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记
我是一个极其平凡且无趣的人。我要把自己平庸的一生不加修饰地、赤裸裸地记述于此。可为何要这么做呢?我的目的非常单纯。我丝毫没有日后将其公之于世,供人评判或博得赏识的意思。唯一的目的乃是要详细地告诉我最爱的孩子们,他们的父亲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在什么样的父母的抚育下成长的,还要告诉他们,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度过了怎样的青春,我的壮年时代是在哪里度过,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说起来,为何要通过我拙劣的文笔来告诉孩子们自己如此平凡的人生呢?这是因为我成家比较晚,孩子们也都还小,现在若直接对他们谈起自己过去50年来的阅历,他们不可能理解得了。我只想等将来在他们长大懂事后,想要了解父亲的事迹时为他们提供方便。也即是说,那时让他们知道自己有过什么样的父亲和先祖。
亚里士多德曾为他的儿子尼各马可写过一本伦理书。此书真乃千古名著,为世人所器重。但是,我既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只是我这50年来的亲身经历,于我是极其宝贵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我的生命。我的一生对孩子们来说未必有多大的裨益,但所幸也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他们的坏事。话虽这么说,我完全不敢断言自己就没有羞于对他们说起或绝不能让他们模仿的事情。这些都是因为自己的愚钝所导致的不得已的结果。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毫不隐瞒自己的弱点、过失、失败以及荒唐,大胆而明白地说出来。世上有伪善之人,认为这样做父母会被孩子瞧不起,还不如隐瞒实情。可是,我始终是直率且诚心诚意地讲出实情,好让他们充分理解我的不足以及我所做过的荒唐的蠢事。我相信这样做是为他们的将来提出警示的唯一的好手段。席勒曾说过:世界的历史是人创造的,而历史又是人类的裁判。这真是至理名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坚信把自己所有的真事告诉他们是非常妥当的,而且也只有这样做,我的一生才能为他们提供强有力的处事密钥。
倘若这本自传尚有供他们借鉴的地方,那就是迄今为止我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顽强忍耐并最终战胜它们这件事。如此,在这个期间我经历了刻骨铭心的难言的痛苦,但同时也拥有过无穷的乐趣。从一个侧面来看,在这样的经历中的确暗藏着一种崇高的人生的安慰和幸福感。身处逆境,在贫困中守节,这原本是极不容易的事。虽然很艰难,但也正因为有了如此经历,才平生第一次理解了上天是多么眷顾人类这一极为神妙的意义。这一感想最终促成了我来为自己撰写传记。
正屋是一座陈旧的大茅草房,在它的前面有一个宽敞的庭院,是用较高的石墙垒起来的。在院子的右前方,有一幢高高的、气派的厢房,在院子的右侧,还有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把从正屋西侧到院子的整个西头都围了起来。这座房子的内部被派作各种用场。最边上的是厕所,厕所的对面是弹棉花的屋子(以前弹自家用棉的地方),然后依次是马圈、堆房、粮仓以及放杂物的房间。像这样,从堆房到外面的二楼都用来堆积稻草和马粮,房子西侧的凹进处是堆放柴薪的屋子,共计四栋房子。
厢房和作杂用的那栋房子,其屋顶和屋檐全都盖着瓦片。按照过去普通农家的风俗,这被称作“全瓦屋”,有些奢侈。正屋和厢房是理想的巽向,尤其从厢房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半个村子,东南方向无限开阔,直到天边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北边则是房屋的背面,完全被茂密的竹林包围着,形成一道防护壁垒。竹林的背后有些旱地,散落着几户农家,上面是山林,渐渐与高山连成一体。我家前面是一大片平地,全是农田。在这些水田随着地势自然地变得低缓的坡底,一条小河从西边的尽头流淌过来,像是把这一带以弓形状缝合起来,正好来到我家正对面两三百米远的下坡处。另外一条小河从对面远处的山谷蜿蜒而来,横穿过田畴。两条河流在此汇合,穿过我家的下方一路向东流去。在靠近这条从对面流过来的小河的右侧边上,有座长满了松树的小山,山上供奉着爱宕神社。
河流的左边全是稻田。一畦畦水田向远方延伸,随着地势变得高了起来,水田后面有山岗,有山林,最后是高山,成了备前与美作的分界线。只是在河对面的小山坳里有两三户人家,剩下全是田地和山林了。冬天到来后,时有仙鹤、乌鸦飞来,野鸭则终年都会飞来此地。此外,一到夜里,狐狸总会点燃火光,有时会有很多狐狸聚在一起点灯笼举办婚庆活动。再就是在寒冷的冬夜,总会听见刺耳的狼嚎声,让人生厌且胆战心惊。现在据说已没有这样的事了。这里是我的家乡吗?当你这么想着,抬眼一望,环顾四周,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几乎都被连绵的群山围绕着,感觉自己住在一个研钵儿底上。但是,南边距离山顶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尤其是从太阳升起的东方,可以眺望目力难以企及的远山。所以,虽然被如此高的大山所包围,但也丝毫不会觉得局促。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会准确无误地到来,气候也是无可挑剔,不会刮东京那般令人讨厌的风。冬天即使下雪,也没有寒风肆虐,所以很暖和;夏天比较凉爽,实在是宜居之地。家乡也几乎出产所有的农作物,有许多水果,有春天采蕨菜、秋天采蘑菇的快乐,实在是一个可以享受安乐生活的仙境。我出生的地方是个小小的村落,只有30户人家,其中有一家是摆茶摊的,其他都是农家,还有些人家以烧炭和砍柴为业。
从我所在的村落,无论朝哪个方向走,如果不翻过一座山或一道梁,就看不到其他村庄和街道。在通往外边的道路中,最令人开心的当属西南方向的路,途经一个叫盐内的村子,去一个叫弓削的街市。可在这条路上,村子尽头的山区里有茂密的森林,森林下面有一个巨大的、死一般沉寂的深水池。要去弓削,就必须经过这个水池边。因为这附近总有各种人来投水自尽,所以在水池边上修建了好几处寂寞的石头地藏庙。也因为这个缘故,即便是大白天也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另外,从东北方向出门必须翻过两座山。翻过山再走500多米的路,就可以看到自南向北奔流的美作第一大河东川,河上有船舶往来。这里的地名是大户,有几家经营薪炭和农产品的批发店,还有酒馆和其他店铺。人们到这个地方来同我们村的人做买卖。这条大河发源于因幡国境内的高山,流经津山城来到此地。这条河的入海口在备前国一个叫作西大寺的地方。这里有储存年贡米的官仓,也设有代官所。我们村一带的年贡米,就是通过船运到这里来缴纳的。大概是在第三或是第五个年头,年贡米改在江户缴纳了。于是,就用帆船装载好,在庄屋的监督下运到江户去上缴。我的曾祖父和父亲都曾因担任此项工作去过江户。
我家南边全是山坡,在距家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座颇有名气的天台宗寺庙,叫作本山寺。由于寺庙里供奉着江户的三代将军,在津山城主松平侯的督办下非常威风凛凛。从这里往南,全是上山的坡道。
从西边出门的话,翻过明见山再走3公里左右,有一座净土宗祖师法然上人的诞生寺。这是一座非常气派的寺庙,周边有一个小小的街市。如今,以冈山为起点的中国铁路已开通,这里成了一个车站。现在,我稍微详细地说明一下地理上的关系:从我所在的村子到津山是12公里,到冈山有30多公里,到江户有1 000公里左右(实际上是840公里)。此外,在距离弓削西南9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处叫作福渡的渡口。河的对面是备前,该河呈东西向纵贯冈山市,最后注入儿岛湾。从福渡到冈山,坐船一天能到达。如今,坐火车只需一个小时左右。若进一步说来,过去的交通状况是这样的:从大户到西大寺是乘坐东川的下水船,在西大寺再等候去四国、九州、神户、大阪以及江户方向的客船。而今,在津山和佐伯之间,每天都有快船在航行,所以,从我们村里出发,利用这一快船之便,不用一天时间就可以换乘山阳铁道线。可是,50年前那真是极不方便。从这一点来说,我的老家实在只是一个被封闭在山里的孤村而已。村子的名字叫作出羽木,郡名是粂南条。现在村子成了粂郡弓削村的一个闾。顺便再说一句,如果要去山阴、因伯等地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必须翻越一座接一座的高山。不用说,我上面提到的这些事没有多大意思。但是,画家在画肖像时,在背景上最下功夫。这是因为人与其境遇不能有片刻相离。说起来个人与其境遇的关系乃是古今贤人间的大问题。究竟是人创造了境遇,还是境遇创造了人,这一问题至今尚未有定论。我并没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意思。但是,童年时期的境遇在形塑个性方面有着极其重要的关系,这也是从古至今被公认的事实。如此说来,在谈论我微不足道的生涯时,提示了我的若干背景,我想这并非是多余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我才简单地将其写在了这里。此外,在这一背景下,我会主动谈论自己的成长经历。在讲述时,我就有机会来对自己的人生加以更详细的润色。
