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高升店貉精送礼物
杏林台的巡诊队伍在十字街镇义诊了一整天,吴月老两口家也确实全都住不下,便只是客套的留了一留,锦绣镇节很诚挚的谢绝了他的好意,当天晚上住进了镇子里仅有的一家客栈里去,客栈名叫高升店,取步步高升之意,然而规格却低的可怜,住宿如同洗澡堂子一般,只分男客女客,大通铺式样的火炕彻夜烧着,除了暖和之外,别无任何可取之处,纵然如此,对于时常露宿野外的巡诊队伍来说,如此温暖之地已是如天堂一般的所在,太平氏显然早就知道在这里会遇到白天里弹瑶琴的灰孔雀雉精七石裕洪,并且对七石裕洪十分的恭敬热情,晚间还特意摆了几桌,就说是为了犒劳大家放松一下,顺带着邀请了七石裕洪,给他选了一处灯火不及的角落摆了一张小桌,那灰孔雀雉精七石裕洪于是脱下面具来,也全没有了白天里对吴月老头儿的客气,连吃带喝的酒足饭饱之后,很随性的奏了两支自创的曲子,兰山沃土过去他那桌子送酒的时候因见到他那张被火烧后恐怖的面容,如今却又如此不拘的弹奏乐曲,突然就很心血来潮的认为当下的这一小节清朗舒阔,而情不自禁的拍手称快起来,只惹得其他的其他队员投来很诧异的目光并蓟丘素心很嫌弃的眼神,若是平时,兰山沃土便会自卑心发作的躲避目光的垂下头去,然而今日却被七石裕洪的气势感染,勇敢的兀自的又鼓了几下掌才停下来。大家因为忙了一天都很累,吃完饭没多大会儿功夫就都各自睡了,太平氏叫住锦绣镇节,跟他要了两个铃杖上的小铃铛,料理后事一般的交代着道别的话,锦绣镇节大多之是听着,并不多的问了几句话,用两张写药方的纸,每张上面写好“德行”两个字,彼此又感慨的互相说完那句“照顾好自己”之后,也就各自找地睡了。
半夜下起雨来,直到翌日的重阳节清晨,虽然并不大,却完全没有停的意思,淅淅沥沥的下的挺起劲,巡诊队伍不能前行,只得耗在店里等,吴月老两口冒雨送来了两大筐的锅盔并一大袋子的酥油,因为锦绣镇节要给钱,老两口子连筐都没顾上腾出来,只推说是一时用不着放在店里回头再拿,跟头骨碌的跑着离开,差点滑了跟头,本来锦绣镇节让黑鲤鱼化身的若水雅音送老两口回家去,然而若水雅音不喜欢做这种因为这些小钱拉扯的差事,就劝锦绣镇节细水长流日后再说,偏赶上这时候有病患家属来求急诊,锦绣镇节便也只得派若水雅音去,除了用那桐油纸包裹药箱,若水雅音来去不穿蓑衣不打伞,而且光着脚丫子,身上不仅完全不见湿,脚丫子也不沾泥,甚至因为寒冷会愈显白净,然而在他自己看来,自己的脚趾粗短丑陋,如今白净了更显眼,就一个劲儿的往素衣底下缩,兰山沃土就拿七石裕洪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些自信与豁达来鼓励若水雅音,而若水雅音虽然觉得兰山沃土弟弟一样的不怕他,当面伸出脚来看,仍旧还是觉得难看,撇着嘴蹙着眉的缩回去,人生一大败笔的摇着头。神木禄爵的凤眼菩提子原本已经磨够了一百零八颗,这两天正挑拣调整着大小位置准备着用丝线串连起来,只是今天一早起来发现少了几颗,回想起似乎是昨天集市上义诊的时候没注意,被几个小孩子摸了去,好在还有富余的原籽,神木禄爵仍旧磨一下念一句观音菩萨,栖霞芋艿原本想取笑说他那么虔诚菩萨却没保佑他丢东西的话,却又觉得这话过分,所以没说,而蓟丘素心看了神木禄爵一会儿,似乎失去了所有兴趣的扭过头去,与锦绣斑斓偎在一处,兀自望着房梁上漏雨的角落发呆,栖霞芋艿套近乎的凑过来说了两个冷笑话,看蓟丘素心没有兴致,就和他背靠背的倚着一起看房梁,以至于后来全都脖子疼,再后来又偎着锦绣斑斓睡着了,太平氏招摇曦泽从墙角上发现了一个装着书的破旧木箱子,里面装着的全都是人类的著作,看样子像是人类遗失的,便招呼着大家一起看,店家老板的孩子不上学,因为厅里地方大,所以纠集了邻家的几个小孩一起跳皮筋,边跳边唱“长白山,大岭虎,娶了个媳妇大变姑……”的儿歌,锦绣镇节选了一本《水浒传》,本来就因为宋江的窝囊越看越有气,听见了小孩子们跳皮筋个的儿歌就更加不痛快,太平氏于是就施了隔音术,让孩子们的声音传不过来,又把自己的一本《故事新编》换给他看,还绘声绘色的介绍了一阵书中嫦娥因为吃腻了乌鸦炸酱面而奔月,墨子找鲁班说给他十块钱让他去杀仇家的桥段,然而看锦绣镇节听着没意思,便也不再絮叨,只是翻了几页《水浒传》,自己也被那宋江气的不行,于是又换了本《红楼梦》,翻到刘姥姥逛大观园的一篇,看到妙玉说嫌刘姥姥脏,自己多少还能理解一些,然而妙玉又说她自己喝水的杯子砸碎了也不肯送给那刘姥姥那一节上,不免就觉得她心思歹毒了,因为之前曾经看过,知道最后妙玉被贼人掳了去,甭管是被卖到了窑子里还是卖到了窑子里还是卖到了窑子里,都会觉得她纯属活该,十分的解恨,可是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这样想,也有些歹毒。
