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盗火者与广播电台

“我使人类不再能预知死亡，我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此外，我把火也给了他们。”——《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灾厄纪元15年，旧历2045年。

蓝星，旧华龙国东北部，H市，某栋高层，22楼。

高空黑云如墨，远雷殷殷轰鸣。

宁川躺在地上，面色灰败，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双目涣散无神，等待死神的降临。

他的身下有两层棉褥，上面则是盖着三层厚被。这些被褥都已经发黑发臭，散发着阵阵异味。

他已经七天没有进食，好在窗外飘着大雪，可以为他提供水源，否则他应该在两天前就离开这个悲惨世界了。

当然，即使有食物，他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因为这个屋子里能烧了取暖的，都已经烧干净了。

衣柜、茶几、桌椅、床铺、地板，早就都被砍作木柴，烧了取暖。

而现在，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弹尽粮绝，穷途末路了。

今天是宁川被困在这里的第七十二天，预计也是最后一天。

即使他再怎么乐观，也知道今天这一夜，无论如何是熬不过去了。

蜷缩在被褥中瑟瑟发抖的宁川，将左手凑到了自己的耳边，手腕上有一只深绿色的电子手表。

这是大灾厄之前，最尖端的一款军用通讯手表，好在宁川带着几颗备用电池，现在还能正常使用。

此时此地，它强大的通讯功能已经毫无意义，但依旧能收到电台信号，这是宁川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径。

他被困在这座死城中，已经十四年了。

按动手表上的一个按钮，电流声立刻通过扩音器传了出来。

手表的侧面还有一个旋钮，轻轻转动，就能够进行调频。

“滋滋……滋滋滋……”

一个慷慨激昂的，颇有些复古的女播音腔，从通讯手表中传了出来。

“前日，一大批重要战略物资计划从京都基地市，运往江东基地市，但在途中遭遇异兽袭击。其中，至少有一头八阶异兽，三头七阶异兽，导致押运部队伤亡情况严重。后抵抗军突然出现，帮助驱散异兽，并将物资全部带走。”

“就此事，联邦第二议长发表公开讲话，感谢抵抗军兄弟对我部队的帮助。同时，希望抵抗军尽快归还此批物资，否则江东基地市将迎来停摆危机，后果不堪设想。”

“截至目前，抵抗军方面尚未发表回应。”

“现在播放下一条信息。”

这时，女播音员的嗓音忽然发生了变化，激动而又哀伤。

宁川怀疑这位在大灾厄之前，是在北高丽接受的播音培训。

只可惜，现在的他连笑两声的力气都没有。

“12月22日，这是一个悲伤的日子。十四年前的今天，盗火勇士宁川，葬身火海，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他的死，是光荣而又伟大的！是他，将火种播撒，让我们的种族得以延续。”

“今天，无数京都基地市的市民，自发前往盗火纪念园，他们手捧鲜花，眼含热泪，纪念三位在盗火行动中牺牲的英雄。宁川、亚瑟·斯格勒、阿里·纳拉亚南……”

宁川的脸庞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而是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在广播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换台。

“滋滋……滋滋滋……”

这是一个音乐电台。

“……就算是世界要倾斜，亲爱的我也绝不说离别，尽管末日威胁再强烈……”

听了会歌，宁川感觉索然无味，便又继续换台。

“新一代基因药片B.27已经正式上市……”

听到“基因药片”这四个字，宁川从喉咙深处送出一声冷哼。

“相较于前代产品B.26，以及普及率最广的B.25，新一代基因药片的优点更加显著，稳定性与安全性都有所提升。”

“经过长达七个月的临床实验，B.27基因药片的测试结果正式对外公布。普通人服用，觉醒为‘异者’的几率高达3.5％，而死亡率则为48.8％。”

“这是基因药片自问世以来，死亡率首次降至50％以下。为此，长河基因公司召开了盛大的庆祝晚宴，第三议长奥顿·维戈先生，代表联邦，亲自到场相贺。”

“下面，是第三议长在长河基因公司晚宴上发表的讲话……”

维戈那张臭脸浮现在宁川的脑海中，让他一阵厌烦，赶紧将通讯手表关上了。

盗火十三人众，要是问宁川最讨厌谁，那绝对是奥顿·维戈，傲慢的前白鹰国中将，现在的联邦第三议长。

基因药片，这四个字让宁川如鲠在喉，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小小的药片，就是十四年前盗火计划的成果，也就是所谓的火种。

至少，联邦是这样对外公布的。

但宁川很清楚，这是一个巨大而又可耻的谎言。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宁川这位盗火计划的发起者、组织者、执行者，与某几位“伙伴”产生分歧，最终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当然，对于现在处于濒死状态的宁川来讲，这些都已经是过眼云烟，毫无意义了。

“异者”，这是大灾厄之后诞生的全新名词。

灾难突然爆发，人口极速下降的同时，也终于出现了在许多文学、影视作品中畅想过的那种情况，蓝星上的生物，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变异。

无数动物，因为灾变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中原本温顺的家养宠物，变成了一头头凶残、失控的异兽。