现在,我不得不提到作为我少年背景之一的那个时代。这原本会在我谈论自己的少年时代时有所反映,似乎用不着在这里来专门谈及。但想想那时和现代社会相差很大,为了便于孩子们理解,我还是谈谈自己出生时代的概貌吧。
我生于安政六年(1859年)12月3日,大约是在明治元年(1868年)前10年,还是德川幕府统治时期,即将军主政时期。但是,其时到底是维新革命兴起的前夜,天下极不太平,到处都有浪人出没。在我老家那样偏僻的山中,也常有浪人闯进来胁迫乡民,因此农民不能安心从事稼穑。我还依稀记得浪人中的无赖,也就是所谓的“云助”跑到我家来索要黄金饰品的情景。正好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那起著名的“安政大狱”事件,满天下的志士掀起了反对德川统治的运动,那些重要的人物都被抓捕起来送到江户。幕府对他们宣布了极为严酷的裁定判决。可惜了那些天下的英才,纷纷被判罪处以刑罚。吉田松阴等著名豪杰被杀也与这次狱案有关。我出生的那天,大约是桥本左内这个大人物因为牵涉此案,在千住小塚原被处罪的一个月之后。
不久之后,“安政大狱”的主谋、幕府的大老井伊直弼在三月三日桃花节这天早上,在樱田门外的雪地中被水户藩的浪士暗杀,天下形势由此为之一变。海外诸国频频逼迫开港,尊王攘夷运动震动天下,呈鼎沸之状。忽而马关炮击,忽而长州征伐,情势又一变为德川将军的大政奉还,再急转为讨伐幕府的大举,最终是维新革命凯歌高奏,实现了王政维新,建立了明治政府。像这样,在我所出生的时代,世上一派纷攘喧嚣的光景。
但是,需要记住的是,维新革命原本是士族以上阶层的革命,一般的百姓几乎没有参与其中。所以,当维新的政事普及到一般民众,我所在的村庄直接受其影响,最早也是在明治四、五年(1871—1872年)了,也就是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所以说,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德川幕府的封建制度下度过的。换言之,我是旧幕府时代的孩子。我们必须要记得,和现代社会相比,当时的人情风俗及其他事物都大不一样。
顺便记下一笔:我所在的村庄是美作七郡六百一十三村之一,是德川将军直辖的天领地,属于播州龙野藩的“御预所”,受其统治。但是,弓削是下总国古河藩的领地,设有“代官所”,而一墙之隔的本山寺则是津山藩的领地,都是所谓的私领地。比起幕府直辖地来,私领地的政治状况通常很糟糕。虽然也有城下町,人民直接或间接地受益,但是,方方面面的禁令很严苛,还要额外征收年贡米。因此,虽然同样生活在美作,私领地的人民经常起来造反,而我所在的天领地则不曾发生过农民暴动这种事。此外,天领地人对私领地人非常傲慢,一说起自己是天领地的人就很威风,蛮横不讲理却能大行其道,若与人发生争吵,不管有理无理,他们总是赢家。不过,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事并非天天发生。总之,天领地的民风比起私领地来要粗暴得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作为直接统治者的龙野藩的政治状况又是怎样的呢?说来其政治氛围是极为宽松的,有道是“猫不在家,老鼠好过年”。龙野藩的代官会一年一度巡视领地。而且,这主要是应农民的要求而来,其目的完全是为了让上面减少年贡米。让全然不懂农业的官员来视察水稻的收成,固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但是,这是农民所固有的“习惯性权利”的招数。总之,就通过这样死乞白赖的招数,他们几乎每年都能减少年贡米。有时,官员不单纯是走过场的视察,而是实地检查农作物的收成情况。但这也是由农民直接出面做事,他们会在官员的眼皮子底下和稀泥,总是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虽说是代官到领地上来出差检查工作,但实际情况就这样。所以每个村的农民都通过庄屋,好吃好喝地招待官员,讨好他们。然而,天领地的农民很难接触到龙野藩的公人。
村里所有的事情,都由庄屋与村委委员商量决定。村委会由老者、组长以及由农民选出来的类似议员的代表组成。在每个村的中心地都有告示栏,村民所应遵守的规则通常都会张贴在告示栏里。在告示栏里,写着公共礼仪(德川幕府)指示以及各种禁令。比如那个《基督教徒宗门禁止令》之类的东西,到我的孩提时代都一直张贴在那里。
村子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治理的。村里最重要的事情,是每年向龙野藩上缴贡米。但是,村民会提出一份措辞巧妙的陈情书,夸大各种理由来解释稻米的收成不如预期,请求减少贡米。比如,今年刮台风了、雨水太多、遭了水灾、遭了旱灾、苦于虫灾、天气太冷、稻子的颗粒不饱满等。这事乃庄屋的重大职责之一。为此,各村的庄屋会聚在一起商谈,大家尽量一致行动。但是,这种陈情活动几乎年年都在搞,而且大体上请求都能被听取,从而减少了村民们的年贡米量。这一事实,从过去的记录里就能看到。
在村民之间,偶尔会起摩擦或产生诉讼,通过庄屋和其他村官的调解,事情通常会得到圆满的解决,几乎没有发生过闹到大庄屋那里去的事情。而且,在那个时代,既没有巡警也没有便衣警察,更没有专职的官吏。当时天领地的村子就这么个状况。但是,在村子治理方面,有一种人值得谈一谈。这便是所谓的“番太”。“番太”又称为“目明”。我们村里的“番太”是一位住在邻村的“秽多”。他时不时会来村里巡逻,春秋两次必然会挨家挨户地上门访问,他会在院门边上恭恭敬敬地两手着地叩头,嘘寒问暖。于是,被访的各家各户春天会给他一升麦子,秋天则会给他一升大米。倘若他在正月或盂兰盆节等节庆日登门拜访,另外还要赏给他年糕或大米,也即是说这就是他的报酬。
那么,这个“番太”做些什么工作呢?他从事如今巡警所做的部分工作。首先,他驱赶那些流窜来的“非人”乞丐,并负责缉拿盗贼。如果村里某家进了盗贼,他要火速想办法搜索。一旦抓住了,他就在这个贼人的腰上绑上绳子,像赶牛马一样,带着他到村里主要人家去游行,嘴里还喊着“这家伙某日在某处偷了别人家的东西,所以希望大家记住他的长相,悉心提防”。最后,他把贼人驱逐到别的领地或藩境之外去。此外,每逢村里有庙会、祭祀或演戏时,在人群汇聚的地方他必须出现,负责防备小偷。村里丧礼结束之后,由他来打扫坟地。这个时候,丧主多少会给他些小费。以上就是“番太”的工作职责。村民都很喜欢他。如果谁家死了牛马,也都送他,他将其收拾打理后就带回家去。“秽多”自旧时幕府时代起就爱吃肉食。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武器,他当然没有手枪和佩剑,而是只有一根棍子和一条绳子。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强盗或恶人,他都能凭借这两样武器轻松制服对手。事实上,他就是一个本领高超的人。
总之,天领村就这么个情况。现在看来,可以说实行的是一种完全的自治制度。如果村里有庄屋奈何不得的家伙,龙野藩会派来公人将其捆绑带走。此外,如果村民间发生了纠纷和诉讼,而村里又难以理顺时,可以移交给龙野藩或江户幕府。但是,这类事几乎没有发生过。再说,真要是移交给上面来处理,费用会很高,一般的老百姓根本无力承受。在单纯的村民之间,可以说没有发生这种大事件的机会。
以上是我出生的地方及时代的大体情况,平淡无奇,但和今天相比却有很大的不同。
我家自古以来就是农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代代做庄屋了。这从家里所保存的许多账簿就可知道。父亲的名字叫国造,母亲叫阿吉。父亲15岁时,从6公里外东北方向一个叫作越尾的村子来我家做养子,和母亲阿吉结了婚。两人育有两个孩子。我是次男,哥哥长我3岁。结婚时,母亲也是15岁。从前,大家都是在很年轻时就结婚了。在我出生时,曾祖父母和祖父母都还健在,家里还有年轻的叔叔和姑姑。像这样,三代人三对夫妇住在一起,周围的人都夸赞我们是很幸福的大家庭。