当天晚上,七石裕洪因为下雨,很不合节气的弹奏《夏日微醺》的时候,三匹貉子进到高升店里来,他们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只有一匹貉变化成青年男子的人形,待七石裕洪一曲奏完,那匹貉精的青年男子才湿漉漉的凑到近前,礼节性的多方行礼后,看了一眼抱着云豹斑斓的蓟丘素心并一处坐着的兰山沃土与栖霞芋艿,又问了一句确认是太平氏没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中等大小的信封,双手呈给太平氏,说道:“有个朋友托我给大人带一件东西,他说因为感念大人曾经的救命之恩,虽然大人随行带有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却也不敢轻易的无礼冒犯,只是九月十六是我那朋友母亲的忌日,我那朋友想要通过那件东西,为生母报仇,时间已经开始变得紧迫,恐怕会因此冒犯大人,只能说是日后纵然身死,再向大人赔罪!”
太平氏接过信封,思索的说道:“我曾经听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客人去面馆吃面,吃了小半碗的时候,才发现面里面有只苍蝇,这个客人很生气,怒气冲冲的叫来了店老板,店老板当时问他想怎么招,其实那客人也没想要退钱,甚至都没想让他换一碗,原本他想要的,只是老板毕恭毕敬的一个道歉,店老板却觉得对方在找茬儿,所以就很不耐烦,当时说话的腔口也不太好,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偏离主题了,我本来是想说,有时候当我们占理,觉得志在必得的时候,结果未必会如我们所想的那样,甚至说原本伤害已经造成,想要弥补伤害,最终却造成更大的伤害!”太平氏说完缓了一缓作为转折,他知道自己现在说这些,目前看是阻止不了什么,而且自己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没解决,自己尚且顾不过来自己,也顾不上别的什么,所以还是直接直截了当的说完重点让那貉精离开的好,于是道:“我知道这信封里的东西是什么,只是此刻并非打开的好时机,不要这样的急不可耐,我背负如此冤屈,也一样的只有忍耐,你们也再等上个两三天,到时候准保如你们所愿!”
貉精听太平氏这样啰里啰嗦的说了一堆,本也没有别的话,依旧是礼节性的行礼作别,又变回貉子身躯,与一起来的两只貉子冒雨离去了。
貉精名叫穆棱乌苏里,是受了青渊矶浩的委托来给太平氏送东西,虽然他没表明身份,他的话也没太明说什么,然而引发的气氛却很怪异,七石裕洪也没了弹琴的兴致,如此没意思,不大会儿大家就收拾收拾都睡了。
又转过天来的九月初十,虽然仍旧阴天,好在雨住了,巡诊队伍便在此寒冷的清晨中离了十字街镇,顺着大路往下一个村子行去,也不过七八里的路程,太阳始终没有要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的意思,巡诊队伍已经到了南头村的村口上,这是一个在巡诊地图上被划了叉的村子,巡诊队伍原本不去的,而且村外的官道直通下一个村子且平坦干净,巡诊队伍不需要从村子里借路通过,只因为这里是太平氏此行的目的地,锦绣镇节便用布将杖头的铃铛裹定住发不出声来,与太平氏他们几个一同进村去,也算是最后的陪伴,然而进了村子没多远,锦绣镇节就开始后悔了,倒也并非是想起来多年前在这村子里铃杖被偷去差点成了铁锹把的事,昨天的大雨不仅使得本就坑洼的路面泥泞难行,更混了污秽的东西,村子里因为有出殡的,堵了路得绕远钻小胡同不说,临近胡同口的空地上正有三个孩子在玩跳皮筋,其中一个大点的女孩怀里抱着个孩子,与一个身穿孝服多少有些女孩气质的小男孩在两头儿撑着,而正在皮筋上跳着的是一个嘴上鼻涕都来不不及擦的圆脸小姑娘,嘴里正欢快的唱着儿歌。
“长白山,大岭虎,娶了个媳妇大变姑,大变姑,脏又臭,闲心没事管吃肉,为求出名不要脸,不要脸,管的宽,管天管地管吃穿,饿死了儿子毒死了汉,卑鄙狡诈奸又险,你说现眼不现眼,你说现眼不现眼。”
“大便姑?”兰山沃土昨天在高升店里就好奇想问,只是若水雅音兴致不高,自己也觉得问这话恶心,当时就没好意思,此刻又听见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叫这么恶心的名字呢?是外号吗?”
