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孔雀雉开导小乐手
南头村的这段路本不过一丈多宽,此刻全都被白色的灵棚给占了去,是因为边上的粪堆前不久才被送去了地里留下了一大片空地,此时被玉米秸遮在上面也不甚妨碍走路通行,灵棚前面的不远处不仅请了一个唱戏的草台班子,更有舞狮子和扭秧歌的等待着,周围有卖糖葫芦和卖糖人拔糖麦芽糖的,还有卖冰棍的,这样冷的天,居然真的就有那孩子拿钱买冰棍吃,其中一个买了吃着冰棍的大孩子对另一个想买又舍不得花钱正犹豫的小孩子讲解说,冰棍是高热量的食物,吃着是凉的,到了肚子里是热的,那小孩子本来就馋,听大孩子这样说,下定决心买了一根最便宜的。
太平氏并非吊唁死者,所以也不往灵棚前面凑,偏赶上挨着那空无看客的草台班子底下的侧面上,有几块护墙根的石头,只可惜这样冰冷的天气石头太凉不能坐下,况且临近了又发现那石头还不太干净,好在这地方靠边不碍事,左可看那出殡的热闹,右可观察那灵棚的动静,如此太平氏一行几个便在那石头旁边站定了,如此的等待着。
草台班子上挂着“大步村民间曲艺联合会会演”的条幅,一众演员全身装扮的正在唱那河北梆子的《蝴蝶杯》,舞台边上的几个伴奏乐师也都很专注的演奏着乐器,尽管台下一个观众都没有,但演员和乐师们全都不含糊,当然要是说全神贯注一点不分心那是胡说,但起码一板一眼的都很认真敬业的用心唱这出戏,倒也并非不在乎有没有观众,此刻他们尽心尽力的去做,一是要对的起主家请戏的酬钱,二是对的起自己心中的热爱,因为热爱所以坚持,何况并非没有观众,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观众,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
正演到一身孝服连头上都扎了两个白布花的胡凤莲抓着一把撸比划着匆忙摇撸驾船赶路的情节处,两个买了冰糖葫芦的孩子走过来,是上坡家的常胜和后坑沿家的双喜,他俩停在戏台子底下看戏,也就刚吃了三个山楂果的功夫,旁边一个寻找他俩的大孩子招呼着“那边摆祭席分果子了,你俩快点去!”戏台子底下这两个新来的小观众,于是就你争我抢的一股劲跑开了,其中一个孩子手里的冰糖葫芦,是那种三个山楂加一块山药再加三个山楂那种,他选这一支就是因为中间的这块山药,本来不太舍得吃,谁知道这一跑,整块的山药从竹签子上脱落下来直接掉到了地上,然而那孩子却完全没察觉,仍旧抢着往前跑。
栖霞芋艿眼见着地上的那块山药,想起小时候去同学家里玩,看见同学的哥哥将蒸熟的山药剥了皮蘸着白糖吃,只看同学的哥哥吃的津津有味,栖霞芋艿馋的不行,于是就回家闹着要吃,却又说不上名字,只说是胡萝卜粗细的长条土豆,这让母亲和家里帮厨的婆子费了很大的心,这才买了山药来,然而吃在嘴里,却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香甜,栖霞芋艿如此的回忆,是有些想家了。
蓟丘素心不仅忍受着烧纸的烟熏味儿,还忍受着一股子发酵的腐臭味儿,原来那戏台子是搭在粪堆上的,只是下面有竹排子支撑着戏台悬空在上面,素心倒也不是希望那台子塌了演员掉下去,他只是看着台上的演员连唱带比划就很担心,以至于脑海中生出戏台子塌掉的景象来,联想到演员们满身污秽的窘迫样子,更觉得这戏没有演下去的意思了,又赶上两个小孩这样的来这样的走,嘴里的风凉话终于忍不住的说出了口:“你说吧,一个观众都没有,这戏还唱个什么劲!”