可是,在我4岁那年,父亲因故离开了这个家。我不清楚父亲究竟为何离去。但据说父亲的生父是个非常顽固的人,有什么事不合他的意,就粗暴地拆散了这对关系亲密的夫妇,把他带回去了。不知为何,我并不知道真实情况。这一悲剧性的离别,让父亲陷入了悲观之中。他断然出家,做了个天台宗的和尚。父亲离开我们之后,依然很爱哥哥,时不时把他叫去。有时甚至长达一两年,在他的膝下钻研学问。可是,我生来就讨厌寺庙,也讨厌和尚。可能是因为觉得和尚是靠给死人服务来谋生的缘故吧。因此之故,我绝不去父亲那里,我见到父亲已是十五六岁的时候了。起先父亲好像要领养我,让我做个小和尚。我总是被劝说去做个和尚。可我断然拒绝了这一劝诱。就这样,我留在家里由母亲一手养大。尽管母亲还很年轻,但她终生独身,为了养育我们兄弟二人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她的恩情是巨大的,我时常不胜感激。
我家在村里似乎是最有权威的旧家。村里那些叫作“向井”“上梁”“中屋”“西奥”等的闾里,都是以我家为中心来命名的。可是,我的祖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里定居的,无法确切知道。据口头传说,我的祖先原本是附近的旧城主原田三河守的家臣。在战国时代,备前的村上大名入侵美作,把境内的豪族以及大名、小名都逐一消灭干净。那时,原田三河守被攻破城池、彻底地消灭了。我的祖先在主君衰亡后,就流落到这里,开始了幽静的田园生活。不用说,原田三河守的牌位和家谱都安放在其菩提寺、诞生寺里。此外,在我家周边有许多以原田的家臣为祖先的人,曾经在诞生寺举办过一次为原田城主祈冥福的追善法会。那时,我的曾祖父也因为是其家臣的后裔,而获准列席法会。但是,在我家里并没有家谱这类东西。从前我家曾遭过火灾,东西全被烧掉了,家谱或许就在那时弄丢了。不像现在有报纸杂志,也有地方的记录资料,所以那些陈年旧事就无从知晓了。但是,我出生的那个宅子,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那样,无论是从地形、视野的开阔度、便利程度,还是从屋前屋后土地的肥沃状况来看,都占据了村里最好的地盘,甚至村里的那些闾里都以我家宅子为中心来加以命名。由此推测,我的祖先应该是这个村里最初的移住者。不仅如此,我家自古以来代代都做庄屋,执村民之牛耳,这是事实。如此看来,可以说这个结论是靠谱的。
我对自己幼年时代的记忆实在是太少。想来我的成长经历尤其平凡,一定是非常不起眼。说实在话,我在家里是个多余者。妈妈常给我讲这事。那时,家里人都渴望有一个女儿,说这次要是生个女儿就好了。但是,生下来是一个男孩,大家都很失望。也因为这,我自打出生就成了个包袱,所有的爱和幸福,早早就被作为长子的哥哥独占了。我没有满足家人的任何心愿,所以也就不能引起他们的爱意。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的叔叔和哥哥总会得到很多又大又漂亮的鲤鱼旗以及弓箭,可是我只能得到一个画有武将金时的小小的鲤鱼旗。每到男儿节时,叔叔和哥哥会高高升起很多漂亮的鲤鱼旗,威风极了。每当看到这一幕,我小小的童心里充满了羡慕。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次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牢骚好发的了。不仅如此,我对自己仅有的一杆金时鲤鱼旗非常满意,每年的5月会让大人帮我升起来,那真是非常快乐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自我一生下来就遭到了冷遇。父亲离开我们时,把家里的财产(山林、田地等)分配给了孩子们。叔叔和哥哥因为要继承家业,所以拿去了大部分。姑姑也分到了田地。可是,我连一块旱地都没有得到。当然,这些事是多少年以后母亲说给我听了才知道的。其他人怎么样倒无所谓,只有母亲像爱哥哥一样地爱我,这是事实。因为我是最小的一个孩子,所以被母亲背抱的时间比哥哥还要长。实际上,我是母亲心爱的孩子。姑姑也生性柔和,很爱我,常常照顾我。像这样,我完全是靠女人抚养大的。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向来胆小怕事。尤其是在孩提时代,我就是个俗话说的“小女子”。这种羞涩腼腆的毛病,直到今天也还没有改掉。我小时候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到了十二三岁,还不能去外人家里跑个腿或上街买个东西。偶尔和妈妈一道去亲戚家,可马上就想回家。当然,如果和妈妈分开,一个人待在家里那会更不舒服。我像猫一样讨厌离家外出,儿时的我真的是很窝囊。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一件事。有一次,大人带我去一家酒铺,并教会了我买酒的方法。那酒铺离我家大约3公里,离弓削很近。后来,我独自提着一个一升装的酒瓶又去那里买酒,不巧的是酒卖完了,店里的人建议我去弓削买,但我根本就没有那个勇气,就倒挂着空酒瓶厚着脸皮回家去了。家里人还等着我把酒拿回去呢。他们并没有责骂我,但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都觉得很窝囊的心情。
我能直接回想起父亲的只有一件事。有一次,我从家里的堂屋看到父亲在厢房的廊台上,把哥哥剥得精光施行体罚,哥哥大声哭喊着。我大概只有三四岁,之所以能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事,是因为我特别害怕,这一印象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小时候,身边的人总跟我讲起父亲的事,我现在并没有特别的印象。母亲一想起过去的事就会伤心,但她不怎么在我面前提及父亲。她经常会对我说起自己年轻时就守寡,在继母的手下抚养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很多人所不知的难言的苦头。当然,母亲的初衷是为了要激励我。以上就是关于父亲的直接或间接的事情。
母亲的确是个好人,为人非常爽快。父亲离开了,曾祖父母老了,祖父又多病,小叔子还年轻,祖母是个老好人,但只是在家里料理一日三餐。所有的农活全是母亲带着两三个长工在操持打理,她每天都要在田地里做农活。这一点都不奇怪。在我们那里,女人既要打柴,还要在田里除草,去田间地头劳动是常事。母亲不仅要负责督办农事,还要监督家务事,所以她总是在非常忙碌地劳作。也正因为如此,母亲对世事是相当机敏的。
现在说来,母亲并没有受过教育,也就勉强能读《伊吕波歌》,并不懂茶道、插花等雅事。但是,作为当时的农家妇女,这并不丢人。母亲会针线活,也懂得义理人情,在与人交往方面并不逊色。不仅如此,得益于曾祖父和祖父的感化以及耳濡目染,她知道很多事情,潜心抚育我。像这样,我在母亲膝下受到的教化尽是些有益的东西,且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从学校、书本以及各种师友那里也学到了许许多多有益的知识,但涉及日常生活方面的事情,最先浮上我心头且管用的,总是母亲教给我的那些训诫或金玉良言。直到今天,我作为一个人总算是很好地保住了自己的节操,这完全得益于母亲那亲切而极具实际价值的教育。母亲一有机会,就教给我一些俗语俚谚或有地方色彩的格言警句,这些在今天依然有无穷的意义。而且,这些言传身教在不知不觉中规范着我的言行,成为我在处世上不成文的法则。我在少年时代,做过一件违背母亲意愿的事情。这让母亲很担忧,有时甚至还会惹她生气。我小时候很讨厌学习,不知何故,一点都不喜欢。可能是因为我在练习写字时,因为没有天赋,怎么学都写不好。另外,学习诵读我也记不住,完全没有长进,因此,觉得一点都不好玩。想来我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厌恶学习的吧。关于这事,我在后面还会进一步谈到,暂且就说这么多。总之,母亲真的是非常热心地让我学习。我贪玩,结果到了七八岁,不,甚至到了十来岁都还是一个任性的捣蛋鬼。我的玩伴都是左邻右舍的同龄女孩儿。或许因为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缘故吧,我完全缺少豪气。
像这样,母亲是我幼年时唯一的养育者。但是,在这里我还要提到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曾祖父。在我的童年时代,他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对我后来的社会生涯尤其是战斗生活给予了极大的感化。曾祖父是我社会生涯思想形成的源泉。别看我现在要谈论曾祖父的教导,其实我并不能明确地举出一个例子来。总之,曾祖父的言行举动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或许,那种感化并非是他所拥有的东西,而是他自身。换言之,那正是曾祖父的人格。所以,我在这里来谈谈他的人品和经历。
