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之咒(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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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桑托拉斯,冲荡平原

佛耶戈加冕一年半后

军首领卡拉·黑伽亚里之卡莉丝塔扯掉头盔,深吸一口气,捋了捋被汗水浸湿的长发。她是烁银王座之矛,也是国王的侄女。

烈日当头,炽热而无情。热浪灼烧着她的胸口,但她的心跳缓缓地平复下来。直到战火渐息的此刻,她才开始感觉到伤口生疼,也不知是如何受的伤。她感到头很沉,耳中似有嗡鸣。是头部受到重击吗?有可能,但战场一片混乱,她也不清楚。

她背脊酸痛,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此刻她只想躺倒在地,闭上双眼,但她没有这样做。没有一个士兵愿意看到他们的指挥官屈服于疲惫。因此,她岿然不动,默默向先灵祷告,希望她的双腿不要擅自崩溃。

尘土飞扬的平原上散落着成千上万具躯骸。苦战之处,成排士兵交战厮杀,尸骨堆积如山。大多数残躯已一动不动,但仍有少数还在盘桓。双方的幸存者都在抽搐呻吟。但胜者是卡玛维亚人,他们的伤员将被抬走,伤势得到照看,而桑托拉斯的伤兵将气绝于此。

战场之外,那些士兵的妻子、丈夫和子女在砂岩筑成的城墙上看着这一切。他们的城市在劫难逃。卡莉丝塔仿佛已经能听见他们的哀号。恐慌将席卷城内。桑托拉斯的国王孤注一掷,决意与卡玛维亚为敌,但他已成为一具尸体,他的城市也将被占领。

在卡莉丝塔身后,远处有一片可以俯瞰战场的高地,她的国王高坐于幔亭中观看战局,王后也陪在身侧。佛耶戈曾想要御驾亲征,手握强大的“穆清”,领军作战。他拥有骁勇善战的王族血统,而他的父亲就是传说中的卡玛维亚雄狮。佛耶戈已经登基一年半,他想向盟友和诋毁他的人证明他的力量。

开战之前,他的咨议官和将军们无不敦促他远离险地,在远处观战,可他却置若罔闻。他们一走,卡莉丝塔便与他对峙。

她开始失去耐心,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一国之君,而且尚无子嗣。”

佛耶戈却厉声道:“我已经受够了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他身披战袍,镶有金边的黑色盔甲明光锃亮。“我跟他流着一样的战士之血。我想要这场胜利属于我。”

卡莉丝塔反驳道:“无论你是否亲征,胜利都将属于你。这场战争将作为佛耶戈国王的胜利载入史册。你是否出战并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反应激烈。

没人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但自从孩提时起,他就一直渴望得到她的认可,可以说现在依然如此。

事已至此,佛耶戈还是不服气。他张口欲辩,伊苏尔德王后却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说:“卡莉丝塔很明智,亲爱的。留在我身边,求你了。你无须证明什么。”

尽管伊苏尔德言辞温和,但她身上有一股令人敬畏的力量。佛耶戈叹了口气,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他握住她的手,说:“大概只是自尊心让我执意出战。我会依你所言,我的爱人。”

飞扬的尘土之间,杀气犹存,遍地皆是已逝之人和将死之躯。卡莉丝塔高举长矛,向远处的王室夫妇致意。

“最好处理一下,将军。”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卡莉丝塔回过头,看到她最信任的得力副将莱卓斯。他身材魁梧,个头远远超过卡玛维亚军队中的其他士兵,黝黑的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疤痕隐约可见。跟所有出身低微的庶军步兵一样,他身上的披挂不过是一件硬皮胸甲、一顶简陋的铜盔和一对皮胫甲而已。当他卸下臂上的巨大木盾时,早就被劈裂的盾牌登时崩作碎片,露出他与常人大腿一般粗壮的双臂。他身上溅满血污,但大都不是他的血迹。

卡莉丝塔盯着他,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指了指她的鬓角,她这才伸手去摸。看到指尖的血迹,她眉头一皱,垂眼看去,只见自己的头盔松松地拎在麻木的手指之间,侧面已被凿出一道裂口。想必是一记重斧,所幸并未正中,否则她早已横尸沙场。她向来走运,莱卓斯心知肚明。

卡莉丝塔道:“一点小伤,无妨。”

莱卓斯的手里则是一件面目狰狞的战利品:桑托拉斯王的头颅。正是这名战士的死,击溃了敌军将士。斗志一旦崩溃,便意味着大势已去。战场之上,恐惧蔓延得极其迅速,士兵们的决心往往不堪一击。要击垮整支军队,只需一人之死,就如同引发雪崩的一颗碎石。

卡莉丝塔赞道:“干得漂亮。”

坊间传闻,敌军之王是用剑的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他一骑当先,率精锐部队侧入右翼,一路锐不可当,厮杀之势有如半神。卡玛维亚军防线本已濒临崩溃,千钧一发之际,莱卓斯只身穿过鏖战的士卒,直击敌方首领。

