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文学十讲(孙昌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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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的《大人赋》

秦皇、汉武是历史上帝王求仙的代表。他们召集方士,迷恋方仙道,并亲自参与求仙活动,鼓动起迷信神仙的潮流。汉武帝即位时,汉王朝已建立近七十年,正发展到鼎盛时期。国家政治稳固,经济繁荣,声威远被四方,统治者对于现实和未来都确立起牢固的信心。如果说秦始皇时的方士徐巿、韩终、侯公、石生、卢生等更多地带有宗师性格,是访仙山、求仙药的“导师”,那么汉武朝召集的则主要是操持方仙道的技师,是为自己服务的臣仆,宫廷中的方士们被俳优处之,帝王利用他们来谋取现世和来世的福利,特别是企图借重方仙道活到“百余岁得与神通”。著名方士前后有李少君、栾大、公孙卿等人。尽管他们求仙屡屡失败,但汉武帝仍不断地派遣方士求神怪,采芝药,又派人入海求蓬莱。直至晚年,由于神仙之说未有验者,“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终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祠神者弥众”。这些成为文学作品中描绘神仙潮流的社会背景,而这类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则包括汉代大赋。

汉代大赋是这一代具有代表性的文学样式,是屈、宋骚体辞赋的变体。二者间有着渊源关系,但二者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汉代大赋有一类是以抒情为主的,名篇如贾谊的《吊屈原赋》、东方朔的《七发》、王褒的《九怀》等,尚能够保持惆怅述情、从容讽谏的精神,有较大的思想意义。作为汉赋主流的是咏物大赋,描绘都城、宫殿,记述祭祀、畋猎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表达方式则铺采摛文,铺张扬厉,大量使用铺排夸张手法进行藻饰刻画,具有严重的形式主义倾向,基本是体现统治阶级意志的产物,被看作是庙堂文学的典型。不过从更开阔的视野看,它们所刻画的都市繁华、宫阙壮丽、物产丰盛、商贸繁荣,所描写的祭祀、狩猎、歌舞以及奇禽异兽等,又反映当时经济繁荣、国家富强、社会充满活力的一面。神仙世界也是一些作品着重描写的内容。这类作品显然对骚人辞赋的“它界”描写和神仙幻想有所继承。但是两者的意义同样存在很大差异。如前所述,骚人辞赋里“它界”幻想的描写主要是一种象征和讽喻,是作者情志所寄托,而大赋里神仙世界的描写则主要是表达统治者的希冀与愿望。当然,这后一类描写的意义也不全然是负面的,李泽厚曾指出:

你看那神仙世界。它很不同于后代六朝时期的佛教迷狂。这里没有苦难的呻吟,而是愉快的渴望,是对生前死后都有永恒幸福的祈求。它所企慕的是长生不死,羽化登仙。从秦皇汉武多次派人寻仙和求不死之药以来,这个历史时期的人们并没有舍弃或否定现实人生的观念(如后代佛教)。相反,而是希求这个人生能够永恒延续,是对它的全面肯定和爱恋。所以,这里的神仙世界就不是与现实苦难相对峙的难及的彼岸,而是好像就存在于与现实人间相距不远的此岸之中……这是一个古代风味的浪漫王国。(《美的历程》)

这是从美学角度所作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和评价汉赋里所表现的神仙内容具有积极内涵和艺术价值的一面。

汉代大赋的代表作家有司马相如(前179?—前118)。他以大赋创作得到汉武帝器重,是这一朝具有典型性的御用文人。他的《子虚赋》、《上林赋》是大赋的代表作,构想架虚行危,表现恢宏华丽,其主旨在歌颂大汉帝国的繁盛与声威,颂扬统治者的强大和威力,虽然其中不无委婉讽喻的意味,却如扬雄所谓“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他对神仙世界的描写,也和骚人寄托情志或向往“彼岸”不同,乃是他所歌颂的大汉帝国繁荣富强的补充和投影,体现鲜明的肯定当世的精神。司马迁记述他晚年写作和进献《大人赋》的动机说:

