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黎村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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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医院里的交谈

我灰溜溜跟着姑姑在医院做完了检查,又去做了笔录,才安定下来。

姑姑的眼眶是红的,但脸色却异常淡定。

“姑姑,其实我真的……”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已经跟我重复很多遍了!”她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好像我触及到了什么敏感词汇。

“对不起,我害你没了哥哥……你想打我骂我都行,但是……”

“但是什么?”

“一定不要给我留下污点呀!”

“你当真是读书成了魔了,你爹死了第一件事是脱罪?书本上教的是这些是吧?亲情对你来说是什么,利益关系?倘若我是你,我该想想自己家以后怎么办!”姑姑面露委屈激动与愤怒,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第一次见姑姑态度如此激动,我刚想本能地像在网上一样回怼,又念着确实她十分可怜,加上她大概也只是说气话,我便把话咽了回去。

读书成了魔?难道是我想!在我这里,没什么比逃离这个家庭更重要的事情了!姑姑作为一个医学博士,这点心路历程都不懂!这句话以后我一定会在她搞研究不回家的时候奉还给她!

“说起来,你爸的手机在你那儿吗?”

“交给警察了,怎么了?”

“没什么,想拿回来留个纪念。”

原来姑姑那天在裤兜里找的是手机呀。不过她为什么如此急切,倒是叫人摸不透。可能只是聊天记录聊了什么东西想删掉吧……

奶奶在今日凌晨,闻讯赶了过来。她的老色在苍白的灯光下衬托得憔悴又可怕。奶奶到了医院后,头也不回,拖着年迈的老腿,以她能使出的最快速度,在瓷砖地上快速跃进。

晨曦渐渐透过狭小的窗,染橘了单调的纯白色彩,光透到我的脸颊上,我低着头,抖着手,也颤抖着心。我不明白是因为他想杀了我而紧张,还是我因为把他杀了有些害怕。

那光洒下,似圣母的光环,又像天使的审判。

姑姑穿着一席棕色的羊绒大衣,虽未来得及打扮,却依旧很有女人味。她大概37岁了,不过还没有结婚。我倒是经常迷惑于她为什么不结婚,毕竟看得出她很向往爱情,男朋友换了好几个。可能成年人和小朋友的恋爱观不同吧,她只想玩玩?

我十分不幸拥有这样的爹,但更庆幸有这么一个姑姑。我小时候并没怎么见过她,因为她经常在外地读书。

她是我们家读书的传奇:读硕士回来当了精神科医生,最近在工作的同时焦头烂额读博士。我历来十分敬佩医生,尤其如她一般学时见识广的医生。毕竟对于一个文科生而言,能把这些学得出神入化,是永远无法想象的。

于是我也励志像她一样,将自己完全融入学业。我渴望一路学哲学,一直到如她一般成功,成为下一个“小市做题家”。

她与我坐在光里,我们的影子如纯黑的梦境,扎根在洁白中央。

见我面色惨白,便轻轻将我的脑袋揽在怀里,抚着我的刘海,又屡屡我的背。我偶然瞟到她一眼,平日镇定精致的脸上,已遍布泪痕,眼神空洞,但是依旧是十分淡定,只是一手刷着手机,查着些密密麻麻的文档资料。

是啊,生命可以停止,工作永无休止。

我凝视着窗外,又发觉她开始暗自抽泣,余光瞄见她右手拿着手机,翻看以前父亲的照片。

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影子与光的中央。

我使劲弯曲手臂,掏出兜里的纸,递给她。

她将手机放在腿上,接过纸,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掉下去了?你又为什么受伤了?”她又抽泣了两声。

望着她这样,我仿佛又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天。那天姑姑在追悼会上,哭得比我爸更加伤心。因为她在读大学时,母亲就常去照顾她,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处得似姐妹。

可恶啊,爹妈两个或许又相聚了。

“就是……姑姑,你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我我……”

她抹了抹眼泪,试着镇定下来,“我知道不是你杀的。我哥这人吧,你也知道,没什么……优点。听警察说案发现场有摄像头,已经全程录下了,等他们调查好我们就再去一趟。我猜……你这伤……也是我哥打的吧?刀伤绝不是这样的,大概是玻璃吧?”

“姑姑,你真不愧是医生!”我仿佛见到了相信我的光,“当时,他突然举起酒瓶就要打我,我就用手挡住了,后来可能是吓懵了,我也记不得他怎么掉下去了……”在她的怀里,我也渐渐平静下来。

“姑姑相信你……”她拍拍我的背,“没事的,别怕,到时候他们怎么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就怎么答。”

我心里的大石头好像分量轻了些,毕竟我知道,姑姑向来是明辨是非的。

“你能不能……稍微……原谅他一点,毕竟……唉……”说着,她又落下几滴眼泪来。

我使劲想让她放心:“姑姑,你放心……你也别太难过了……”那句“死者为大”,我一直没有说出口。不知是打心里的不认同,还是怕伤了姑姑的心。

见我面色恢复了些,便赶着上楼,去见我爹最后一面。她扶着我缓缓站起,刚想迈步,姑姑就不小心崴了下右脚。她也不顾了,揉了揉便走了。

待到我们赶到,父亲已经成了白布下的木偶。奶奶一直抱着这具木偶,欲哭无泪,嗓音已然是沙哑了:“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啊!!你让我怎么活呀?!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快托梦告诉我,谁害的你呀?呜呜呜呜呜呜……”