若水雅音昨天听太平氏和锦绣镇节的话,知道了今天分别的事,也知道他们要来这样的村子,尽管有太平氏带着,却仍免不了有些担心,如今听见了兰山沃土问这样的话,因为犯了锦绣镇节的忌讳,虽然解释起来也没什么,只是临近分别,就寻思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好,所以他只是装作没听见的照着兰山沃土摇了摇头。
蓟丘素心原本因为嫌脏而脚面离地一尺的浮在半空飞了一会儿,然而除了她,大家全都跟着锦绣镇节,很小心的挑那被踩出来的好地方走,所以她就又不好意思的下来了,素心原本小时候就听过这样的儿歌,甚至跳皮筋儿也跟着唱过两次,开始也没走过心,此刻反而是因为若水雅音的摇头,才跟着追问道:“我也觉得这名儿听着怪呢?”
若水雅音看了一眼太平氏,因为怕再有插嘴或者胡解释的,这才回答道:“早间年大岭图门和锦绣飞絮夫妻俩为了杜绝各部族间互吃的厮杀发起了禁肉运动,牵扯到利益的事儿,那些反对派反对他们,挖出了锦绣飞絮大变的小名,所以就编排了这样的儿歌,诋毁羞辱她!”
“就是起个贱名好养活的意思呗!”兰山沃土突然想起昨天高升店里那个破木箱子里人类著作上的一句话,套用起来的说道:“这可见他的父母十分爱她,怕她死去,所以用个项圈将他套住……!”原本沃土还想往下说,突然觉得不合适了,偏赶上那蓟丘素心拿眼睛瞟他,所以他就赶紧闭了嘴。
“就说起个贱名好养活吧,也不该叫大便吧,女孩家家的,那么恶心,多难听啊!”蓟丘素心此刻仍旧不知道大变姑的“变”是变化的“变”,所以说话的语气也还算平和,而对于禁肉运动也只是词面上的了解,好像倒也听过大岭图门的名字,只是很模糊的概念,具体的一点都不清楚,想来跟着太平氏在十万大山这一百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连书都没有看几本,医也没学好,啥啥都不知道,全是浪费光阴瞎胡闹的疯玩了。
“那个变是变化的变,不是那个便,她是头胎生的女孩子,意思是希望二胎能变个男孩的意思!”若水雅音解释着,将近分道扬镳的小胡同口,他因见锦绣镇节停下脚步,自己便也停了下来。
“就是重男轻女呗,什么招娣引弟盼弟都是一个意思,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太缺德太过分了!”蓟丘素心也跟着停下来,站定在一小片被踩散了捆的玉米秸上,义愤填膺的嚷嚷起来,
原本那三个跳皮筋的小孩看见来了的队伍就很好奇,皮筋上的圆脸小姑娘因此分心的跳坏了,于是她将袖子擦一把鼻涕,先是从那个比她大点的女孩怀里接过弟弟来自己抱着,才又去另一头换那个身穿孝服的小男孩,小男孩也自觉女气,本来就有些害羞的不好意思,如今听见蓟丘素心的嚷嚷声,虽也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就以为他们在嘲笑自己,就觉的很羞愧,脸蛋立时红起来的跑进旁边的一个门房里去,剩下两个女孩本来是要等他回来,但看他在那门房里招手,这才收了皮筋的跟过去。
“如果说古老的时代,思想的落后和愚昧是大环境起这样的名字,起码还能说的过去,可更过分的是,当我们匿界的民众在今天,享受我们的这些英雄先烈付出生命而换来的安稳日子的时候,他们却唱着诋毁羞辱他们的歌谣,小孩子不懂事,家长们又是怎么教的呢?”锦绣镇节少有的表现出心里的愤愤不平。
灰孔雀雉精七石裕洪踩了好几脚的泥却并不在意,嘴里说着大道理的开解道:“大多数的乡亲们都这样,他们更多的都在考虑自己的事,别人要是说些什么便也顺着说些附和讨好的话,或者做些什么谋得利益为了在别处显摆一下被高看一眼,至于这样说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们更在意的是是否合群,才不会在乎其他的,亦如那些砂砾一般,可也没办法,就是这些砂砾中,黄金才会熠熠生光而弥足珍贵,这是相对而言的事情,你我亦是如此!”
