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纷至沓来（下）
看着袁基迈出讲堂的背影，刘备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阿大对着刘备说道：“等一下，会进来一个特别厉害的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袁基走出讲堂的时候，管家终于把事情和盘托出。
老主母发丧，二小姐袁绍与三小姐袁术，各自在北军中候处告假，前来奔丧三十五日，期满归队。
原本是这样盘算的。
可三小姐袁术转念心想，守丧苦闷，一不能饮酒，二不能吃肉，三不能玩男儿。
于是邀请二小姐在守丧之前，放松一天，赛马击鞠，田猎游玩，明天一早再披麻戴孝。
二小姐本不答应，可三小姐她说二小姐……
“说她是色厉内荏的胆小鬼是吧？”
管家低头不语。
就算是雅量豁然的袁基，此刻也握紧拳头，老三到底把守孝当成什么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为亲人守灵，又不是点卯应名，打完卡就下班。
脚步不由地加快。
走到府门前的停车场，袁基整个人都僵住了。
母亲大人袁逢由掌管刑狱的廷尉，荣登三公之一的大司空时，乘坐的御赐马车，就停在院子的角落。
狴犴兽横卧的车栏，不知怎么地撞坏了兽头，原本挂在四角的四盏铜灯，竟然少了三盏。
车里堆满了酒坛子，车厢里面铺着好几张兔绒皮草缝合的毛毡。
两个冰肌玉骨的娼馆少年，全身一丝不挂，只盖着一层兔绒，露出雪肩，满脸疲惫地趴在车里睡觉。
袁基的眼睛已经瞪得铜铃大。
前天我还问老三，母亲的车子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了，老三说，拿去南宫，请尚方令找人修缮。
原来是这样修车的吗？
难怪如今的京洛百姓，都说她长水校尉袁术，奢淫无度，骑乘公府的车马，横冲直撞，是“路中悍鬼袁长水”。
袁基走到门外的时候，整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她已经决定要把老三，还有带坏老三的人，全都惩治一遍。
不，只是略施薄惩还不够，也应该给这些人的家长，一点小小的震撼。
如果老二老三这样都不学好，就让她们两个滚回汝南老家，去生孩子，不要留在洛阳丢袁氏的人。
袁基刚走到马场，打马球的锦衣少女已经纷纷下马，放下长杆，躬身行礼。
老三袁术持晚辈礼，老二袁绍持师徒礼。
一个个低头不语，脸色凝重，仪容端庄，态度恳切，似乎生怕惹怒对方一般。
能让她们行此大礼的，自然不会是她们的嫡长姐袁基。
因为袁基在跨出府门的时候，同样嘴唇微张，弯下高贵的腰身，行了晚辈礼，甚至主动退到路旁，请对方入内。
此刻，马府门前，停着一辆漆黑的大牛车。
一对木屐正停在牛车前面的台阶之上。
木屐圆头为女，方头为男。
牛车的主人自然是一个女人。
木屐面板的中间，各自刻着三片车前草的花纹。
车前草形状如猪耳，老百姓爱吃它，称之为猪耳菜。
传说曾有将军以此草治病，只因它长在车轮之前，故而名曰:『车前』。
它代表东汉开国将领，捕虏将军马武，是与四百年后，唐太宗李世民的【凌烟阁二十四臣】齐名的【云台二十八将】。
诸葛亮的《论光武》就把【云台二十八将】的地位，提到韩信、张良、樊哙、周勃等人的位置。
两百年后的如今，马武这个名字，正如后世某一朝的十大帅十大将一样，正被大汉百姓逐渐淡忘。
车前草这个名字也被另一个名字所取代。
郑君草。
只因为它被当世第一大儒郑玄所喜爱。
三名少女从牛车中走出。
少女们皆仪表堂堂，雍容风议，见礼于世。
她们是清河崔琰、高平郗虑、北海孙乾。
她们的后代与南北二朝皇族结亲，富贵五百年，注定是这个时代极有名气的三位士人。
她们并非是牛车的主人，而是牛车主人的随从。
她们下车，只是因为她们自觉不配与老师并肩。
一双白乎乎的脚丫子从车帘伸出，伸向车门外的台阶。
这双脚正在寻找台阶上的黑绳木屐，缓缓站定。
整个过程，四周没人敢发出呼吸之外的声音。