她偶然抬头见我和姑姑互相搀扶着走过来,姑姑闷声哭成了泪人,而我却略显镇定。

奶奶似疯狗一样扑过来抓住姑姑,又扯着我刚刚包扎好的手臂,我疼得尖叫了一声:“一定是你们干的对不对?!只有你们才会干出这种事!他对你们来说是亲人啊!老娘现在就杀了你们!”说着,她直接上嘴了,咬住我的纱布。姑姑赶忙甩开她的牵制上来使劲想叫我们两个分开。

我疼得咬牙切齿,不顾她是老人了,直接使出浑身解数将她推开。她踉跄了几步,跌坐在长椅上,穿着粗气。差点撞翻了白布包好的担架。

“不是我杀的他,也不是我姑!这件事情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不看看,如果你儿子要杀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现在倒在这里的就是我啦!”

她的眼睛瞪得通红,却不支声。

外头路过的医生闻讯赶来,急忙安抚,再来晚点可能得拉架了。我心中有愧,毕竟医生连夜加班,还要管我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医院这种地方本就需要清净,而路过之人看我们的眼神里,透着不屑与数落,我倒想赶紧离开。

姑姑看了几眼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又向白布鞠了几个躬,便拉着我下了楼。

她带着我一起坐到车上,摊在座位上,此时才哭出了声,应当是憋闷很久了罢。她双手捂着脸,蜷缩在椅子上,或许直到这时,她的情绪才得以爆发了罢。

“我曾经以为……他当了家长以后,就会改了……没想到……将自己坑害成这样……”她捂脸坐着,不停抽泣,浑身发抖,“他以前真的不这样的,从小到大都是优秀的……不论是学习还是人品。自我爸妈离婚以后,他像变了一个人,那年恰逢他高二升高三。后来他整日酗酒抽烟,劝过他好几次了,就是不听,过了几天甚至把纹身纹了整个手臂。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再跟他相处了……可能是对父母双全家庭圆满享受了很久,忽然没有了安全感,梦境破碎了罢……”

“姑姑,那为什么你没被影响?你一路苦读到了现在,读完就是博士啦!按理说,你们经历的,应该……差不多呀。”我用我疼到筋络的手臂,轻抚着她的背,企图让她别这么悲痛。

“我嘛,从小吃苦吃惯了,只有我妈靠着,她工作又忙,没时间管我。如果我再不管我自己,就真的没有人帮我了。而且他们分开的时候我还很小,没有什么意识。听说你爸爸以前就是家里的老大,你爷爷总惯着他,他上天入地什么都想要,你爷爷就什么都给。他们老两口为此吵了一辈子了。那些故事你爸跟我讲得可精彩了。”姑姑打开车上的音乐,放着些平日里最爱听的歌,试图打破地下停车场的可怕的宁静。

“后来离婚,你奶奶获得了抚养权,就按着自己的想法给他过苦日子,说是什么只有受苦受累才能成就意志。这就是老一辈的无语思想,反正家务也是他做,什么都是他干。不仅改了他的高考志愿,叫他在本地读,就连专业都是他不情愿的。本来去外省轻轻松松的分,唉……可能间接导致了他的悲剧吧。”

“姑姑,你真的,让我很敬佩。”

“哦?怎么发现我优秀的?”

“我真的好佩服你啊,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读书,我以后也想考博!”

“哈哈哈,怎么想的这么远?走好脚下的路,未来自然就来了。”她把眼泪擦干,我们的气氛终于恢复了半点正常,“再说,工作了一点也不好。”

“朝九晚五还不好?”

“朝九晚五?同志你在想什么呀!你姑我不隔三差五守通宵的值班就算幸运啦!说来也可悲哈,好不容易拼尽全力读书读到了现在,勤勤恳恳加班,没想到……”她明显地犹豫了。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哈哈,没想到比狗过得还累。”她见我的表情沉重,又笑着说,“不过熬完了读书就会好很多啦!这十几年来,说起来我也确实没有一天拥有过真正的我自己。前两天一个出国的朋友回来,她跟我说他们准时下班,party很嗨,倒是十分叫人羡慕呢……”

我暂时无法理解她的无奈,因为对我而言,是要能带着手机,工作多久都没事。

不过她所说的学习没有了自我,倒是很能引起共鸣。掐指算来,我已经迷失在卷子里很多年,找不到出口了。

我与她在车里互相安抚着,俩人困极了,拖着疲惫一夜没合眼。于是互相倚靠着,带着身痛与心痛,很快睡着了。

下一天的阳光格外明媚,我也开始仔细思考,关于逃出卷子的囚困而寻找些别样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