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福光岛,海力亚
厄洛克·葛瑞尔远离人群,只身站在一旁等待典选。
众学徒在狭小的露天剧场中等候,目之所及皆是白色大理石和鎏金顶石的光芒。海力亚不加掩饰地炫示其富有,仿佛是在鄙弃福光岛外的人间疾苦。
人人有说有笑,共同的紧张感让他们聚在一起,除了葛瑞尔。他一人独立,缄默不语,眼神窅不可测。没人同他搭话,也没人有意邀他加入闲谈。就连注意到他在场的人,也寥寥无几。人们的目光掠过他的头顶,擦过他的身旁,仿佛他并不存在——对大多数人而言,他确实并不存在。
葛瑞尔却不以为意。他没兴趣与这帮人说些无聊的闲话,对他们之间的同侪情谊也全无丝毫艳羡之情。今日,他的辉煌将得到见证。今日,教团核心的大门将向他敞开,迎接他成为光眷者秘密上层的一名学徒。这份荣耀,他当之无愧。在场学徒无人能与他比肩。他们或许来自名门望族,他却生在目不识丁的猪倌人家。但若论天资才干,没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大师们到了。他们一一从中央楼梯逐级而下,满怀希冀的人群随之噤声。葛瑞尔注视着他们,目光灼然若渴。他舔了舔嘴唇,开始品味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威望与荣耀,期待着他马上就能有幸得窥的不传之秘。
众大师在剧场座席的底排错落就位。他们神情肃穆,盯着静立台下的一众能士。在漫长的静默中,悬念渐增。终于,一名蟾蜍般模样、言谈虚夸的大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向毕业生致辞——那是巴泰克长老,他面色苍白、油光虚浮。他一本正经地开始了长篇大论,不时夹带着自我吹嘘。葛瑞尔的目光逐渐涣散。
终于到了大师们选择毕业生收为弟子的时候。在座的大师都是光眷者各个主要学科和教派的领袖人物。他们代表了奥术学、逻辑学与玄学的一众派别,福光档案学、占星学、隐修辩术、秘传几何、探索者和其他学术领域分支。所有人都为光眷者的共同大业各效其力——收集和研究世上最强大的奥术法器,并将其编目入库。
这是一个聚集了全天下顶尖头脑的智囊团,而厄洛克·葛瑞尔的注意力只放在一人身上:“掌禁人”玛尔古萨大主教。她肤色深沉,皴皱纵横,曾经的一头乌发如今已遍染秋霜。玛尔古萨是海力亚能者之中的传奇人物。她并不是每年都出现在典选仪式上,但只要她一出现,必定会将一名新学徒带入教团内部。
典选杖呈上,首先交给在场最为德高望重的玛尔古萨大主教。她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握住典选杖,学徒间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玛尔古萨今天真的要选出一名学徒了,葛瑞尔的两片薄唇之间隐约噙着一抹笑意。老妇人目光如炬,如鹰隼一般扫视候选人群。学徒们一个个屏气凝神。
她一旦开口,被叫到的人便将立时荣耀加身,变为精英层的神圣一员,前途亦将一片光明。厄洛克·葛瑞尔的手指因期待而抽搐,属于他的时刻到了。大主教终于开口,葛瑞尔正待举步上前,却听她用陈年烈酒般的沙哑嗓音沉声道:
“来自赫尔斯墨的泰鲁斯。”
葛瑞尔眼神一晃。一瞬间,他以为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然而那一瞬过后,并未被中选的冷酷现实便如同冰水一般当头浇下。
被选中的学徒发出欢呼,四下里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和惊喘之声。初担大任的学徒一路上前,同辈们纷纷拍肩鼓舞。他跑上剧场台阶,站到玛尔古萨大主教身后,露出喜不自禁的笑容。
葛瑞尔表面上波澜不惊,然而身姿僵硬、如临大敌。