直到现在,曾祖父依然是我的师表。在过去的数十年间,我接触过很多优秀的人物和值得敬慕的人,也曾受过他们的教诲或知遇之恩,但是还没有人能代替曾祖父。如今,他成了我理想中的人物,我对他的尊敬之情,与岁月一道在不断增长。我直接受其熏陶时,曾祖父已是八十高龄的老翁了,所以我并不知道他年轻时的事情。他个子很高,身高大概在一米八以上。他体格挺拔,偏瘦,长脸,鼻子很挺,眼睛很小但刚毅有神,嘴唇很薄,牙齿整齐,嘴角紧绷,头很大,头发半白,头上挽着个丁髷。整个面部五官非常协调,简直无可挑剔,给人一种庄重感。他犀利的眼神和紧绷的嘴角,有一种难以侵犯的威严,而他那略有些弯曲的眼角线又有一种聪明而快活的可爱劲。
他以83岁高寿辞世,但不曾用过眼镜。而且,无论是炒豆还是烤年糕都来者不拒。由此不难明白他的身体有多健康。他的声音低沉但又很清爽。他咳嗽时总是会有回声。但是,他不轻易大声说话或放声大笑。平素在家的起居动作都非常严肃,不说废话。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不曾发过火。当然,也不是说他总是沉默寡言。一有机会,他就会讲述自己的经历或世人的逸闻趣事,这既是在提示一种警训,同时也为谈话助兴,他深谙其妙。像这样,在他的严肃中也不乏一种幽默搞笑的情趣。
曾祖父15岁时,从附近的远亲稻谷家以养子的身份入赘。不久之后他就当上了庄屋,干了60多年。据说,他年轻时在郡里所有的庄屋中是颇有派头的人物。在他年轻时,也会去做当时年轻人做的事,但绝不会过度。他并没有多大的学问,但是,在当时的社会上处事,或是作为郡里的庄屋代表,甚至是去龙野藩出差办理公务等,他都具备足够的能力。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充其量就会唱一点谣曲。
究竟是什么塑造了他的人格?又是什么锻炼了他的思想和意志呢?是柔术。他曾取得过“一佐流”资格证书。据说,他在学习柔术的6年间,无论有什么事,他都一天不落,每晚都去师傅那里,虚心地接受其指教,从而达到了最高境界。他体格发达,身材魁梧,姿势端正;他一生都身强体壮,腰板挺直;他声音清朗锐利;他胆子大,意志坚强;他思路清晰;他平生不轻易显露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他习武的结果。
曾祖父不曾夸耀过自己的功名或自鸣得意,他也断然不会去说非难或攻击他人的话,这大概是他深受乡亲和郡里有识之士敬重的一个原因。说起来,前者只要稍加注意,做起来并不难,但后者则实在是不容易坚守。
我总听到村民们评论曾祖父。曾祖父年轻时,当地有6个摔跤大力士与他比试力气。6个人让他仰面平躺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分别按住他的手脚、头部和胴体,但是他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当他把手掌紧紧贴在榻榻米上趴着时,谁都掀不动他。他绝不猎奇,也不炫耀自己的技能。但他有时候会投石头来抓小鸟。村民要是有筋骨损伤,他常常会帮忙按摩并很快就能使其复原。按说他取得过资格证书,完全可以开武馆收弟子,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也不曾与人比试过武艺。对此,他也有自己的说法。柔术的目的原本在于自我防卫,与攻击性的剑术刚好相反。所以,如果有人提出要比赛,柔术家是答应还是拒绝,都由他自己来决定。不能说因为没有答应,就被认为是对对手的不尊敬或者说暴露了自己的怯弱。但是,对开武馆的剑术家来说,别人提出来要比试武艺,如果不答应的话,那就是自己的怯弱,也侮辱了对方。作为柔术家的曾祖父,秉持如是立场,不与人交际,只是作为庄屋终身致力于村子的治理。时下,社会上非常流行腹式呼吸和静坐法,其实在一佐流里也有关于腹部的练习。也就是说在这一流派中,常常练习踢踹下腹。但是,在做这种踢腹练习时,要在腹部绑上两寸厚的板子,再在板上缠上竹条编的护兜,然后才相互踢打。一朝功夫练就,身上就不再缠任何保护性的装备,即便被不曾练过这种功夫的其他流派的人踢中,也毫发无损;哪怕是被同派的低级别的人踢中,也是小事一桩。如果稍加练习,踢破三寸厚的板子是很容易的事,也能轻松地弹跳踢腿达到五六尺的高度。高手的话,可以踢到八铺席屋子的天花板。所以,在一佐流练就的肚皮很结实。相比之下,通过腹式呼吸所练成的肚皮,无论有多大有多漂亮,估计也就是个橡皮气球罢了。
在我们那个地方,一般的农家从秋收过后一直到春季是一年中最空闲的时候。但是,在年末的那段时间里,因为要处理收割后的杂事,缴纳年贡米,做越冬和正月过节的准备,所以也很忙碌。但和其他季节的农活相比,这毋宁说是一种半带休闲的劳作。天气好的话,男人们会上山去砍柴;天气不好,就待在家里舂米。下雪天,叔叔总会带着猎犬去很远的山里打野猪(我家从曾祖父起就是官方许可的猎人)。妇女们则纺纱织布,准备缝制过年的衣服。像这样,从秋末到冬天,家家户户每晚都做夜活,俗称“开夜灶”。我家里也一样,家里人和长工们都要“开夜灶”。“开夜灶”的光景有些稀奇,不妨在这说说。当时既没有煤油,也没有油灯。那个时候的照明主要是依靠灯笼和烛台(主要用蜡烛)。前者只在出门旅行时使用,后者则是来客时在酒席桌上使用的东西。平时的照明主要依靠行灯和马灯,其燃料主要是菜籽油。行灯的做法是把菜籽油倒进一个小小的瓦盘里,把灯芯(做榻榻米用的蔺草的芯)浸泡在里面,然后点燃灯芯发光。但是,如果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做夜工,行灯会太暗而且很寒冷,于是就在工作室的中央放一个称作灯台的大火盆,在火盆里燃起东京人常用的那种碎松木块儿,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照明还是取暖,很暧昧。总之,大家都围着火盆坐下干活。男人从事以稻草为材料的手工活儿(搓草绳织草席,编蓑衣做木屐,编草手套,也打草鞋,还制作草袋和粗草席等),几乎把一年中需要使用的家什都做好存起来。那女人们做什么呢?她们做些裁缝活儿,但最主要的是纺线。如今的世界进步了,万事都变得方便起来。有了纺纱厂和织布厂,无论是缫丝还是织布,都依靠专门的机械,且工厂固定生产某种产品。即便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工,也要负责60—120锭线。因为能够纺出如此多的线锭来,所以和从前相比,过去两三百人做的工作现在一个人就能搞定。无论是棉线还是布匹,都能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手。如今,大多数农民都不会自己去纺线。但是,过去并非是这样子。我家也曾种过棉花(现在从美国、中国、印度进口棉花)。即便是种了棉花,但一直到纺线的所有环节都非常麻烦。首先,把棉花变成棉线得需要轧棉机。轧棉机是一种小型机械。正好似如今西方洗衣服用的绞干机,但比绞干机要小得多,全是木制的。把这个轧棉机摆在正前方,用右手来拧动轮子。也就是说,在转动轴棒时,用左手把一团或两团棉花与轴棒并列放好,然后反方向转动轴棒。于是,被卷进圆棒间的纯棉被轧棉机裹吸进去,再从对面送出去,棉籽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前面。轧出来的棉花,需要用棉弓来弹打。这种棉弓和普通射箭的弓不一样,是特制的。把棉弓吊在离地一米左右的高处,右手握住棉弓的下端,把弦对着棉花,用一个小锤敲打两三下后,右手握住棉弓下方的弦,这样,弓弦就会有一次反弹。这样连续敲打几次之后,棉花就会因为弓弦的弹力而散开变软。等棉花完全散开后,就把重量为一匁的棉花,用一个烟管大小的木条卷成6寸左右的纱锭。再把这纱锭拿到纺车上去纺,就纺成了线。纺车在我们那个地方叫作木棉车,是一种比较精巧的机器。今天的纺织机无非就是运用木棉车的原理扩大了的东西而已。木棉车在每一方有两根柱子,在柱子中间装有一个直径2尺左右的轮子。车子对面3尺远的台子(8寸长)上,并立着两根5寸左右的细柱子,纺锤就斜绑在上面,人们用皮带把纺锤和轮子连接起来。这样一来,一旦转动轮子,纺锤也跟着旋转。而且,轮子既可以往左旋转也可以往右旋转。把纺车放在右侧,用右手握住连接着轮子转轴的一个把手旋转时,用左手拿着纱锭,把线头接在嵌在纺锤上的草筒上,从纺锤的左端往左上方向一拉,棉线就会被缠卷起来并不断延伸。如果用手把线拉长的话,会让小小的车反向旋转,借着这个力,棉线就缠绕到纺锤的中央部位了。像这样,依据轮子的转动速度、手握纱锭的松紧状况、手动速度的快慢,棉线的粗细和缠绕的强弱程度就不一样。所以,能否纺出又细又光洁的棉纱是区分手巧和手拙的要点。如此说来,当年的纱线是造出来的。我的母亲、姑姑和祖母每天晚上都会加夜班吱吱呀呀地纺线。把纺出来的纱线挂在架子上,用水煮过后晾晒起来,再送到染坊,按照自己的愿望染成各种颜色。首先是决定纹样,再来是分配丝线,通过网筛后放到织布机上,就可以织出布来了。到此,才能做成各种衣物。由此,从棉花到做成衣服穿在身上须经过众多的工序。