锦绣镇节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因为七石裕洪脏污的鞋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还算干净,扭头又见那小胡同里是干净的红砖地,宽解的从鼻子里深出一口气,行作别礼道:“有您这样的太阳照耀着,太平氏必然该有惊无险,一切就都拜托您了!”
灰孔雀雉精七石裕洪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听见锦绣道别的话,便也改了口,回礼道:“好吧,我本来连萤石都算不上,姑且就当一回太阳吧,还望我们各自珍重!”
“你也好好的!”太平氏招摇曦泽向锦绣镇节行礼告别,又向若水雅音和队伍随行的队员们道别:“大家都好好的,各自珍重!”
“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这样的地方,……”锦绣镇节说着话欠身行礼,转过身去,钻进小胡同里去的时候,又兀自说道:“也确实只有这样的地方,绽放出的花朵才会显得格外芬芳!”
“太平大人请多保重!”黄云浮葵还没有被判定不合格,向太平氏行礼道别,然后便跟着锦绣镇节后面。
其余的备考生以及背药材箱子的壮劳力就有那行礼道别的,也有那不道别的,全都鱼贯的跟进了小胡同里去。
莽山杏芳虽被嫌弃,但是脸皮足够厚,纵然锦绣镇节和若水雅音谁都不理他,他却一路不顾死活的粘着巡诊队伍,主要是他回去面对难缠的父亲,而且她也是对若水雅音有心思,就当出来游玩散心了,反正就那么忍着跟着巡诊队伍,此刻与太平氏的道别,却也从容的道了一个万福。
神木禄爵背着大药箱子,只是嘴角挤出些笑容的笑了笑,他仍记挂着锦绣斑斓脖子上那挂澄黄色金绿宝石顶珠的星月菩提的念珠,照着锦绣斑斓的脖子十分不舍的又多看了几眼,才终于一句话也没说的跟着走了。
栖霞芋艿当机立断的决定跟着太平氏他们留下来,便对留在胡同口的若水雅音说道:“我不跟你们走了,我还要……!”原本他想说还要搞对象,却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没人管你!”若水雅音就怕会有跟着太平氏留下来的,所以留在胡同口断后,确认只有栖霞芋艿跟着太平氏一行,便对太平氏躬身行礼,道:“还请您多珍重,有事点燃信香或者让庆忌兽传信就好!”
“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去吧!”太平氏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这个傻家伙,估计还没明白过来呢!”若水雅音伸拳头一把锤在兰山沃土的肩膀上,然后又礼节性的向七石裕洪与蓟丘素心以及云豹锦绣斑斓微笑着躬身行礼,然后便转身进了胡同里去。
“……”兰山沃土虽然也听说了分别,却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愣愣的望着胡同口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云豹锦绣斑斓也十分的不安,显然他比兰山沃土更不知道分别的事儿,只是想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分开。
“咱们去出殡的灵棚边上等着吧!”太平氏目送着作为队尾的若水雅音下了胡同里的小缓坡,这才又带头的往前走,他的话更像是给云豹锦绣斑斓说的。
七石裕洪试探性的拍了拍云豹锦绣斑斓的后勃颈,他自集市相逢以来一直想拍云豹的脊背却又不敢,此刻终于如愿以偿,那云豹锦绣斑斓温顺的蹭了蹭他的手,以示回应。
蓟丘素心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一眼此刻柔顺如家猫的锦绣斑斓,突然又问道:“不对啊,锦绣飞絮,锦绣镇节,锦绣斑斓……”
“锦绣飞絮是锦绣镇节的姑奶奶!”太平氏边走边说着,又强调一句:“亲姑奶奶!”
“怪不得他这样气呢!”蓟丘素心如此说着。
“如果有人这样诋毁大丹朱氏,锦绣镇节一样会生气!”太平氏反驳道。
蓟丘素心没了话,况且此刻闻见了呛鼻子的烧纸味儿,她厌恶的挡住口鼻,闷声的跟着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