之后的仪式无非是一串沉闷而又超现实的模糊画面。大师们一一接过典选杖,各自收取一名新学徒。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叫到,葛瑞尔周围的候选人群逐渐稀疏,直到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芸芸师众与昔日同窗垂眼注视着他,如同即将宣判死刑的陪审团。
他的双手不再颤抖。屈辱与仇恨在他体内翻腾绞滚,仿佛两条抵死缠斗的蛇。仪式倏然落幕,典选杖被重新封入盒中,由金袍侍者收回。
巴泰克眼中带笑,岸然道:“厄洛克·葛瑞尔,诸位大师皆无意收你为徒,然而本教以仁慈为念,已为你预留一席,望你由此戒骄戒躁,略识仁恕。届时或有大师垂怜——”
“在哪儿?”葛瑞尔打断他,激起一片啧啧低语,但他毫不在乎。
巴泰克的视线掠过自己的蒜头鼻,看向葛瑞尔,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仿佛失足踩到了什么秽物。他目露凶光,厉声说道:“你将成为锤石监属吏。”
昔日同窗纷纷发出嘲谑,有的掩口而笑。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比喻意义,锤石监属吏都可谓底层的渣滓,是在海力亚地下仓库底层负责看守和巡视的人,学徒们戏称之为“垂尸人”。凡是沦落此地的人,必定是已触怒大师,若非仕途失足,便是言行不当,抑或是光眷者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在黑暗的地底,他们可以任世人遗忘,沦为笑柄,不堪之至。
巴泰克仍在居高临下地喋喋不休,但葛瑞尔已然充耳不闻。
在那一刻,他发誓,这不是结局。他将尽心服侍监长,并且在那里展露他的才能,让这些外强中干的老朽和那帮趋炎附势的同窗心服口服。他会在那里待上一两年,再进入教团内部,获得他应有的地位。
他们无法击溃他。
今日之辱,他铭记于心。
卡玛维亚,阿洛维德拉
裁决圣所内幽暗凉爽,卡莉丝塔庆幸自己不必在殿外忍受卡玛维亚的酷暑。她穿着贴身铠甲,头顶翎盔,肃立于殿内,静待判决。
烁银王座的继承人跪在她身侧。尽管圣殿内阴凉蔽日,但瘦弱的少年却呼吸急促,汗出如浆。
他的名字是卡拉·黑伽亚里之佛耶戈·桑提阿如尔·莫拉赫。他正等待着,端看今天究竟是自己的加冕之日,还是命终之时。
无上王权,或是就此绝命。再无其他可能。
他是卡莉丝塔的叔叔,但她更像是佛耶戈的姐姐。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卡莉丝塔一直深受他的爱戴。佛耶戈本无意继位,但卡莉丝塔的父亲,也就是先王的长子及继承人——意外谢世,这才轮到他的弟弟佛耶戈加冕。
人群的喧嚣,全都被隔在冰冷的圣殿墙外。祭司们头戴兜帽,脸藏在没有表情的陶瓷面具背后,在幽暗之中森立成环。浓烟熏燎之间,他们窸窣作语,念念有词。
“卡莉?”佛耶戈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在。”卡莉丝塔站在他身侧低声回应。
他抬眼瞥向她。他的脸修长俊美,雅贵非常,但此时此刻,他完全不像是已经二十一岁的人。他神色慌乱,如同在逃亡与死斗之间惊疑不定的困兽。在他前额上画有三条血迹,交会于眉心。血色三叉戟的图样一般只绘于亡者额间,助他们早日渡往彼岸,便于先灵辨认。这也恰恰意味着,佛耶戈命悬于此。
他悄声道:“父亲临终的遗言,再和我说一遍。”
卡莉丝塔一僵。先王曾是卡玛维亚雄狮,无论在战场还是政坛,都叱咤一时。但当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骁勇之王。弥留之际的他枯羸瘦削,往日引以为豪的力量和生气悉数被抽空。他的眼中仍然有着全盛时期的些许踪影,但那就像余烬中残留的光芒,是黑暗将他吞噬之前的最后一丝光亮。