那个人终于从牛车走了出来。
传说，孔秋周游列国，便是穿着一双木屐出行。
《史记》说，孔子身长九尺六寸，能以手推开国门，力大无穷。身高能与两千年后的姚明并肩，孔子的木屐自然是一双长木屐。
隋朝小说《论语隐义》记载，孔子困于蔡国，一只木屐被人偷走，传说那双木屐，大若小船。
宋代《太平御览》记载：孔秋屐长一尺四寸，与凡人屐异。
换算下来，孔秋的鞋子比NBA中锋球星，大鲨鱼奥尼尔的差不多，脚掌大约在四十二厘米左右。
然而。
这对黑绳木屐，比孔子的木屐要小得多。
两个黑绳屐，也比不上孔子一个。
两只脚丫也比孔子要小。
两只脚掌并在一起，不够穿孔子一只鞋。
身高不过孔子的一半，臀围就更小了。
孔子的肩膀，足够坐下四个这样的小屁股。
孔秋伸出一只巴掌就足够抓住她的两只臀。
她的娇小也暗示了她的无力。
就算是最弱小的男人，只要方法得当，也能轻而易举，按住她柔若无骨的双肩，用牙齿轻轻咬下她的布冠与腰带，进而欺负她的脖子与耳朵，逼迫她发出不雅的声音。
但也正是这样弱小的人，从未真的被强者欺凌。
反倒是强者们纷纷拜服于她的脚下，祈求她的垂怜。
十六年后，刘备遭到曹操攻伐。
只一封书信，她就让袁绍下定决心，带兵三十万，伐曹救刘。
这个有着十二岁少女外貌的老妪，名叫郑玄。
《后汉书》记载：“郑玄身高八尺，能饮酒一斛，眉秀目明，仪容温文尔雅。”
这自然是真的。
年轻时的郑玄，孔武有力，谈笑间饮酒斗升。
袁隗就曾带领三百名士进酒，刁难郑玄，郑玄怡然自若。
不然李白的《将进酒》中，怎会借郑玄典故，自称“会须一饮三百杯”？
但眼前的郑玄也是真的。
她已经老了。
老到身体机能退化到了十二岁的模样。
皮肤不再坚韧，如婴儿般细腻。
肌肉不再健壮，如少年般柔软。
白发也转黑发，比丝绸更顺滑。
容貌也转幼态，长发更是身高的三倍，无法扎起，只能由三名相貌最出众的弟子捧着。
袁绍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如今的郑玄扛上肩膀，绑到营帐随军。
但袁绍不会这么做。
她只会亲自捧起郑玄的脚掌，为她穿好木屐。
只要郑玄肯低头看她一眼。
她就会把郑玄“请”到家中，把这枚人形的“传国玉玺”，关在黄金打造的屋子里，好好的“收藏”起来。
可郑玄却一言不发，坐在牛车的梯子上，伸出细软的小手，摸了摸袁绍的脑袋，然后直起柳条般轻柔的腰身，从牛车上跳到台阶。
走姿端庄地沿着悠长的阶梯，一步步朝着老师马融的灵堂走去。
尽管，她退化成了幼女的模样，看起来少不更事。
可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一心治学的郑玄，
黑眼睛，黑袍子，黑头发。
内心也是一片漆黑的大海。
皮肤与人格是雪一样的纯白，
绝不会向强权低头，
“等等，郑老师。”
袁绍想要追随郑玄上去。
却忽然被浪花打翻，撞下台阶，幸亏袁基与袁术托住她，才没摔个脑震荡。
袁绍纳闷，哪里来的浪花，正想要大骂，是谁敢撞她汝南袁本初。
这才忽然发现。
郑玄身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马融府邸的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数百辆牛车与马匹。
牛车之中走出数百名衣着各异的人物。
她们有不同风俗，来自不同的州郡。
大都是出身不俗的门第。
她们有袁绍认识的，也有袁绍不认识的。
但她们全都是郑玄的学生。
只是如今名声不显。
比如“结巴却博闻强记”的礼法专家，河内赵商、
“一生追随刘备，颠沛流离，险些与赵云在长坂坡被杀死，武侯祠中地位仅次于赵云”的蜀汉外交部长，北海孙乾、
“曹操都嫉妒容貌，最终被曹操恶意杀害”的冀州第一名士，清河崔琰、
“与邓艾联手，击败姜维，追随曹髦，诛杀司马昭失败”的曹魏活化石，清河王经、
“擅长推行屯田之法”的曹魏名守，乐安国渊、
“追随刘备，与孔明交好，却被后主刘禅戴了绿帽”的蜀汉聊天大师，鲁国刘琰、
“八岁就有成人智商，后来担任曹丕近臣”的神童，乐安任嘏、