像这样,全家上下聚在一起做夜活儿,谈论各种话题,非常热闹。我也总是在“灯台”边烤着火,看大家干活,听他们讲话,虽然不明白意思,但也觉得非常愉快。孩提时代,会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劳作、聊天,我总喜欢待在这种地方。有时候,我自己也曾尝试着做些稻草编织的活儿。农家的孩子都会模仿学习农民干活。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有件事印象最深刻也最愉快,就是在做夜活时听曾祖父讲故事。那时,曾祖父已经是老人了,不需要干活。他坐在火炉边,清秀的脸上满含微笑,态度亲切、谆谆讲话的情景,如今记忆犹存。他最爱讲的故事是《鬼岛复仇》,其次是《打败大江山的酒吞童子》。我鲤鱼旗上的金时就是后面这个故事中的出场人物,所以我特别爱听。我还从他那里听来了诸如《桃太郎》《割舌雀》《能让枯木开花的老爷爷》以及《秀乡打败蜈蚣》等故事。同一个故事都不知道听他讲过多少遍了,但百听不厌。一般情况下,我听了一两个故事后就会一个人先去睡觉。在冬日寒冷的夜晚,祖母会蒸芋头或煮甜酒,有时还会煮山芋粥来当夜宵。我还记得,虽然我没有干活,但却也总是在享受完美味后才去睡觉。英国人不论贵贱都爱吃夜宵,我们那里的农家也经常吃夜宵。尤其是秋天夜长,需要充分利用夜里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晚上要请左邻右舍来帮忙,所以必须要上夜宵。但是,这是在请人把稻谷碾成白米时的事情。我小时候总做噩梦,现在依然还记得,总梦见被雷公和越后狮子这些怪物追赶,有时还会从云端逃走。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但是,即便做了噩梦,早上起来被其他事情岔掉后就忘了,以前也从没有对谁提起过,而且如今我也不能说出来。直到现在我都从不给小孩子讲各种恐怖的故事,也不让他们看恐怖的绘画和杂耍,尤其不让孩子看最近流行的电影之类的东西。如果孩子看了恐怖的东西,突然被恐怖感袭击的话,会刺激他们柔弱的大脑,让他们饱受人所不知的痛苦,其结果会搅乱孩子的精神状态,成为他们成长路上的巨大危害。这是父母必须高度注意的事情。
我稍稍长大之后,除了曾祖父讲的故事之外,也学会了读书。都是些什么书呢?当时民间所使用的唯一的教科书就是阅读与习字两用的东西,而且种类也极为有限。我读过的书有《名头》《国尽》《庭训往来》和《商卖往来》。《名头》是汇集了普通平民姓名的书籍。《国尽》则按照顺序记录了日本五畿八道诸国的地名。《庭训往来》和《商卖往来》如其书名所示,是关于家庭教育和买卖指南方面的书,都非常简易实用。说是学过这些书本,但我只是动嘴巴死记硬背。虽说内容很简单,但因为孩子理解不了意思,即便能背诵一些内容,但很快就忘记了。所以,我记得一本书学了好多遍。而且课本的文字是用所谓的“自家流派”来书写的,是笔画减省得厉害的草体字。这下就更不明白了。
我小时候的玩耍方式特别简单。最近,在日本引进了裴斯泰洛齐或福禄贝尔的幼儿教育法。那时,既没有幼儿园也没有托儿所,玩具也非常普通,没有一样是有益于开发孩子智能的。但是,有一样东西很发达,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区别,那就是人偶。这只需看以前的雏人偶甚至比今天的都还要精致这件事就能明白。但是,普通孩子的玩具非常粗糙。在弓削和大户这两个地方,一家玩具店都没有。只是每年的4月或9月在村里的氏神祭祀时,才会有一两个玩具商人到场。只能是在这个时候,让大人买玩具。在玩具方面就是这么个情况,主要是一些与祭祀活动相关的东西,比如用土捏的神舆、用纸糊的狮子以及同样是纸糊的、头部可以转动的老虎面具,其他还有般若面具、笛子、大鼓等。除此之外,小孩子的玩具还有用参拜赞岐的金刀比罗宫和伊势神宫时作为礼物带回来的泥土捏造的风铃、笛子以及绘本小人书等。
倘若要问乡下的孩子是怎么玩耍的,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做各种各样的模仿游戏,比如模仿演戏或结婚等。“躲猫猫”是从古至今都让孩子们开心的游戏,还有爬树、赛跑等,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但是,我不怎么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我老家的气候如前所述,在享受自然方面简直是无可挑剔。尤其是春秋时节,不冷不热的,再也没有比去野外玩耍更令人陶醉的事了。春天百花盛开,俗称“紫枝”的蔷薇花开得又多又美丽,笔头菜也冒出来了,实在是令人心情舒畅。所以,我常常会和母亲一道去田野里。在母亲她们干活时,我就在野外疯跑,采花或是找笔头菜,一个人独自玩乐。夏天,我会戴上斗笠和母亲一道去田里,逮大头苍蝇,玩水取乐。最后总会有人背着我回家。
初夏时节,农民们为准备插秧渐渐地忙起来了。我去地里干活,顺便也玩耍。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大自然。以大自然为伴,变着花样玩耍实在是愉快的事情。正好在旧历四月前后要进山砍杂木,用作稻田的堆肥。在我们村里有不少面积宽广的共有山林。南边一带的深山全部属于村里所有,整个东北方向全部属于官有林。村民可以自由地进入共有山林,随便采取需要的东西。在当时,即便是官有林,除了松树以外,其他也都可以砍伐。无论是官有林还是村有林,都会在四月的某个时期开禁砍柴,这被称作“开柴口”或“开山”,在这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山砍柴。在解除封山禁令后的三四天里,村民们全家出动,带着盒饭天不亮就上山,待到天亮就开始拼命砍柴。
我记得曾经由母亲带着去砍过一两次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好玩之处,但是别的孩子们也都去,尤其是很多人围在一起吃盒饭,看着他们滔滔不绝讲话的样子,总觉得愉快。砍柴时发现山鸡或野鸟的窝,掏出鸟蛋也是有乐趣的事。尽管砍柴是一件很繁重的工作,但是对青年男女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犒劳,俨然是过节般热闹。
砍完柴后接踵而来的是插秧。插秧一定是在梅雨时节,所以对小孩子来说是万事都不开心的时候。插秧对农民来说,可谓一刻千金,是一年之中最忙碌的季节,阿狗阿猫都得劳动。我只能独自玩耍了。稍微长大点了后,我也和大家一道出工,帮忙插秧。
如前所述,旧历五月的插秧非常繁忙,可是,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谁,都笑眯眯地干活,在插秧时,无论是青年男女还是老人,按照传统的习惯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尤其是年轻的女子,她们手腕上戴着红色的手绳,头上裹着流行的毛巾。而且一般都是合作插秧,两三户人家一起,就更加热闹了。男子用耕牛来做插秧的准备,拔秧苗的活儿则全由女人负担。大家都愉快地说些有趣的话,或者是放声高歌。此外,在插秧时节,还有符合这种劳作的插秧歌。男人起个头,女人跟着一起唱,这实在是有趣极了。大家都积极地干活,所以在四五天之内,四处都变成了水田,栽上了秧苗。最高兴的当数几十万只青蛙。它们都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在新平整出来的稻田里横行阔步,似乎非常愉快地扯着嗓子在相互比赛歌喉,又喊又叫的。从前,欧洲的一位诸侯是个压制百姓的大暴君,全然不把人民的痛苦当回事,不仅施行苛酷的租税压迫农民,而且一到夏天,每晚都把农民赶到他所居住的城堡四周护城河的土堤上,让他们手持棍棒敲打青蛙的头,以使青蛙不再鸣叫。这是因为他贪求舒适的睡眠。但是,农民丝毫不会在意青蛙的鸣叫声。他们每天从事神圣的劳动,非常疲劳,所以,蛙声在他们听起来简直就像是音乐,可以睡得很香。不过,如果侧耳静听,会觉得蛙鸣声的音调很滑稽,同时也会给人带来一种情趣,这或许是诗人赞赏青蛙的原因了。总之,插秧对孩子们来说是一种快乐的劳作。尤其重要的是,插秧时每天都会抽烟休息。休息时,一定会吃一种在东京被叫作“茶请”的“萩饼”。大家停下插秧的手,坐在田埂边上吃起来。这饼很甜,对孩子们来说是极大的乐事。我以此为乐,即便是下雨天也会去帮忙插秧。