毫无疑问,桑托拉斯王是一名天生的战士……只不过他从未遇见像莱卓斯一般的对手。

莱卓斯嘟哝了一句:“这杂碎东西有两下子。”

卡莉丝塔心下了然,说道:“还是略逊一筹。骑士团肯定会大发雷霆,怨你抢了他们的功劳。”

莱卓斯咧嘴一笑。他的五官太过粗犷,算不上英俊,却是一张诚恳的脸。更令人称道的是,他从里到外不带一丝奸诈。莱卓斯黝黑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说道:“那只会让胜利的滋味更加甜美。”

卡莉丝塔响亮地哼了一下鼻子。这声音可不怎么体面,但眼下她身边除了莱卓斯和效忠于她的庶军士兵,再无旁人。她或许出身高贵,然而贵族的假意阿谀和两面三刀令她反感,她向来更喜欢与普通士兵为伍。卡玛维亚宫廷之凶险不亚于任何战场,满是佯攻、奇袭与垂死的挣扎。相较之下,卡莉丝塔宁愿在战场上与敌人进行正面交锋。至少在战场上,她能看到是谁在挥刀相向。

远处的扬尘透露了敌方残兵已逃往何处,但他们难成气候。三支骑士团主力与庶军并肩作战,共同击溃了桑托拉斯。青焰骑士团、乌号骑士团和铁之团,此外还有几个规模略小的骑士团,已经没有机会发起制胜的冲锋,因为在他们完全投入战斗之前,敌人就已经崩溃了。所以现在骑士团只能追击残寇来略逞雄威。

卡莉丝塔不顾疲惫,带着莱卓斯一起走入庶军之中。她希望士兵们能看到他们的将领。她频频停下脚步,对一个个士兵加以称许,或是谈笑几句,再或示以同情。凡遇伤者,她屈膝探问,垂死之人,则执手言谢。而已逝之人,她便为其在额前画上血色的三叉戟,对他们的勇武致以感激之词——这些言语对她来说无非空洞,但对生者而言,却聊以慰藉。她告诉年轻的士卒,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是新兵,又向满面衰疲的老兵们点头致意。戴着陶瓷面具的祭司们在战场上小心穿行,在手鼓上敲出清脆的响声,好将死者的亡魂引向先灵所在。

两人所到之处,将士们都会拍拍莱卓斯的肩膀。即使那些没有目睹他杀死敌王的人,也有耳闻。每一个庶军士兵都对他心怀敬畏。他是他们的护身符。卡莉丝塔不敢想象,如果莱卓斯在战斗中倒下将会发生什么,因为他实在是庶军的心脏和灵魂。

当卡莉丝塔和莱卓斯问候完兵众时,太阳已经西沉。她已经喉头干枯,满面尘烟。一名军官递来了水袋,她感激不尽地接过。

沙场搏斗的冲击现下逐渐消退,庶军之间泛起一股雀跃之情。他们熬过了这一天,并取得了胜利。他们将再次见到他们的妻子、丈夫和孩子,迎接他们的下一个黎明也将充满荣光。

大家为莱卓斯欢呼喝彩,他也不吝将那血淋淋的战利品高高举起,供众人观瞻。卡莉丝塔看到他宽阔的双颊上升起一抹红晕,不禁莞尔。像他这样的壮汉,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即便面对排山而来的重骑兵也全无惧色,但这样的崇敬倒让他浑身不自在。她觉得这一点着实可爱。

莱卓斯与她目光相遇。救我——他用眼神乞求,却只让她玩心顿起。她一只手搭上他远远高过她头顶的虎肩,高举长矛。

她纵声长呼:“莱卓斯!屠王者!”

他大吃一惊,忙低头盯着她。他的窘相让她更是乐不可支。

庶军中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众人齐呼莱卓斯的名字。现在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扬起手中满是凿痕和血迹的武器。直至欢呼声渐渐平息,卡莉丝塔才注意到静立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重装骑士。他骑着一匹巨型钢甲战马,肩披上等丝绒制成的紫色大氅,一身华美戎装熠熠夺目。

铁之团宗师,赫卡里姆。我的未婚夫。

她立时把手从莱卓斯肩上移开。前一刻的欢腾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寂静。魁梧的莱卓斯转向赫卡里姆,垂首示敬,庶军成员也纷纷低头,唯独卡莉丝塔除外。她出身王室,只在国王面前才讳于直视。

赫卡里姆的样貌生得傲气又尊贵,仪表堂堂,浑身贵族气派。他的眼光不无傲慢地扫过一众士兵,在莱卓斯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卡莉丝塔身上。他有一头深色的齐肩鬈发,浅棕色皮肤全无半点瑕疵,深绿色眼瞳有如渊海,深邃之中既有诱惑,又有危险。

他稍一侧身,金甲声动之间,翩然落地。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厚——不如莱卓斯魁梧,可又有谁能与他比肩呢?一名女侍急忙上前拉住缰绳——她既然能成为赫卡里姆的贴身随侍,可见家财之雄厚。那匹巨兽打了个响鼻,铁蹄踏地,双目炯然。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要咬那个女孩,但主人的一声勒令制止了它。