“被公孙瓒所害，与幽州牧刘虞同生共死”的高洁之士，北海张逸、
“赤壁之战前与诸葛亮舌战，只身入蜀送回张飞被砍下的人头，前来阻止夷陵之战”的东吴辩论家，汝南程秉。
“构害孔融，主持册封曹操为魏公”的篡汉先锋，山阳郗虑、
“不是太监，却担任刘禅后宫大管家”的蜀汉宫廷第一博士，南阳许慈……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人……
她们仅仅是最年轻且最先抵达的一批人。
尽管她们不是孔明、荀彧那样的三国第一流人才。
但她们无一不是仅次于第一流人才的二流人才，是一流人才的手脚与心腹。
她们都跟随一个人学习，那就是郑玄。
她们都使用郑玄编纂的经书。
她们都相信郑玄解释的词汇。
她们都信仰郑玄阐述的理论。
她们都用着郑玄纠正的发音。
她们都穿着郑玄改定的服饰。
她们自发追随在郑玄身后，化作一条绵延不绝的护城河。
不许任何人侵犯这位儒术之神。
袁基、袁绍、袁术对视了一眼，也跟在后面。
其中袁绍更是对郑玄眼热不已。
若是刘备在此，一定会感叹，
如此强大的号召力。也难怪袁绍后来费尽心思，攻破孔融的北海郡，也要得到郑玄这枚人形的“传国玉玺”。
郑玄弟子数千人，更代表经术正统。
在袁绍的眼里，得到郑玄等同于得到支撑起小半个三国架构的二流名士，袁术图谋的“传国玉玺”，远远比不上一个郑玄！！
除了郑玄的学生之外。
还有一些前来看戏的老年人，跟在这些年轻人的后面，面带笑容。
这些人是郑玄的同辈，都是吃瓜看戏的乐子人。
比如未来的大将军，时任河南尹的外戚何进，代替三万太学生前来吊唁的太学博士乐隐，代替太尉曹嵩前来吊唁的大司农张温。
朝廷最高官员，三公其二，大司徒崔烈以及大司空袁隗。
另外还有荥阳郑氏的郑泰，太原王氏的王允，作为士族首领，她们已经从胡广的府邸回来，转而来到马融府上吊唁。
她们也跟在队列后面，但并不靠前，免得惹人注意。
她们都想知道，郑玄草创的“郑学”将会如何代替马日磾继承的“马学”，掌握儒门的未来。
夜色忽然降临。
刘备抬头，明明天还未黑，整个房间透出一种压抑的氛围。
仿佛被漆黑的海水填满，收回目光时，他才发现，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二岁模样的长发少女，站在讲堂中间，仿佛黑夜的化身。
刘备震惊于少女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更震惊于如此多的名士跟在少女的身后，令她专美于前。
于是，扭脸，小声问向刘大：“这个女孩儿是谁？”
刘大也是一怔，“你不知道啊，她就是返老还童的，北海郑玄。”
刘备愣住了。
她就是郑玄？
返老还童什么鬼？
郑玄停在孔融与马日磾的面前，低头看向棋盘。
然后看向一旁孔融，秀眉缓缓蹙起。
似乎对于孔融打扰自己和小师妹马日磾的约会，感到不满。
孔融微笑起身，请郑玄坐在自己的座位，然后站在郑玄的身后。显然，连她也是郑玄的人。
郑玄却没有动，而是看向马日磾，等马日磾说话。
因为她知道，这间府邸的主人不是孔融，而是这位她从小照料的小师妹。
她敬重这位治学有方的小师妹，等着小师妹请她落座，一叙旧情。
然而，马日磾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
没有看过郑玄一眼。
她的手指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缓缓放回棋篓。
尽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棋子放回棋篓的时候，依然发出了好几声滴滴答答的杂音。
虽然细微，但刘备却听得出，其中透出的情绪。
恐惧。
马日磾在恐惧。
在她看来，郑玄将是摧毁马氏儒学的惊涛骇浪。
如今这股巨浪，正带着无数条小的浪花，纷至沓来。
她在想，自己要如何在可怕的郑玄手里，保护扶风马氏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