太平氏对蓟丘素心一贯都是忍让放任的态度,早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倒也不是说不想管,而是他根本就无力管,也管不了,太平氏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失去了母亲蓟丘嘉兰,就觉得对他很亏欠,况且对于蓟丘素心来说,你可以说她这样说是任性,但也不失为一种率真的表现,终归这丫头没有坏心眼子。
“怎么能以观众的多寡来评断一件事的价值呢?”七石裕洪虽然也不喜欢他们咿咿呀呀唱的这个,只是很欣赏他们这么认真自娱自乐的状态,顿了一顿,又像是对自己说道:“这戏原本就是唱给自己听的!”
太平氏因此也感触起来,点头微笑道:“不因为不被认可而放弃,亦不因被称赞颂扬而迷失,此为上善之境!”
蓟丘素心虽然执拗,却也觉得七石裕洪的话不仅说的有理,又多少有些金茶岭小庙里达通和尚的味道,想起临分别的时候达通和尚的话,就觉得自己刚才那样说有些狭隘,立时觉得自愧起来,意识到是自己心态问题而失言了,也正是这个时候,戏台上白衣服的胡凤莲类似下台一样,转身钻进了后面的幕布里去,伴奏乐器也跟着停了,蓟丘素心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的原因,心里一阵的不得劲,好在片刻之后,另一个中老年汉子扮做年轻小伙的演员从幕布后面上台来,伴奏乐器也跟着再度响起,原来是刚才那一幕演完了,蓟丘素心这才觉得安心一些。
伴奏乐师中有个叫生子的小伙,是板胡乐师的侄子,他从小就喜好跟着叔叔到处走,虽说学业荒废了,但河北梆子三大件板胡笛子笙,他却很拿手,偶尔有点什么事,他也能替补救场,因为乐器响起来的时候,要是谁在旁边说些什么就总听不大清楚,所以他就自学了读唇术,其实今天这样的场面他情绪也很低落,然而因为看见了太平氏他们说的话,十分的宽心自在,又见七石裕洪背着的琴箱,便觉偶遇知音一般,虽不大像是请戏的样子,但也未必没有可能,生子如此盘算着将备着的麦草垫子拿了出来,兴冲冲的送下台来,躬身行礼的致意后,将垫子看着反正面的垫到石头上面去,请太平氏与七石裕洪他们几个坐的同时,很恭敬的说道:“戏曲没落虽说是无奈之事,我等拙技也确实难登大雅之堂,只是听几位言谈高雅,甚感宽慰激励,故望指正一二!”
兰山沃土因为年轻小伙突然冲下来,就怕素心刚才那样说会挨打,本来想着让云豹锦绣斑斓和自己一起挡在前面保护素心的,这才发现云豹锦绣斑斓早就跑没了影,他也只能自己将身体挡在素心前面,可见小伙一面铺垫子一面说这样的话,才放下心来,又因太平氏毫不客气的坐上去,自己也接过他手里的垫子跟着铺起来。
“其实音律戏曲我全不懂,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太平氏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所以毫不客气的率先坐了下来。
七石裕洪跟着坐下来,很坦率的说道:“除了有那么几段好听的唱段,类似这种整出的剧目,说真的,我是一不喜欢,二没耐心!”