插秧结束后,农民们就非常空闲了。虽然多少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农活,比如小麦、豌豆、胡豆和荞麦等作物的收割,但是从这以后一直到入秋,也就只有拔草这样非常简单的农活儿了。当然,在如火烤般的烈日天气里在田间除草,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夏天日头长,早晚凉快,让人感觉舒服。早上早点起床干活,白天最热的时候就放工回家或在凉爽的树荫下午睡,所以也不觉得有多难。农民与其他的职业不同,要做的事情大致是固定的,所以只要勤奋肯干,自然就能多得到休息。通常是年轻的男子一大早把牛赶到深山去砍柴,9点或10点左右,让牛拉着砍好的柴禾回家来。女人待在家里做针线活,或者去地里拔草,无论是干哪种活儿,都是半带游戏性质的。
我因为就生长在从事这种职业的农家的缘故,所以,我的童年时代非常平凡,不如现在的孩子懂很多知识。在当时,不仅没有幼儿园,连小学都没有。农家的孩子学知识的地方叫作“寺子屋”,把孩子们集中在医生、和尚或者神官的家里,学习内容仅止于按照假名发音顺序排列的常见姓氏的读法和练习写毛笔字。尽管如此,也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机会在那里学习。对多数孩子而言,玩耍是唯一的教育。模仿父母或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东西铭记在心,这些都是直接或间接的教育。到了稍微能做事的时候,孩子们都要做农活。
如此说来,从前的农民也真是悠闲,几乎不需要知识。习惯就是支配一切的东西。这其实既是法律也是宪法。从人文角度来看,当时的农民都是蛰居于极其狭隘的天地里。但是,即便生活在这个狭窄的社会中,因为他们的思想很单纯,欲望很少,所以并不觉得天地太狭隘,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平素困扰他们思想的东西,换言之,他们的谈话围绕的既不是政事也不是经济,甚至不是社会问题。他们关注的是农作物的收成是否良好,农活的进展状况,每天的气候、寒暑、对天气的预测,要不就是关于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之类的东西。至于外乡的事情,如果不是发生了相当大的事件,人们也不会知道,更不用说茫茫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了。偶尔带来外藩消息的是那些货郎,尤其是卖药人。但是,因为他们是徒步在各个地方转悠,所以带来的消息也不过是些旧闻罢了。去金刀比罗宫或伊势神宫参拜,乃是了解他乡情况的最直接的方式。但是,原本就没有智慧的农民,只是一门心思地参拜这些地方,而且他们看事情也是半带好奇地走马观花式的观察,所以不可能准确地了解外面的世界。好吧,就算他们到了京都、大阪,看见了这些地方文明繁华的光景,也单单只是皮相之观而已。他们并不具有理解这一切并说出其益处的巧妙的语言能力。他们只会谈论客栈的待遇如何,旅店拉客人的皮条客是如何的狡猾或热心,当地有名的点心是好吃还是不好吃这类话题,得出的印象也是零零碎碎、荒腔走板的东西。我头一次听到关于地球的知识,乃是在小学开设之后。在这之前,我一直相信世界完全是平面的,天竺一定很高,是在靠近太阳的地方,太阳在天上每天从东边跑到西边,一天需要3双金草鞋。我还相信地震是因为有一条大鲸鱼在地下,灯火快要熄灭时它就动,它一动大地就会摇晃。地震时山鸡的鸣叫,这是灯火在对鲸鱼吭吭吭地说话。农民所不知道的地球知识,在欧洲三四百年前就已成为定论了。由此,不难推知旧幕府时代农民的见识是何等浅薄。但是,长期锁国的结果是,在当时除了一部分兰学家之外,日本上下关于西洋科学的知识都极其幼稚。在旧幕府时代,即便是如此蒙昧的农民也能经营安乐的生活。他们只要是勤勤恳恳地经营好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家业,就能很自在地度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就没有担忧和辛劳。降雨量稍微少了点就担心遭遇旱灾,连续几天下雨则又担心出现洪灾,还有暴风和虫害,一旦袭来,稻米也许就会颗粒无收,农民常常会对此惴惴不安。但是,农民会认为,因为天气或其他自然原因导致农作物歉收,出现灾荒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他们平素会有所准备。而且我们那个地方,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那样,一年之中会收获各种农作物,和奥羽及北方那些只产大米和小麦的地方相比要安心得多,即便是一茬庄稼没有收获,也不至于会发生不能糊口的情况。
古希腊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认为,人生的幸福在于过去的记忆和将来的希望。他非常深入地研究了人类的幸福,并建立起了一流的哲学。他认为无限多的最大幸福就是人类的终极目的。在他看来,这样的幸福存在于娱乐中,避免痛苦是人的天性。他的哲学的确有真理性的一面。很多人因为在现在得不到满足,便通过唤起对过去的回忆来寻求慰藉,或者是生活在对将来的希望中。希望是人生的一大要素,怀有众多的希望,并为此而工作的人是幸福的。对将来不抱希望的人,必然会成为自暴自弃的人而陷入悲观,或者是成为堕落失败的人而终其一生。伊壁鸠鲁的确为我们发现了人生真理的某一侧面。我童年时代的农民有着和这一哲学相应的幸福,也即是说拥有记忆和希望。我谈谈自己在孩提时代的二三则体验。
对村民而言,正月是欢庆吉祥的最神圣的佳节;对孩子们来说,正月是最幸福的时候。孩子们最高兴的事就是自己长大了。正月就是又长大一岁的高兴时刻。在年底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在为庆祝新年做准备。我曾经和叔叔一道,去山里弄来蕨根、杨桐枝、松枝。像这样,村民们都是自己准备过年用的门松等装饰物。随着大年三十的临近,一家人一大早就起来捣年糕。捣年糕大致需要一整天,但非常好玩。村民们把年糕制成各种形状,尤其是有一种叫作花饼的年糕,变硬切成薄片时,会呈梅花形状。正月越来越近了,在跨年的头天晚上,也就是从除夕夜才开始吃美味佳肴,庆祝佳节。从正月初一到初三,整整休息3天,所有的村民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游乐。在正月里尽量使用新的东西,这原本就是村民们的习惯。如此,大家迎接新春,要在这天开始新的生涯,努力让自己全部的思想感情都焕然一新。在这三天内,村里没有任何人干活。所有人都在快乐地玩耍,所以,孩子们也觉得真的是玩好了,感到非常幸福。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里,无论是多么重要的节假日,在街上一定有开店营业或干各种活计的人。如果不升国旗,城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这天过节。英国国民有个习惯,认为星期日或重大节日都是极为神圣的,需要严格遵守。所有的工厂、各大商店自不待说,一般老百姓也都闭门休息。工薪阶层的劳动者在星期六也会休息半天。不像日本,只有官厅、学校或银行才休息。我曾去过苏格兰的爱丁堡,星期天电车和马车都不营业,酒馆饭店也都关门。当然,在多数城市,酒馆禁止营业。星期天,在牛津大学城找不到地方吃午饭。在英国全国上下,所有的事业都停下来,娱乐场所也不开放。国民都只是安静地步行或去公园散步。也正因为是这样,国民才真正养好元气,精神得到调养,所以就显示出了冠绝世界的活动潜能。在我小时候,农家的正月就俨然是英国的星期天,是神圣的休息日。
正月初一这天有各种各样的仪式。我常常怀着一种神圣庄严而又纯洁的感情参加这些仪式,我至今都还有印象。这一天,全家人天不亮就起床,我和曾祖父一道去打来井水,这叫做“若水”。新年这一天所有的用水就都靠它,比如早上用来洗手或烧茶等。首先,洗好脸,然后去“切初”。在每年的黄历上都标记有“明方”或“惠方”这些表示吉利方位的字眼,要沿着“明方”去打水或进行“切初”活动。做切初活动时,不在乎是谁家的山林,砍两三种树枝(青冈栎、罗汉松、松树或板栗树)带回家。回来时,家里已经很暖和了。在厨房也即食堂的中央,有一株很大的石斛草,在石斛上面放两枚蕨菜叶,再在上面铺上纸张,纸上放了很多干柿饼、板栗、蜜橘、橙子、海带以及煮好了的黑豆等。家里人围成一圈坐下来喝茶吃水果,致新年的贺词,然后就吃杂煮。早饭结束后,大家就在火炉边打盹假寐,我们俗称为“堆稻草”,等待天亮。天亮之后,我就和曾祖父等人一道进行新年开笔,这叫作“书初”,用以敬奉神灵,即新年的神仙。村民们在祭祀神灵时,会在佛龛上摆两袋米,并且铺上新的草垫。之前,在米袋的开口处插上松枝和杨桐枝,在一斗容量的桶里满满地装进贡品,主要是小饼、干柿饼和12枚一日元硬币(闰年放13枚),盖好,安上绳子,四周装饰上注连绳,放在右边的米袋的正中间。在前面放好正式的饭菜来祭祀。在新年开笔结束后,大家就可以随意玩耍了。天气好的话就放风筝,下雪天就堆雪人,或是在家里对着温暖的火炉玩纸牌。成年人去参拜位于吉利方向上的神社。作为习惯,从除夕之夜开始,一直到正月初二、初三都不能熄火。罗马人从希腊或特洛伊迁移定居时,是带着火来的,并小心谨慎地不让火熄灭。火是代表一种神圣情感的东西。初四开始干活。农民们带着铁锹去田地里挖两三锹土,仪式结束后就休息。从前的正月,在前三天,以及初七、十一、十五、十六、二十一、二十八都休息,有很多的休息日。平常也不用做夜工,整个正月几乎都是在玩。
