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平是何人
张稳跟在进城的队伍后面,看了一眼刚才对话的那对叔侄,轮到他时,神色木然的士卒用短棍指着贴在墙上的黄纸。
入城五铜。
“有。”
正待张稳拿出铜板时,忽然听见对面一名坐在长凳上,头戴网巾的士卒开口道:“听口音,你是北边来的,可有文书?”
“也是有的。”
张稳拿出一份硬纸册子,那网巾士卒起身走近,接在手中观看,此时张稳身后排队的平民被其他士卒引去旁边,以免影响道路通畅。
“张平你也是曲江人,又和我同岁,口音怎么变了这么多?”
“十一年前应宗师平定曲江时,我便入了伍,孩童时期的习惯大多不记得了。”
“我听说北边不太平啊。”
张稳笑道:“战事停了半年,陛下大赦天下,还能有假?”
网巾士卒的神色缓和不少,将硬纸册子交还给张稳,又将铜板推了回去。
“曲江城还记得多少?”
“勉强记得几条主道。”
“我给你找个指路的?”
张稳随即点头:“也好,我要先去治所。”
大梁士卒退伍返籍需要在当治所地登记造册,如有军功赏赐,也在治所兑领。
听见张稳如此表态,网巾士卒点点头,冲着城门内招招手,一名穿着打满补丁短袄的少年快步跑过来,张稳看见他面有菜色,瘦骨嶙峋,说是短袄,衣服里也是轻飘飘的,动了就漏风。
“你带张兄弟去治所,不得绕远,不得去勾连商户。”
“小的明白。”
张稳却笑着转身,往网巾士卒手中塞了半块银元,等到对方推辞时,才发现眼前这个瘦高的男人竟然如此大力。
能从北边战场活着回来的,果真不简单。
网巾士卒握着半块银元,抱拳道:“我姓张名伯昌,与张兄弟一见如故,你我又是同乡同姓,莫非同出一宗?”
“我实在不知,童年过去早就忘了,也许去了治所能查到一二,再者说,我也想寻祖归宗。”
“好,请。”
张伯昌狠狠瞪了短袄少年一眼,喝道:“张兄弟若有半点不满,我扒了你的皮!”
“不敢不敢!”
少年狠狠哆嗦了两下,再看向张稳时,也不敢胡乱打量了。
他心中想道,还不是张伯昌这丘八见钱眼开,只是苦了自己,今天两餐还没有着落呢。
拜别了张伯昌,张稳又有人带路,不费吹灰之力来到治所所在。
“小兄弟贵姓?”
“不敢用贵,小的姓钱,名钱狗剩。”
张稳将先前进城的那五枚铜板给了钱狗剩,少年先是不敢接,连推三次后张稳板着脸说看不起他,便只好拿了。
“我问你,我那伯昌兄弟近来可有什么喜事?”
狗剩拿了钱,自然不敢不说:“倒也没什么,听说他新娶了一房小妾,还给我们发钱了。”
所谓的发钱也就是一人一个铜板,买半块面饼,填一天肚子。
“原来如此。”
钱狗剩想着今天吃什么,好歹有了钱,也能阔几天了,没太在意张稳的喃喃自语。
他看网巾士卒眼窝深陷,面色蜡黄,精气外泄,面门一团黑气,便知道近来纵欲过度而不知节制,而近身无酒气,说明不太喝酒,问题多半出在一个色字上。
不多时,治所内走出一位身穿红色袍子的大肚男子,双目向下一扫,看见站在台阶下面的二人,连忙道:“来者可是,张平兄弟?”
“林主事?!”
钱狗剩定睛一看,慌忙低头下跪,治所主事也只能远远的看一眼,平日里那些驱逐他们的士卒大多归治所管辖,得罪了主事,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旁边名为张平的男子竟然和林主事是相识?
“修业,十年不见,风采依旧。”
“张平兄弟……你是何人,还不退下?!”
林主事是一个胖子,庞大的身躯站在台阶上面,连光线都遮住了,正好和张稳寒暄,又看见旁边跪着一个少年,如何看得顺眼,当场呵斥滚蛋。
钱狗剩闻言,连滚带爬的逃走,半刻也不敢停留。
林主事这才挥挥袖子,胖胖的右手抓住张稳的手臂,拉着他往治所内走去。
“张平兄弟,曲江一别,竟已十年,如今相见,不胜唏嘘,今日重逢,盛平摆宴,不醉不归。”
“修业你的变化倒是不大,不如等我先办了转籍。”
二人进来治所,但凡路过的吏员见了,无人不惊,纷纷侧目。
平日里貔貅一般的林主事,什么时候有了一个能拉着手臂同走的至交好友?
