宋抗金名將吴玠、吴璘,所以吴家代代從軍,一直到他的高祖,又做了上海道守備,曾祖母又是上海徐家匯徐光憲的三十代孫女,當時蘇州城中的名媛,爲數不多的女社會活動家。而吴兄的祖父是詹天佑的學生及助手,參與修復了隴海、京張、京漢、南潯等鐵路。他的祖父於1904年考入蘇州高等學堂後,同班同學中不僅有近代著名民主人士邵力子,還有國民黨官僚、政治活動家葉楚傖等,他們一起參加同盟會的革命活動。至於吴兄的父親,抗戰結束後一直在英國大使館工作,雖職業是與洋人打交道,但平生沉溺於國學,家中藏書堪稱大家。1960年商務館出版的《四庫采進書目》,校訂者吴慰祖先生就是他父親。順便説一件我親歷的故事,“文革”中我參加點校《元史》,須去北圖查閲善本,善本室常見一老先生在座,我認出是吴老先生。我將此事告知在《歷史研究》雜志工作的榮曾兄,才知道老人家已退休,每週都會跑去北圖消遣餘暇。我從美術館到文津街不過幾站,吴老先生則要從呼家樓家中過來,那就遠多了,他老人家就是這樣孜孜不倦地安度晚年的。這無庸置疑説明,吴兄的學業之所以在同學中卓犖不群,原來他别具家學淵源。
老吴還談到,他在重慶時,認識一位鄰居衛聚賢先生,常帶他出外游玩,或訪古,或收羅古物。衛聚賢是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奠基人之一,上世紀三十年代商務出版的《中國文化史叢書》,其中《中國考古學史》就是他的作品。抗戰時期,他主持民間考古學術團體“説文社”和國學刊物《説文月刊》。在這位學者的影響下,老吴從小就培養出好古的志趣。除收藏書以外,他還收藏古錢、唐磚漢瓦等各種古物,也促成他確定今後獻身於先秦、秦漢史和考古學的學術方向。
圖1 後排左起:韓耀宗、周清澍;二排左起:黄展岳、蕭良瓊、俞旦初、吴榮曾、朱蓬舉;前排左起:李明晨、龍盛運、姚義山
1952年暑假,彭真市長指示北京各高校,經過長期運動之後,應讓學生們好好休息,並建議採取徒步旅行的方式。於是我們自發組織十人前往八達嶺長城和明十三陵旅行。向覺明(達)師聞訊,也加入我們的隊伍。榮曾兄他們先行,出德勝門,經清河、沙河、昌平到南口,我和向先生等第二天乘火車到南口會合。這次旅行我們另有兩大收穫,一是有向先生沿途講解,如居庸關門洞内的六體文字等;二是多才多藝的榮曾兄携帶相機爲大家留影,當年不比今日,相機可是稀罕物事。
思想改造運動後,榮曾兄和我都入了團。沙灘離北海不遠,團組織和班會有活動,常去北海公園,在我的相册中,仍保留老吴所攝我混在他們幾位先秦史專家中的照片。
圖2 周清澍、王承祒、徐連城、吴榮曾
就在這個暑期,全國進行院系調整,北大、清華、燕京三校合併,我們從城裏遷往西郊燕園,從三年級開始,全班應分出部分人學習考古,自願報名。這時我們已學完中國古代史的基礎課,專業課今後只有中國近代史、中國革命史、世界中世紀史、近代史、現代史以及亞洲史、國際關係史等課程。有志於古代史的吴榮曾等與原博專的同學共十人選擇學考古,從此他們不僅所學課程不同,而且常外出田野考古實習,我也因調出學俄文和到馬列學院學習,從此便和他的專業方向分途了。
1954年畢業,老吴留任考古教研室助教,我是亞洲史研究生,助教屬教師系統,研究生屬學生系統,因此只能偶爾在校園内相遇。1955年五四青年節,學校團委會發起評選三好團員,由團委書記胡啓立頒奬,其中全校青年教師獲奬者十二人,在主席臺上,我發現歷史系兩位得奬者正是吴榮曾和張廣達。研究生得奬者九人,我厠列其中,榮幸地與老吴同臺受奬,有機會見證這次盛典。
這年暑假期中,全校進行肅反運動,我們同班同學中國古代史教研室先秦史助教王承祒是肅反對象。對他的問題做出結論後,在通知他審查結束的第二天,他爬上尚未完工的28樓屋頂跳樓自殺。下學期,老吴從考古教研室改調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以補王承祒助教之缺。
1956年,我國提出了“向科學進軍”的口號,知識分子得到空前的重視,大力吸收優秀的知識分子入黨。當時我被派往長春東北師大進修,從北京傳來令人興奮的消息,歷史系入黨的人有:我的老師——亞洲史教研室主任周一良和我的老同學吴榮曾。
恕我直言,按此後提出的所謂“又紅又專”標準,榮曾兄在政治上的表現一般。改革開放前的三十年,我們這些過來人無不詬病當時的知識分子政策,但平心而論,其中1956年不容否定,榮曾兄得以入黨就是明證。
1957年内蒙古大學新建,北大負有支援的任務,剛畢業留校的我奉調内大,我的兩位同班同學奉命前往主講一年級的基礎課,老吴講授中國古代史,周怡天主講世界古代史。亞洲史是高年級的課,所以我仍留在北京進修,順便幫學校做一些採購圖書的事。除圖書外,學校還撥給歷史系一萬元採購儀器費,將支票本交給我。應如何處理,我找老吴商量。他建議去琉璃廠採購一批文物,供學生課外觀摩參考,並建議請苑峰師幫助鑒定和挑選。於是我們邀請張先生一同進城,選購了青銅器、甲骨、古錢、陶瓷器等各類文物,由老吴在歷史系布置成一個小型博物館。