从正月到二月,因为深山里下雪,兔子没有食物,所以就会到村子附近的小山上来。尤其是在二月左右,会出来吃嫩绿的麦苗。气候渐渐暖和起来,各种草木开始发芽。花草争奇斗艳,遍地竞相开放。蜂斗菜、笔头菜等开始出土。在野外玩耍变得越来越有趣。这时候最大的乐趣是追赶兔子。叔叔非常喜欢打猎,我总是和他一起去追野兔。兔子的后脚长而前脚短,所以跑下坡路很慢,但爬上坡很快,兔子在逃命时一定是不断朝着上坡方向奔跑。所以,捕兔网总是布在山的上部。捕兔网有3尺高,100—200米左右长。要把兔子从其他方向往布下网的地方追赶。兔子非常胆小,一听到人的声音马上就会逃窜,掉进网里就被捉住了。我还记得同叔叔及其他三四个人一道,不一会儿工夫就抓到两只大兔子。
冬天不能钓鱼,但是挖泥鳅则是只有冬天才有的一件乐事。我也常常去挖泥鳅。泥鳅因为天冷,就钻进田埂边的水沟里睡大觉。用铁锹连泥挖起来,然后取出泥鳅。泥鳅一动不动的,所以轻易就能抓获。
初春时节,对孩子来说最当季且愉快的玩耍乃是采摘野菜。在庆祝三月三女儿节时,一定会做青团。早在一周之前,我就会拎着篮子去田间地头摘青蒿。到了这个季节,成天烟雨朦胧的,感觉很舒服,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去摘青蒿菜,这成了一种流行。在三月的节庆中,有装饰人偶的女儿节,但是,青团、煮豆、煮玉米等好吃的东西,男孩儿也可以分享,所以,摘青蒿也是很快乐的事。
从3月末到4月初是采蕨菜的季节。蕨类植物几乎到处都有。但是,又大又嫩的上好蕨菜不到很远的深山峡谷是采不到的。所以,小孩子只能去小山上采蕨菜,这近乎是一点小小的安慰。真正的采蕨则是青年男女做的事情。采蕨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期。杜鹃花开了,莺声婉转,云霞笼罩着远山,呈现出天然的画趣,平庸的画家是无法再现其美丽的。无论任何人,在这一刻精神上都会感受到无限的妙趣。村里的青年男女相互约好,天还没有亮就带着盒饭愉快地出门采蕨去。大约采蕨能给予村民们极大安慰。蕨菜这东西,吃起来并没有多大的风味。无论看起来多好的蕨菜,如果折断了来看的话,其美丽都会丧失殆尽。但是,跑到山上去,心情愉快地将这生机勃勃的漂亮尤物“啪”的一声折断,这种乐趣是无与伦比的。如果不亲身经历采蕨,是无法知道其妙趣的。我也曾经和朋友一道去采过两三次蕨菜。曾经有一次,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因为太好玩了,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山的最高处,再往前走,就到了属于备前国的山林。站在高山顶上,眺望四方,歇口气,吃着带来的盒饭,真的是非常愉快。倘若要问什么最好吃的话,没有比在采蕨菜时吃的饭团更美味的了。
这是4月初举行的祭祀氏神的活动,大概是村民们祈求能顺利插秧的祭礼。村民们努力学习,做出美味的盒饭和酒肴,并带着它和全家老少一道去参拜氏神。当然,祭礼当天会抬神舆。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非常热闹。每家每户都招待从其他村子来的亲朋好友,拿出酒菜、盒饭,劝吃劝喝。这场祭祀活动既是重温友谊的时刻,也兼带赏花的性质。
夏天的乐趣也很多,插秧结束之后,在紧接着的一两周之内去切黄鳝非常快乐。这个切黄鳝,是在艳阳天的傍晚,在白天的热气尚未褪尽时,带上一把磨得锋利的、薄薄的割草用的镰刀,拿着在枯竹竿上绑着松节的火把,一边注意不要激起水波,一边轻手轻脚地在稻田里行走。往田里一看,黄鳝为了忘掉白天的炎热,似乎很陶醉,心情舒畅地晃悠着,正在乘凉。此时就需要巧妙地用镰刀将其勾住并切断。如果动作不麻利未能勾住它的话,黄鳝立马会钻到泥里。就这样,切断五六只黄鳝,拿回家做成鳝鱼饭吃。切黄鳝实在是愉快的渔猎活动。
在土用前后,有各种各样的捕鱼方法。其中,最需要巧妙的熟练技术且很高雅的方式当属垂钓。尤其是钓鳗鱼,更是需要经验。我曾跟曾祖父一道去钓过鳗鱼。曾祖父非常喜欢钓鳗鱼,而且也是个高手。钓鳗鱼必须是相当手巧的人才行。首先要大致估算好在什么样的洞穴里会有鳗鱼,把钓竿塞进洞里,然后就只有耐心等待鳗鱼出来吞食鱼饵。尽管鳗鱼咬钩了,但要把它拖出来装进笼子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是鳗鱼的尾部卡住了,就算它嘴巴被戳得稀烂,也不会出来。好不容易将其拽出来了,但如果没有抓对部位,它马上就会逃走。但曾祖父从来都不会失手。我腰间挂着梅干饭团,带着笼子和他一道去深山河谷钓鳗鱼。钓好后带回家先养着,等到土用丑日再食用。除了钓鱼之外,用网捕鱼也是很有趣的事情。但是说到撒网,毋宁说是很奢侈的捕鱼法,在我们那一带很少有人有这种渔网。
现在介绍一种捕鱼方法,那就是“山胡桃战术”。这是一种非常痛快的捕鱼方法,阵势很大。其方法是把山胡桃树叶(野茉莉果也可以)和木灰一起放在石臼里捣碎,拿到鱼儿大量出没的地方,一次性全部将其倒在河里,混合在流水里,在河里制造混乱。这样一来,河里的鱼,无论是洞里的还是砂砾中的,如果喝了水,马上就会被麻醉得痛苦不堪,摇摇晃晃地浮出来,此时必须趁它浮上来的工夫一把逮住。无论是鳗鱼还是鲤鱼都很容易抓到。在紧靠我家下面的一条河里,如果采用这种“野胡桃战术”的话,100多米范围里的鱼儿全部都能捕获。当然,如果不是在大热天用这一捕鱼法,那么野胡桃叶的威力就会降低。大热天的时候鱼儿被麻醉得最厉害,摇摇晃晃浮上来的通常都是香鱼。所以,捕香鱼也有趣。
七夕主要是孩子们的节日。这个神话故事是关于天河以及在天河两岸的两颗星的传说。这两颗相爱的星一年中只能在七月七日这天渡过天河相见。但是,如果这天哪怕只下了三滴雨,天河马上就会涨水导致无法渡河相见,必须等到第二年的七月七日。其实,这就是一则老百姓的爱情故事。所以,喜欢这个故事的还不只是孩子。孩子们在五色短木板上写下关于七夕的诗歌(有很多),挂在青竹枝上,立在屋檐边,在青竹旁边的几案上吊着搁板,摆上时令蔬菜、谷物和水果等来祭祀。这个无比浪漫的节日被大众化了。当然,家家户户都会做七夕丸子,全家人一起品尝。
盂兰盆节时,要清点所有的神佛,并平等迎接、祭祀它们。为祖先举办的追善会或法事,都只是祭祀单个的神佛,这自然是为缅怀此人的过去。一定会有和尚来念诵无法理解的经文,所有的亲戚都要到齐,那气氛煞是庄严肃穆。可是盂兰盆节则完全不同,非常平民化,也很热闹,气氛也轻松诙谐。助兴的节目乃是跳盂兰盆舞。青年男女一时为之痴迷。以前不存在取缔这回事,村里所有的年轻人都盼着这个舞会,并常常借此实现自由恋爱。这是习惯使然,故不曾听闻过深陷其弊害之事。盂兰盆舞由某个身份特殊的人领头,大家合着舞蹈的节拍演唱《千两帜》《妹背山》《太阁记》第十段以及《朝彦日记》等通俗小说中的台词。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舞蹈,青年男女都非常热心地跳舞取乐。我尤其记忆深刻的是从夏末到秋天的夜景。秋日的天空很特别。在过去30多年间,我曾四处流浪,在各地经历过秋天,曾从客舍的窗口眺望过欧美的秋色,催生出各种感想,也曾在国内各地的旅栈里迎送过秋色,但还不曾邂逅过故乡那般的秋色。美作的秋天纯洁无垢,新鲜欲滴。秋日的天空生动活泼,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羁旅之人,目睹红叶或听闻鹿鸣顿觉悲哀,催生无限伤感之情。可是,故乡的秋天,也是各种果实的成熟期,是村民们欢欣鼓舞的时期。在盂兰盆节前后,夜里的风光会给人无以言表的愉悦。这或许与气候和地形有关吧。故乡的秋天恬静慵闲,空气清新澄净,简直无以形容。比起号称苏格兰第一胜地的朝塞斯(是与苏格兰名诗《湖上美人》有关的地方)的空气,还要更新鲜。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沿岸的卡拉德雅、巴比伦的气候以及空气的透明度,我想也就那个程度吧。秋天的月亮很漂亮,但比起月明之时,再没有比无月之夜眺望满天繁星更舒心的了。天河、昴星、天狼星、北斗星,全都发出亲切的光芒,让人觉得仿佛天穹近在咫尺,真的要接近天空了,不由得生出亲近感来。纵然对天文学一无所知,但人们在遥望秋夜和星辰时沉浸其中,全然忘却夜已阑珊。如今,每到秋天,我都无比怀念那令人愉快的高远的感觉。身处东京这样的大都市,几乎是不可能理解秋之三昧的。