“此事易尔。”
林主事带着张稳来到内庭,将文书打开看了一眼,随后交给一位书记员,经过一番对照后,书记员恭声道:“姓张名平,无表字,入伍十一年,参与大小战事二十一次,斩魔族首十一级,军功赏赐银两三百两,免租税十年,免终身徭役。”
治所收录的不仅仅是军功,还有张平的相貌体态,与张稳如今的样子基本一致。
林主事意外的看着张稳,想不到这位老友还有如此本事,令人意想不到。
书记员对验了文书记载,确认无误后,又问道:“张平你退还原籍后,赏赐银两可选兑黄金、银元和宝钞,也可以暂存四海钱庄,兑金须等三日,钱庄凭证当下便可以领取。”
大梁货币原本只有铜板、银两和宝钞,在经过魔族入侵,大半国土沦陷,魔族通用的银元也开始流通,最终形成铜板和两、元并行,宝钞反倒快成废纸了。
“兑成银元。”
张稳签字画押,却听见林主事瞪着眼睛不满道:“我家兄弟,征战十载,今日方归,岂能无钱?速取百两,由我作保!”
书记员惶惶,连忙去后面端了红布托盘,盛放百两银元放在张稳面前,张稳哪能拒绝,飞快收入囊中。
林修业拍着胸脯:“兄弟放心,三日之后,贰佰银元,分文不少,日头还长,你我共饮。”
说罢,拉着张稳的手就往外面走。
书记员一个人站在原地呆住了。
“他就是林主事说的那个兄弟吗?”
……
实际上,张平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是张稳征战魔族的十年间,利用大梁收复失地时的混乱制造出来的人。
当初应寒夜带队一路打到曲江时,张稳阅览当地宗族大姓,发现张氏子弟极多,便虚构了一个名为张平的士卒,但军功绝非虚假,他那时是练气修士,斩首魔族十一级并非难事。
在大梁军队中,像这样的士卒不在少数,能活到退役的也大都选择拿钱,张稳离开远征队时,便选择了这个身份。
张平的父母具体姓名可查,魔族入侵时,整个村子被灭,仅他只身幸存。
林修业并非张平童年好友,而是张稳行军过程中,借用张平的口吻给林修业写信,赠与银两让其帮忙寻找双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年魔族入侵,杀伤平民无数,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林修业尚且年幼,哪里记得那么清楚,于是稀里糊涂的就成了至交好友。
张平所携带文书上写的内容真实不假,每一个环节都能详查,经得起推敲,唯一虚假的地方在于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个人。
大梁又没有监控,虽说存在修士,但谁会没事去查一个无名小卒?
大体上,些许细微漏洞也随着张平本人出现在曲江,渐渐被抹平了。
张稳按部就班的推进计划。
……
“喝。”
林修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面前的木桌上摆着各种丰盛的菜肴,鸡鸭鱼肉,果蔬枣糕,更有开了封泥的好酒。
盛平楼高三层,在没有高大建筑的曲江城,可一览城区无遗,还能远眺奔腾的曲江水。
张稳放下杯子,笑道:“我进城时,看见城门口许多卖儿卖女,大梁五年前已禁止奴隶买卖,真的有人买吗?”
“如何没有?充当家奴,免于饿死,岂不美哉?张平兄弟,孑然一身,多有不便,赠你家奴,切勿拒绝。”
“啊?”
张稳愣了两秒,从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一幕。
他婉拒道:“我如今已有去处,再带一个人,恐怕不太行。”
林修业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张稳,仿佛一头吃人的猛兽,他不由分说,挥手道:“带上来。”
这……
盛平楼的掌柜哪敢怠慢,领着一名瘦瘦小小的丫头来到两位贵客面前。
虽然换了一身干净衣裙,但瘦削蜡黄的脸颊,看得出来是营养不良,眼神空洞,如同泥偶。
“听说兄归,途中买得,赠与兄弟,有何不可?”
张稳沉默。
他受过新时代现代教育,讲究人人平等,哪怕不那么平等,起码也不是奴隶制。
林修业端起酒杯又喝了一杯,盛平楼掌柜看得真切,悄悄道:“贵客,这年头人命如草芥,你不要她,她就是路边的一根草,被风吹了,被人踩了,死了也就死了,没人在乎。”
“我要去观里还愿,也能带她去?”
“还愿?”
盛平楼掌柜愕然:“莫非是曲江白云观?”
“正是。”
“那更没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