他用仅剩的力气紧紧攥住她。那双手已不成人形,更像是秃鹫的枯爪。“答应我,”他声音嘶哑,身上焖燃着一股绝望的火焰,“这孩子毫无王者气度。这是我的过错,但责任却必须由你来承担,我的孙女。答应我,指引他,为他谏言。如有必要,就控制他。保护卡玛维亚。现在,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卡莉丝塔说:“我答应您,祖父。我保证。”
佛耶戈仍然仰头看着她,期待她的回应。殿外不时传来人群的阵阵呼叫,如同远方海浪相击的轰鸣声,依稀可闻。
卡莉丝塔违心说道:“他说,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而他所有的丰功伟绩都无法比拟。”
佛耶戈点了点头,试图从她的话中获得些许慰藉。
她神色略微缓和,出言安抚:“害怕也没关系。不害怕才是傻子。”她冲他使了个眼色。“我是说,那就比平时更傻了。”
佛耶戈笑了,笑声里透着一丝绝望,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十分突兀。祭司们投来眼神,王位继承人当即敛容正色。他把一绺乖张的鬈发拨到耳后,然后再一次站定身姿,盯着幽冥深处。
卡莉丝塔说:“不要惊慌失神。”
佛耶戈低声道:“如果那把剑将我处死,下一个跪在这里的将会是你,卡莉。”他沉思片刻,又道:“你若为王,会比我称职得多。”
卡莉丝塔低声喝止:“不许胡说。你有先灵福佑,血液中流淌着你父亲所没有的力量。你当之无愧。夜临之际,你会加冕为王,现在的一切都将成为回忆。那把剑不会将你处死。”
“可如果——”
“那把剑不会将你处死。”
佛耶戈缓缓点了点头,口中重复道:“那把剑不会将我处死。”
大殿的空气略有所动,祭司们唱诵不绝的声音加快了节奏。他们手中的香炉左右摆荡,烟火氤氲。当太阳终于移到头顶正上方时,光线穿过穹顶中心的水晶射入圣殿。阳光所到之处,熏雾缭绕,浮尘飘摇,一片迷蒙之间……空无一物。
然后,王者之刃出现了。
巨剑悬浮半空,剑名“穆清”。卡莉丝塔不由得屏息凝望。穆清只存于先灵圣殿中,除非卡玛维亚的合法统治者亲自召唤,或者由祭司们召唤出来审判新任国君。
卡玛维亚的历任君主都会头戴烁银王冠,他们历来骁勇善战,而这个象征神武之力的三戟银冠,无疑是王室血统的绝佳写照。然而,这把“穆清”才是王位的真正象征。穆清的持有者将占据不容置疑的至高地位,但拥有王者之刃也意味着要将灵魂交付予它——并非每个卡玛维亚王位继承人都能在结契仪式中幸存。
卡莉丝塔明白这并非口耳相传的危言耸听。在卡玛维亚的漫长历史中,数十个继承人曾在审判圣殿中丧生。有人将这把剑称为“噬魂之刃”不无道理,卡玛维亚的继承者和敌人同样为之胆寒。
殿外的人群已经陷入沉寂。他们静盼裁决,准备迎接新的君主,或者哀悼他的逝去。若非大门敞开,荣耀加身的佛耶戈手握宝剑阔步上前,便是圣殿顶上敲响一声丧钟,宣告他的终结。
卡莉丝塔说:“佛耶戈,是时候了。”
王子点了点头,勉力起身。那把剑就悬在他前方,等他握取,但他仍然犹豫不决。他盯着它,不能动弹,惊恐万分。祭司们在没有表情的面具后面瞪大眼睛,怒目而视,无声地敦促佛耶戈依命行事。
卡莉丝塔低声催促:“佛耶戈……”
他急切地小声询问:“你会和我在一起,对吗?我一个人可能做不到统治这个国家。”
卡莉丝塔说:“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会一如既往地陪在你身边。我保证。”
佛耶戈向她点了点头,旋即回头看向光芒之中岿然不动的穆清。机会只有现在这几秒。现在就是审判的时刻。
祭司们的唱诵之声越发激扬。圣剑周围烟雾缭绕,如同盘曲的蛇虺一般扭动不已。佛耶戈不再迟疑,走上前去,伸出双手紧握住剑柄。
他双眼大睁,瞳孔急剧收缩。
然后张口急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