我小时候有很多快乐的事情,有关柿子和板栗的乐趣至今都难以忘怀。每当我看见这些水果,就会想起童年时代。在我家堂屋东侧的小树林边,有一棵分叉的柿子树,几乎每年都会结很多大个的柿子。这些柿子的个头儿和“西条”“蜂谷”等品种的柿子一般大小,和东京一带的柿子相比,味道要高出好几个档次,真是又水灵又甘甜。很小的时候,是别人摘给我吃。长大之后,我爬上树挑自己喜欢的吃。那是一棵很大的树,结满了果实,可供大家吃上两三个月,大家都很开心。在我们村里有很多柿子树,其中俗称“霜降”品种的柿子最多,田边地头到处都是。这种柿子若在树上一直挂到霜降时节,会熟透,颜色变得鲜红,可以摘下来做成“吊柿”或“柿子串”,风干后出售。自家食用的“西条”柿,通常做成“吊柿”,在春节时享用。在我的卧室前有两棵柿子树,虽然还是小树,但总是果实累累的,都快把树枝压断了。事实上,也曾因为果实太多压断过树枝。所以,我就给它起了个外号叫“自不量力”。把熟透了的柿子装进放有谷糠的箱子里密封好,柿子会变软且非常甘甜,可待正月时再拿出来享用。
吃完柿子,接下来又该拾板栗了。此亦乐趣之一。在栗子成熟的季节,周边的乡亲会结伴涌进我们村里,他们进山寻找板栗树,捡拾掉在树下的板栗果实。在我家东侧有两棵高大的板栗树,每年都会结满果实。这是两棵正宗的丹波栗树,果实肥大甘甜。同一棵树上的板栗果并非全部同时成熟,而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渐次成熟后掉到地上。在掉板栗的季节,我每天总会早早地起床去拾捡。一场风雨之后,地上一定会落下许多板栗。所以,在栗子成熟的季节,风雨会给我们带来特别的快乐。拾来的板栗一半放在屋檐下干燥的泥土里养起来,待到春时再掏出来慢慢享用;剩下的一半煮熟后用线穿起来晾晒,在冬天百无聊赖之时,烤着炉火,读着小人书,一边咯吱咯吱地享食。板栗树是欢迎风和雨的,但柿子树和雨水的关系就没有那么融洽了。雨天后,是严禁攀爬柿子树的。爬湿漉漉的柿子树,一定会摔跤。我还记得自己偷偷犯禁爬树倒了大霉的糗事。雨后,一般是不让上树的。尤其是柿子树,别说是在雨后,无论何时,只要树干是湿的就不准攀爬。这种时候,若硬要去爬,必定会从树上滑落下来。我那时深有感触,如果背叛母亲的教诲,一定会受到惩罚,尝到苦头。
故乡的冬天十分闲寂。即使下雪也就积到一尺左右,而且房屋都是坐南朝北,很暖和。雪后翌日,一定会是好天气,屋顶和院子里的雪融化了,但高山上或北面阴凉处的积雪,一直会残留到春天。即便是冬天也不会像东京那样刮寒风,向阳的地方暖和,不妨碍孩子们玩耍。作为冬天的乐趣,我最难忘的一件事乃是玩“圈套”游戏。所谓“圈套”就是指捕雀的弶。在草丛或林子等有小鸟出没的地方布好弶,在里面插上稻穗、茱萸籽、南天果,小鸟飞来啄食时就会陷入囹圄。当然,不可能抓住很多鸟儿,但就像钓鱼一样,即使钓不到也要去,这才有意思。设下圈套,时不时去看看有没有小鸟被套住了,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偶尔会有画眉或啄木鸟中招。尤其是下雪天,小鸟因为没有吃的,经常会上当被逮。
以上是村民们的主要娱乐活动,也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其他也还有很多。采蘑菇,尤其是采松茸也非常好玩。采蘑菇比起采蕨菜或拾栗子都有趣。我常常去采松茸。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找到了松茸,只采个大的,个小的就用树叶遮盖起来不让人发现,下次再去采时,它已经长大了。那种乐趣实在是无与伦比。
秋天,在河里安装上鱼梁等工具,用来捕鳗鱼和螃蟹,这也是一件乐事。每逢庚申、甲子之日,还要吃萩饼和牡丹饼。村民的快乐就在于做有趣的事、做甜点吃或者休息。
从我家往下面走五六百米的河对岸山坡上有一大片草地,我们通常称它为“边草地”。从那里再往前走50米左右后,爬上一个小山丘,会看见一个巨大的用天然石造的墓碑。那就是“孙之丞之墓”。孙之丞是我们村里的一位耆老,我曾祖父年轻时他还活着。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在村民们口口相传之下,我也总能听到关于他的传闻。
孙之丞寿命很长,起码活了100多岁。总之,即便是到我这一代人为止,提起孙之丞,四乡八邻都无人不知。他为何博得如此声名?乃因众人都相信“孙之丞是天狗转世”。像这样,他受天狗庇护,人们尊崇他,以为他从天狗那里得到了极大的势力。但关于孙之丞的祖父和亲属,以及他青壮年时期的事迹并无人知晓,他只是作为天狗转世的人物留在村民的记忆里。村民们只知道独身老人孙之丞。他在一个叫作字宝殿的宅子边上搭了间小屋居住,经常是一贫如洗,仅仅是靠帮村民做点事或耕种一点田地来维持微薄的生计。到了最晚年时,一有空他就编不需要任何技巧的“足中”(旧时水夫使用的套在脚底板上的半截草鞋)。他对于日常琐事毫不关心,所以初见之下,谁都不会拿他当回事。他似乎也不与村民们亲密往来,其中的一个理由大概是因为他当时的年纪和村民要相差三代人,人生经历也完全不同。事实上,对世事毫不关心的18世纪生人孙之丞和生活在19世纪中叶幕末时代的村民之间,不要说在思想上,在人情风俗上也相差甚远,两者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孙之丞很受村民们的尊敬。村民待他很亲切。如前所述,因为他是天狗。他是凭借什么来展示能力的呢?他只知道使用一根宝贝棒子,那是一根在柔术中常用的“八方”棒。他就用这一根棒子,轻而易举地制服各色名流高人。若别人非要找他一决高低,他也不胆怯,能轻松打败对手。或许,也正因为他有如此本领,才被当作天狗附体的。总之,孙之丞就是一个隐藏在村民身后的守护神。村民们十分信赖他。如前所述,在旧幕时代,那些残暴的浪人时常会拿着长刀闯进村民的家里,强行索要金器,有时还会趁着酒气撒野,欺负纯良的百姓。奇怪的是,每每在这危急时刻,孙之丞都能获知消息,带着他那根棒子,三下两下就把那些浪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并很快把他们赶到村外去了。据说那些负隅顽抗的莽汉会被他踢死。
孙之丞深受村民信赖,还不仅止于此事。他用过的东西会被人拿去当作降魔的道具。如果把他穿过的草鞋挂在山间的田地里,兔子野猪就不敢再出来破坏农作物。这也是他总在打草鞋的原因了。像这样,无论他打多少双草鞋,村民们都会悉数拿走。孙之丞瞟上一眼,被狐狸附身的人立马会恢复正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村里备受爱戴,尽管独身贫寒,也很轻松自在地活到了高寿。从他死之后一直到今天,他的墓前常有新鲜的供品。村民也因为村里有这样一位奇人而深感自豪,我在儿时常听人讲起孙之丞是了不得的天狗转世这个故事。
兵卫是村中耆老,也是另外一个被村民祭祀的大人物。据传,兵卫是负责祭祀氏神的神主的祖先,他还是乡间罕见的弓箭神射手,这也是使他成名且被祭拜的原因。其博得名人声誉的故事非常有趣,我曾多次听人讲起过,记得非常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某一天,兵卫去参拜伊势神宫。他把弓用草口袋包好背在背上,看起来像个乞丐。他遍访名胜,最后到了京都。一天,他来到三十三间堂,一群武士正起劲地练习射箭。兵卫因为很喜欢射术,兴致勃勃地跟着看热闹,并自言自语地评价武士们射箭的本领。箭刚从武士们的手上离开,他马上就预言结果:“这次偏右了!这次偏左了!射到上面去了!射到下面去了!”结果没有一支箭中靶。奇妙的是,兵卫的预判总是很准确。武士们听他这么一说,觉得非常气愤,骂道:“什么东西!瞧你这乞丐样儿,武士的事是你可以多嘴的吗?无礼的家伙!”但不管怎样,此人说的都是事实。于是,一个武士戏弄道:“你有本事评论别人,想必你也懂行吧,过来试试!如果你不会射,是要打手板的啊!”兵卫成竹在胸,高兴地满口应承下来。一个武士伸手要把弓箭给他,可兵卫说你这只是小儿做游戏的玩具,拒绝使用,他取出草包里的弓矢,拉开硬弓,射出一箭。箭矢直中靶心,没有毫厘误差。兵卫对众武士说道:“如果我只射一箭,你们也许会认为我不过是偶然射中而已,我再射一次。”说完就把箭射了出去。这支箭就像是劈开第一支射出去的箭尾一样,不偏不倚,再次射中靶心。因为兵卫干得太漂亮了,武士们和其他看热闹的人都惊呆了,连连叫好。很快这件事就传开了。某位亲近平民的慈善家专门找人写了一幅二矢中的匾额,并题上“破筈兵卫”的字样,奉纳给三十三间堂。这件事在我们村里长期被传为佳话。那些参拜伊势神宫的人一定会去参拜三十三间堂,以看到那块匾额为平生唯一的乐趣和骄傲。在我小时候,还有村民说自己曾见过那匾额。
可是,尽管兵卫是如此有名的一位弓箭手,但上天并没有赏给他武运,他最终也未获重用。兵卫的功名仅止于三十三间堂的一块匾额,埋没乡间,空留遗憾。倘若兵卫生为阿依努人,在北海道广阔的天地里射杀野猪黑熊以维系其小命的话,他一定会作为酋长在土著中扬名。但是,生在农村的兵卫无缘以弓扬名立万,只能在贫困中终其一生。呜呼!据民间流传,他人生最后的光景实在是一场悲剧。据说他因为家贫,在秋末播种小麦时没有种子。一天,他去本山寺借麦种,背着回家。身上的重负压迫着他那又饿又疲惫的痛苦的身躯,在快到村头时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了,饿死在了那里。人生虚无!人们在他去世的地方,搬来石头筑起一座坟茔,以纪念弓箭名人兵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