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

这表明,司马相如描写“大人”,意在向汉武帝表达不同于那些避世山居的“列仙”的另一种仙意,以邀荣宠。司马迁是窥见了他的真实意图的,又指出:“《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规劝帝王端居无为,也显然全是为其统治着想。

《大人赋》的构思有意模仿楚骚《远游》,行文也采取骚体。作品的开头说:“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前面介绍《庄子》,里面已有“大人”概念,司马相如借用来描绘的大人形象乃是现世帝王与道家所理想的超越人格的结合:作为现世统治者的“大人”已经领有天下,但他仍感到生存的世界太狭小,不能满足精神需求,因而希望超然轻举而成仙。这样的意旨有庄子逍遥、齐物哲学的意味,表现的观念则是和后来曹植痛感“人生不满百,戚戚少欢娱”因而“意欲奋六翮,排雾陵紫虚”(《游仙》)截然不同的。后者是不满于现实压迫而求解脱,前者则是要追求比现世更满足、更持久的理想境界。同样,《大人赋》里所描写的神仙世界也和屈原上下求索而难以进入的天界全然不同。在屈原的《离骚》等作品里,诗人由于理想不得实现而幻想游历“它界”,他叩帝阍,求佚女,终无所遇,茫然无归。而在司马相如笔下,神仙已失去神圣、超然的性格,众多的仙人被帝王所驱遣,仙界被描绘为富丽繁华的人世的延伸。在写到大人驾应龙、乘象舆、以赤螭、青虬参乘、遨游天上以后,接着写道: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兮,与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转兮,横厉飞泉以正东。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后陵阳。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使尚方。祝融惊而跸御兮,清雰气而后行。屯余车其万乘兮,云盖而树华旗。使句芒其将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这里写大人从东极(少阳)来到北极(太阴),又西上昆仑山(“飞泉”在昆仑西南方);他征发仙人灵圉,又在北斗(“瑶光”指北斗勺头第一星)部署众神,接下来是太一、陵阳(陵阳子明,仙人)、玄冥(水神)、含雷(司造化神)、潏湟(仙人)、征伯侨(仙人)、羡门(羡门高,仙人)、岐伯(医神,传为黄帝时太医)、祝融(火神)、句芒(木神)等各种各样的众多仙人,有些是他的陪侍,有些作他的仆从,“大人”被这浩浩荡荡的仙人队伍围绕、侍从着,又向南极进发。这样,仙人不再是敬仰、膜拜、追求的神圣对象,而是被大人的世俗权威所支配,所驱使。从而屈原《离骚》开创的巡游天外的“游”的主旨发生了根本变化:前者是超然物外到仙界漫游,“游”的根源是与现世统治体制相矛盾;而大人则是与仙人同“游”,意在颂扬现世帝王的崇高威望,讴歌他的声威。

作者接着继续把现实世界和仙界景象交融起来加以描写:大人到崇山访问帝尧,到九疑访问虞舜,遍览八纮,观望四海,渡九江,越五河,浮弱水,涉流沙,然后到昆仑访问西王母:

奄息总极泛滥水嬉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时若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舒阆风而摇集兮,亢乌腾而一止。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这里有女娲鼓琴,冯夷(河伯)起舞,命令天神处罚服务不周的风伯、雨师,直上三危山(传说中的仙山)。当年屈原是“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离骚》),这里却是直入帝宫,带回玉女,看到西王母苍老而寂寞,又表示神仙不死是不值得羡慕的。最后,总结游历神仙世界的感受说: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这又把超越的神仙世界描写得荒凉而枯寂,肯定当代帝王所统治的世界,所谓“讽一而劝百”的旨意,就这样表现出来。

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以排比夸饰的手法,生动地描绘帝王所支配、所享受的神仙世界。据说汉武帝读后“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作品里表现的仙界世界显然能够迎合帝王志得意满的心态和超越现世的追求。从文学创作角度看,他的“虚而无征”的构思和描述,是把神仙世界的表现扩展了;艺术手法则全篇设想奇突,漫衍无际,夸饰形容,繁富靡丽,创造出想象奇突、恢宏壮丽的画面,多方面给后世提供了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