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
“每个冬天,写小说的愿望蠢蠢然,但还不到时候。有时候饿不见得真饿,是贪。”
距离徐有行写下最后一个小说大纲,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就是说,这十年,她在苍茫的世界上行走,如雪泥鸿爪,没留任何行迹。年轻时的朋友,开工作室的,在广告公司上班的,在家生二胎的,结婚的离婚的,出国的回国的,总之,没有一个在写小说了。
他们中的有些人偶尔还是会碰到的,酒酣饭熟,不自觉地又会聊起一些新锐作家。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渐渐举不出例子了。他们转而讨论热搜的话题与有争议的博主。写作这件事情,完全退出了他们的生活,也退出了他们眼睛能够望到的这个时代。
二十世纪的人品评海明威与茨威格等,是垮掉的一代;而一百年后的有行这代,不结婚不生小孩,甚至放弃了创作的尝试,他们说,自己是“最后的一代。”
“本世纪有作家吗?也许有吧!但较好的,已被404;非常烂的,赚满流量。”有行想。
汉代有赋,唐代有诗,宋词元曲……到明清已是不济,但还有四大名著为代表的小说家群体。当代,当代自媒体日盛,仿佛人人可以发声,但发出的只是呜咽的段子与无数个雷同的小视频。
每隔几年,会出现一部现象级的电影。但好的电影一旦出现,便涌现出无数的2、3、4、5部来,一部比一部差,一年比一年不景气。
有行至今还记得,自己二十岁时和同学在校外小影院里看的《盗梦空间》与《2012 phenomenon》。灯光昏暗,梦梦觉觉,忽而末日来临。后者借玛雅人之口预言:12年的冬至,地震连绵,海啸剧烈,地球磁极翻转,时间波归于零。
这个消息,起初没有人相信的,青山脉脉,绿树悠悠,人类世界更是蒸蒸日上:股票上涨,地产牛市,保险业空前发达,每一个成年人都将自己的养老与医疗基金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是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也为他准备好了一生的教育经费,预留了数套父母与祖父母的房产给他。
毕业班的学长学姐们,此时都在准备着托福考试或者工作面试。但不出两三年,轮到有行毕业时,大家忽然着急了起来。论坛里的《再不疯狂就老了》被置顶到首页,有人辞职去旅游,有人北漂去画画。
有行这才明白,《2012》是那一针催化剂。距离那个日子越近,大家就越生出一种要珍惜生活,拥抱理想的急迫感。
又或者。向往远方,追寻理想原本就是青春的专利。她父母那一代人,也曾经大江大河,高歌猛进地经历过。而后还不是落户安家,三餐一宿伴着一双儿女。
她生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隔了一个季度去看,人们的穿搭,口头的词汇,使用的通话工具就通通变了样子。看在少年人的眼里,一片新奇,她每天都涌现着新的热情与灵感,愿意去写一写什么。
但同时又有隐隐地担忧,觉得一切都是虚浮的,跳脱的,过眼云烟一般。她试图去抓一抓什么,然而心里其实清楚,她什么也抓不住。她跟聂南北就是在那时候渐渐熟悉的,等她反应过来这件事时,他们已经认识了四五年。
她一直不知道如何称呼他。最初她喊他聂先生,中途她喊他聂老师,等她后来参与到他的生活中来时,又随着他周围的人喊他聂总。都对,都不那么对。他一直笑,不置可否。
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聊哲学与宗教起源,好像对于彼此的现实身份,都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后来,她才明白,这正是正在兴起的网络时代的方便与桎梏。
即便,她在大三时做过一年的网站编辑,组织过几期版主见面。第二期时聂南北就来了,并且随后期期都在,但有行一直不大留意得到。只是熟络后,聂南北分享起彼时的感受,她才模糊地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在某个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里坐过。
他们的熟悉,已经是2012年过后的事情了。那一年,有行从理工科的学校毕业,伴随着她找工作的好坏程度,就是对世界末日的忽而抵抗忽而期盼。她后来还是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完全不对口,但还算适应。回到原先的论坛里,写了篇帖子,回顾着跌跌拌拌的一路。三小时后,她收到了一篇很长的回复,帮她逐条分析公司的长处和劣势,以及跟她的适配度。回信的id既陌生又熟悉,是聂南北。
这一年,她从学生身份的个体,成为社会身份的个体。而聂南北一直是后者,最少已经是后者十几年了。有行受教于他的经验,虽然暂时用不上,还是规规矩矩地道了谢。
那之后不久,有行回到原先上学的那座城市出差。聂南北接待了她,是丰神雅淡,识量宽和的青年男子,开一辆银灰色SUV,载她去城市CBD附近吃饭。他们从见面那刻,就一直聊个不停,从云南菜馆聊到露天茶馆,从火锅桌聊到星巴克。也不全然是在说话,即便不说话时,也不显尴尬。
都说了些什么呢?有行事后回想起来,其实聊得零零碎碎。有市井烟火,也有中西哲学,有本帮菜系,也有小众音乐。令人信服的并不是言语本身,而是说这些话的人。
也是借由他,有行第一次经验到人生的多样性。他在论坛里,是一个平静潜水的人,看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及至见面时,他又是一个饱满有温度的人,关注得到她的喜好,进退得度,举止有分寸。但读者诸君,若是猜测接下来会有段罗曼蒂克的故事发生,则又错了方向。
这场见面,只是人生的插曲。第二天迎接她的是一场入职以来的最大的商战。冲锋陷阵的工作自然不劳她做,但仅仅是会议记录与数据分析,就让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所以,她与聂南北散得极早。各自挥手,没有约下一次的相见。
未曾想重逢竟来得如此之快。
在第二天的会议室里,她再一次见到聂南北。他丝毫不惊讶,她也面无改色,低下头去匆匆打字。
她见过那么多个聂南北,而与每一个他相对时,自己也是不同的。所以她从来不怪他有所隐瞒,因为她既没问过,也不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