内蒙古大學歷史系的師資尚未配齊,尤其是還没物色到主持系務的系主任,只得臨時請張芝聯先生前往代理。北大方面最後决定讓胡鍾達先生出任系主任,向胡先生徵求意見時,胡先生提出條件,必須帶吴榮曾、張廣達二位前往。北大只好割愛,將榮曾兄調往内蒙古大學(而張廣達則因反右時被打成右派,被内蒙古大學所拒)。
反右運動告一段落,没打成右派的青年教師也必須下鄉勞動改造,1958年元旦過後,先是北大的教師下放京郊齋堂,我們在北大進修的人則調回内蒙下鄉,與在校的教師一起下放到土默特旗勞動。1959年初勞動一年歸來,老吴因參加編寫《中國史綱要》又回到北大,我被分配到老吴的宿舍,暫占他空出的床位。接著我因參加編寫《蒙古族簡史》在校外工作,一度也來到北京。這幾年我倆雖屬同校,實際很少交集。
1962年,學校新蓋宿舍17樓完工,我們這些已成家的教師從單身樓遷入。榮曾兄和我都分配到第二單元一樓,老吴是我老同學,夫人沈熙與我同來自北大歷史系亞洲史教研室,老朋友又聚在一起,兩家此後有緣鄰居十餘年。
“文革”當中,榮曾兄和我雖攀不上當權走資派、反動權威之類黑幫地位,但也没資格參加造反或保皇,除老吴遭大字報拉扯翦伯贊先生的關係等事外,我們總算逍遥局外度過。“文革”末期,我因參加點校《元史》和編寫《中國通史》來到北京。1973年,毛主席提出要恢復《歷史研究》雜誌,編輯人員向全國甄選,經專家推薦,從内蒙古大學調吴榮曾。老吴和沈熙先後調入《歷史研究》編輯部,我們在北京又能經常聚會,但此後我們就分居北京和呼和浩特兩地了。
圖3 吴榮曾、沈熙、周清澍、顧菊英、周良霄2001年夏看望周一良先生
我和榮曾兄雖同出張苑峰和余讓之先生之門,非常慚愧,他得真傳,我卻處於門外。不過,作爲長期交往的老同學,據本人親見親聞和聆聽師友的評論,對他的學術成就尚略知一二。苑峰師當年勉勵我們,如有志於先秦史,必須熟讀有關先秦史經、子和《史記》等重要典籍。民國以來,新式學堂已取代專讀四書五經的私塾,從小熟讀經典的人漸少,此後估計不可能再有人具有這種童子功。王承祒自認爲他早就達到苑峰師的要求,所以他作檢討暴露思想,自詡學問上“後無來者”。然而他並不藐視榮曾兄,我認爲老吴和他在當時是罕見的例外,具有異於常人的學力。
至於先秦史的科學研究,僅熟讀經典還不够,還有辨别真僞、文字訓詁等難題,除《十三經注疏》外,古籍還有大量的注解本和近人研究成果,捨此無法正確理解史料的原意,所作推論,往往差之毫釐,謬之千里。榮曾兄不止熟悉經典,而且有深刻研究,在“大躍進”時期瘋狂的運動後,學校又回到正常,老吴開設《左傳》的課程,副系主任何志對我説:建國後培養的教師,能開這門課的人可能他是絶無僅有。
王國維運用所謂“二重證據法”,除文獻史料外,又能繼承清人金石證史之學,並利用二十世紀初新發現的殷墟甲骨文等,於古史研究取得較清人更爲卓越的貢獻。榮曾兄得苑峰師真傳,能充分運用金石、甲骨、簡帛、陶文、印璽封泥等材料以證史。王國維身後,我國才開展有組織的現代考古,新中國普設考古、文物機構,發行多種刊物,吴兄能廣泛吸取運用,更勝於前人。
在先秦史研究者中,獨有吴兄出身於考古,有下田野實踐的經驗。這也是他有别於同行的優點。在内蒙古工作期間,他常被内蒙古文物工作隊諮詢顧問,並親臨考古現場,發表過論文。
榮曾兄從小就收藏古錢,以後結合專業對古錢幣進行研究,成爲我國知名的錢幣學家。
五六十代的學術活動强調集體創作,榮曾兄參加高等學校文科中國通史教材《中國史綱要》的編寫,他負責先秦部分,在主編翦伯贊之下,所有執筆者之中,只有他是資歷最淺的助教。
他的論文集結在199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先秦兩漢史研究》一書,近年又有《簡牘與古代史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和《讀史叢考》(中華書局,2014年)出版。論文中綜述性宏論不多,他聲言“對於考據更爲重視”,爲文不重複前人,發前人所未發。先秦史料稀少,須輔以多重手段恢復已逝年月的本來面貌,老吴重視實證史學的歷史考據,能不斷發現問題並解决具體問題,爲古史研究的深入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作者單位:内蒙古大學蒙古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