生子立时又沮丧起来,却也不好立时表现出来,就打算略站一站。
七石裕洪看出他的沮丧,指了指自己身后背着的古琴,接着说下去:“我曾经路过一个集市,你知道有卖什么的吗?”七石裕洪说这话的时候看一太平氏一眼,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说下去道:“是那种碎瓷片,满满的地摊上得有那么一大片,什么汝窑钧窑的都有,各种各样的碎瓷片,这时候就有一个黑熊精的大汉从那过,蹲在摊前拿了几块瓷片看了看,就又随手扔地摊上了,然后就嫌脏一样的拍拍手说‘这破玩意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也不当用的,谁会买这些破烂玩意儿?’,那个摊主正拿着一本破的连封皮都没有的书看,听见他说这话,抬头瞟了一眼,就没理他,还是自己在那看书,那黑熊精的大汉可能也是闲的无聊就没走,又扒拉两下,又拿起一块绘有青花海藻的瓷片看了看,然后随手扔下来,又说‘这不当吃不当喝的,有什么用?’,这下那个摊主忍不住了,先抬头看了一眼,倒好在那瓷片没碎,就听那摊主说‘什么叫不当吃不当喝,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精神食粮也有物质食粮,光吃馒头就能饱干嘛还非要就着炒菜吃呢,吃饱饭在家一躺也甭出门了,甭听笑话也甭遛弯儿,出门干什么呢?再说了,你不喜欢不代表他就没人喜欢,你觉得没价值不代表它就真的没价值,就人类那华佗,临死的时候将视作生命的医书托付给了狱卒,他把那本书看的比他生命还重要,可是那书后来怎么样了呢,被狱卒的老婆当引火的东西给烧了,在那狱卒的老婆看来,那本书都不如她的一顿饭,都不如一锅馒头值钱,可事实是怎样的呢,那本书的价值足够他吃十辈子馒头的,我说这些都不是说见识高低的事儿,我这些瓷片可能不入你的眼,但他们都是我花心思淘换来的,你不喜欢就说你不喜欢,你干嘛非要贬低它糟践它呢,还随手这样扔来扔去的,真要摔碎了,我要你一个银贝你可能觉得我讹诈你,可在我看来这块瓷片值十个银贝,我就希望您不要这样,你就算不尊重我,也该你尊重一下自己吧!’那摊主一席话说的那大汉哑口无言,站起来扭身就走了!”
栖霞芋艿印象中的黑熊精全都是那种二虎八愣冲动暴怒那种,就觉得被那摊主说了一顿却哑口无言起身离去不太可能,总要打一架才符合黑熊精的性格特征,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接触过有数的几匹黑熊精而已,总不能因为自己以前的糟糕印象就可以说全部的黑熊精都那么没涵养。
太平氏点着头,契合的说道:“热爱你的热爱,追求你的追求,短期内或者身边的人可能都不认可,那也没关系,只要你自己觉得舒服就好了,努力的坚持下去,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当你遇上喜欢你的或是欣赏你的,你的人生价值就会得以显现,依着这条路走下去,虽然未必会有怎样的收获,只是起码可以让自己不后悔!”太平氏如此说完,又觉得这话不精准,补了一句“说让自己不后悔不太对,怎样的人生都不可能没有遗憾和后悔的事,或许说即便后悔当初也是遵循着自己的心才下的决定,怪不得别人,如此的后悔相对更无奈,接受起来也会相对更坦然。”
七石裕洪因为太平氏的话也很合自己的心意,有感而发的回应道:“有些人说话就透着那么一股子透亮儿,你能和他说明白,也能说到一块儿去,有些人糊涂浆子,说话特费劲!”
生子并非单是因为今天没有观众才如此低落,和自己一块长大的几个伙伴,结婚最早的那孩子都光屁股满街跑了,生子父母不仅催婚,也劝他做点正经事情,不愿意他这样跟着戏班到处胡混了,似他这种学业不成的,就该学门手艺,父亲让他跟自己学泥瓦匠或是跟着舅舅去做乡间那种红白喜事的厨师,然而生子却讨厌满身满手的泥污和满身的油腻,因此迷茫以后的路,这才是他情绪低落的根本原因,听着眼前两位长者的话却说的如此透彻明白,生子立时豁然开朗起来,虽然并未完全的解决他心中对于日后生计问题的担忧,但却坚定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演奏乐器的决心。
蓟丘素心因为七石裕洪的话和小伙干净的麦草垫子,更加愧疚起刚才自己的风凉话,所以道歉:“对不起,刚才的话是我失言了,我向你们道歉!”
“没关系的!”生子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太好,因此改了口,装作没有看见她说的风凉话,更没了第一句话的时候文绉绉的言辞,道:“刚才乐器家伙什响着,没有听见你说的什么话!”