赫卡里姆低下头,视线却未离开卡莉丝塔的双眼,说道:“卡莉丝塔小姐。”

卡莉丝塔下颌微动,应道:“赫卡里姆大人。”

又是一阵静默,她在等他开口。她的铠甲之下,一颗汗珠顺着她紧绷的脊背滑落。他们定于今年内成婚,但这只是两人的第三次交谈。与陌生人相差无几的他们之间有一种不难理解的尴尬。周围有数十人旁观静听,但说实话,她的心思几乎都集中在她身边一动不动的莱卓斯身上。

赫卡里姆似乎有所觉察,又瞥了莱卓斯一眼,目光停留在他仍然紧抓着的断首上。卡莉丝塔觉得他即将要说的是一介贱奴夺走了他斩杀敌王的荣誉,但他没有。赫卡里姆笑了,笑容温暖,让他满面生春。

赫卡里姆说道:“能陪我走走吗,小姐?”

她回答:“当然。”

他转过身来,伸出臂弯。卡莉丝塔将长矛递给一个随从,走到他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华丽的臂甲上。

我们这副样子,想必是一番奇景。花园漫步或许更适合一对订婚情人,但此时此刻,他们在垂死和已死的人堆间漫步。赫卡里姆的仪容无可挑剔,让卡莉丝塔倍加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浑身都是血污、尘土和汗水。

赫卡里姆含着笑意,低声道:“这下可别说我不知花前月下了。走运的话,下次我们还能碰上暴尸坑,或是沼泽地。当然,我必定护送周全。”

卡莉丝塔很高兴看到他也有诙谐的一面。她感到两人之间的紧张稍有缓和,于是抬头看向他。他的牙齿怎会如此完美?她漫不经心地想。

他柔声说道:“能看到你的笑容真是太好了,小姐。”

她环顾四周,坦承道:“此番境况下,我竟笑得出来,我自己也很惊讶。”

“你今天的胜利,实在令人叹服,真可谓旷古奇功了。”

“以陛下之名,一切荣耀皆归于他。”

“那是自然。”

二人所到之处,庶军将士无不立正行礼。

赫卡里姆留意道:“看来,他们对你很敬慕。”

“他们不过是在感激一个不把他们视为草芥的将军。”

赫卡里姆哼了一声。卡莉丝塔不知道他是否觉得可笑,又或是他从未有过类似的想法。事实上,很少有贵族会这么想。

他沉吟道:“有人担心,你太得民心了。”

“就因为我没有把他们像牲畜一样赶进屠宰场里吗?”

赫卡里姆挠了挠下巴,答道:“是因为他们人太多了。民心所向的君主,往往都是借由底层的暴动最终当权的。”

卡莉丝塔笑出声来,说道:“但凡有人认为我对烁银王座有所图谋,那都不过是些卑鄙的愚劣小人。我无心掌权,而且向来嫌恶宫廷政治。战场才是我的归宿。”

赫卡里姆笑了。先灵在上,他实在俊美极了。

他说:“你很会领兵,问题是一旦没有闲话可传,很多人就会忍不住无事生非。虽然你当众把你最得力的奴兵称为屠王者,不过呢,这恐怕不能帮你平息那些闲话。”

卡莉丝塔眉头一皱,断然说道:“我不介意风言风语。宫廷本就是虺蜮横行之地。”

赫卡里姆神色一肃,如同阳光被一片云层遮蔽。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卡莉丝塔,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触碰对方。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恕我无礼,尊贵的小姐。我无意令你烦扰。我只是前来确认你安然无恙,并为你今日的雄谋奇略致贺。”

卡莉丝塔感到双颊微红,小声道:“谢谢。”

赫卡里姆松开了她的手,两人继续沉默无言,直到他们绕了一整圈,又回到起点。赫卡里姆的侍从仍然牵着他那匹愤怒的乌黑坐骑。她把缰绳递还主人的时候明显松了一口气。

赫卡里姆说:“我要失陪了,亲爱的小姐。陛下有令,不得洗掠城池,我得前去辖制部下。之后城内将举办一场庆功宴。不知你是否愿意赏光,与我同席?”

“这是我的荣幸,大人。”

赫卡里姆大人最后留下一个微笑,重新骑上那匹高大的骏马。他先绕了一圈,再策马离开,侍从们紧随其后,一路影从。他仿佛天生的骑手,与那匹愤怒的战马浑然一体。

看到宗师重新归队,铁之团的骑士们一阵欢呼。随着一声号角,这位号称“铁前锋”的骑士下令前进,骑士团便向被征服的城市进发。

看着绝尘而去的铁之团,卡莉丝塔神色黯然。虽然正如赫卡里姆所言,桑托拉斯侥幸能逃过全城大洗,但小规模的劫掠仍是难以避免——向来如此。而且她很清楚,若是有人抵抗只会惨遭屠杀。

莱卓斯往地上啐了一口,说:

“他骑术不赖。这我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