兰山沃土对于这两个老头一唱一和,想起金茶岭的达通和尚来,又听素心道歉与小伙宽让的话,就觉得如此场面温馨细腻,舒心且怀念。
栖霞芋艿仰头看天气的时候,发现隔了一个院子的青瓦屋顶上蹲坐着一只大灵猫,想起来十字街镇集市上法术高强的瘦高男子,便是桥南锅盔店的老板娘泼泔水的时候,最先在黑驴拉着的逍遥车上现出原形真身来的,似乎就是这只大灵猫,既奇怪他怎么也在这里,又觉得蹲坐在那上面会很凉怕他肚子疼,栖霞芋艿刚要扭头把这一发现告诉蓟丘素心,那只大灵猫又消失了身影。
“这是什么剧种,是河北梆子吗?”七石裕洪十分奇怪这个村子的风俗习惯似乎和一路走来的藏地风土大相径庭,无论是草台班子演出的戏曲还是舞狮子扭秧歌,以及办丧事这家的出殡灵棚等仪式,问这话的时候又扭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疑惑着继续问道:“看他家灵棚仪式舞狮子扭秧歌整个的一套下来,貌似津冀一代才有的风土习俗呢?”
“您能看出这个来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确实是河北梆子!”生子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些自豪,继续解释道:”我只知道周围这一片乡镇的几个村子,连这南头村带那边的北头村,再往后上河沿下河沿还有西乡坊一片的村子,都是从河北一带用复模具整个移过来的,好像是说几个一起去到河北一带做倒插门女婿的羚羊精同乡小伙,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事儿,反正就这么迁过来了,都有几百年了,大多信的是一个天地门的教派,这些村子就这样抱团住着,和藏地的村子也不怎么来往,还是固守着原有的风俗,我们也是他们从渤海湾的冀沧之地大老远请来的,反正这一片,但凡婚丧嫁娶的请戏就都请我们!”生子说到这里,想到最近几年听戏的观众越来越少,竟至于到今日这样的冷清场面,于是失落的感慨道:“不管是逃难还是躲灾吧,想来倒插门女婿就不好当!”
太平氏因为他的这句“倒插门女婿不好当”哈哈笑起来,既认同他的感慨,也听出了他的失落和迷茫,虽不十分确定他是演奏乐器而并非学唱戏的,但只凭着一股直觉,就又说道:“这种地方剧目的受众面相对会窄一点,所以观众的多寡不太稳定,但乐器并非是从属品,所以你的舞台并不在这里!”
生子刚才因为他俩的话就豁然开朗了一回,此刻听到这话,更有拨开迷雾见晴天的感觉,甚至比套圈套中头奖的瓷娃娃存钱罐的感觉更好,他头会儿就觉得对方不凡想问名字来的,但又怕对方如果是名震匿界的大人物,自己又是很自尊那种,就怕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而不能随心而行畅所欲言了,又或者对方确实是大人物而自己却不知道,如此陷入无知的窘境,那样面子上又都不大好过得去,但若对方只是普通百姓,自己又难免会丧失些信心,可是如果不问,日后若要寻访便会很困难,生子因此忍了好几忍,终于还是决定等到最后收麦草垫子的时候再问他们身份,然而心里却仍旧害怕会错过去,想来也是因为对方透彻振奋的言语,自己这才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偏赶上这时候,板胡乐师招呼生子,趁着一身孝服的胡凤莲没换行头还可以扮做《雪梅吊孝》里的秦雪梅,让生子再去问问哭戏的事儿,生子因此躬身致意的离开,虽是去管事房里问哭戏,却也打定了要些茶果点心回来台上台下一起分享的主意。
七石裕洪至此,只是因为太平氏的相邀,说是要借他的善缘功德来感化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却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事由,更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能耐,然而自他从那场大火死里逃生以来,世间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挂心,只是一贯散漫悠闲怡然自得的样子,何况赶上这种闹剧一般的出殡场面,可比台上的河北梆子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