而在原本就危机四伏、凶兽遍地的荒野、戈壁、丛林、海洋中，更是诞生了无数恐怖的存在。

作为蓝星上万物灵长的人类，在人口锐减近九成之后，也终于诞生了变异者，这些人被称之为“异者”。

在存活下来的人类中，诞生异者的概率，大概是十万分之一。

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异者，都只是单纯的身体天赋异于常人，能挥动数百斤的巨斧，能硬抗自动步枪的子弹。

还有那么一小撮异者，觉醒出了种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控火、自愈、透视、呼风唤雨、与异兽沟通……

异者与异兽一样，被划分为一至十阶。

一阶异者，只是在力量与身体强度上高于普通人。

而最强大的十阶异者，则是飞天遁地，搬山倒海，无所不能。

现在人尽皆知的那几位达到十阶的异者，全都是宁川的老朋友。

联邦三位高高在上的议长大人，还有抵抗军、叛军的领导人……

唯有当年盗火计划的发起者宁川，此时被遗忘在晦暗的角落，像条野狗一般等待死亡。

他当然也是异者，而且是最顶尖的，当世只有两人能和他媲美。

但因为那场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变故，现在的他，连普通人都不如。

晃了晃脑袋，将那一阵阵因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勉强驱散，宁川从那床硬得像铁一样的被褥中钻了出来。

他想要收拾收拾自己，尽量利索地离开这个世界。

宁川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卫生间走去，路过客厅，他深深望了一眼那扇防盗门。

门没被封死，即使是现在奄奄一息的他，也能轻松开门出去，离开这个被困了两个多月的鬼地方。

但困住他的当然不是这扇防盗门，而是在门外徘徊游走的异兽。

宁川很确定，外面那只体型壮硕如狮的猫科异兽，至少也是三阶。吃他的话，连骨头都不会吐。

走进昏暗、肮脏的卫生间，宁川下意识地开了一下水龙头。

不出所料的，没有一滴水淌下来。

如同城市血脉一般的水网、电网，早就在灾厄元年便彻底瘫痪。

宁川看着镜子中毫无血色，犹如死尸的面庞，惨淡一笑。

苟延残喘了十四年，却还依旧是二十三岁时的模样。

没错，他是不老的。

因为某些原因，他和另外几个人，成就了不老之身。

自然包括正端坐在人类权利顶峰的那几位。

但不老，并不意味着不死。

比如现在弹尽粮绝的宁川，死神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准备掏出那柄锋利的镰刀。

水池旁放着一条剃须刀片，他轻轻捏起，开始对着镜子仔细刮起来。

即使没有泡沫，宁川也没有刮伤自己。显然，这些年他已经很适应这种原始的剃须方式了。

刮好之后，宁川将刀片放回去，忽然看见了一颗蓝色小药片。

正是基因药片！

不是B.22，就是B.23，具体的宁川也记不清了。

这是他之前在外面捡的，随手揣在了兜里。

H市早就被联邦抛弃，成了异兽的乐园。但在这座沦陷的城市里，依旧还有一些人类在废墟中挣扎求生。

作为华龙国东北部唯一的人类大型据点，盛天基地市会定期组织飞机编队，向C市和H市投放基因药片，希望在侥幸活下来的人群中可以诞生些异者，为对抗异兽和叛军的大业，贡献力量。

宁川捏着药片，放在眼前看了一会，然后随手一扔。

基因药片在洗手池中转了几圈，然后滚入了黑洞洞的下水口中。

宁川本就曾是异者，这药片对他没用。

即使是基因药片有用，他也绝对不会违背本心吞下去。

这个所谓的“火种”，正是他与另外几位盗火者决裂的导火索。

牺牲大量人类的生命，去换取那些虚无缥缈的异能，这在宁川看来，这无异于是杀鸡取卵。

即使是现在最先进的药片，也有将近一半的死亡率，而活下来的那一半，除了极个别三两个成为“异者”外，剩下的或轻或重都会留下暗疾，大部分的寿命都不会超过五年。

联邦将这杀人的毒药，粉饰成拯救人类的火种，每每念及于此，宁川便忍不住恶心作呕。

在他的认知中，人类族群的健全与完整，才是对抗各方外敌的最大倚仗。

再次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早就和他无关的事情，统统抛在了脑后。

回到卧室，关上房门，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的天气阴沉得吓人，宁川将窗帘拉上，整个房间顿时漆黑一片。

再次钻回那个还有些余温的被窝，他不准备再费力爬出去了。

就这样吧……

如果是十年前，那他肯定会挣扎着打开防盗门，和外边那些异兽拼个鱼死网破。

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可现在，他只想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注1】

恍惚之间，宁川看到了好多久违的画面。

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前，一个冻得嘶嘶哈哈的小男孩，正一边抽着鼻涕，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串串流油的羊肉。

因为和同学打架，正值青春期的少年高昂着头，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外，他的妈妈正在里面低三下四地说着好话。

大学操场上，一个姜姓女孩红着脸，攥着一瓶冰镇可乐，跑过来递给正在打篮球的青年。他喝了一大口，然后将可乐随手扔在一边，跑回了球场上，完全没有留意女孩那张红扑扑的俏脸。

特种学校内，一向严肃的教官走过来，罕见地露出笑容，说有人要见他。扭头看去，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一片火海前，那个过命交情的兄弟，沉默地走到了他的对面，没有一句解释。

宁川听说，人类死亡之前，会看到人生走马灯。

“妈妈，我来了……”

忽然，宁川手腕上的那支通讯手表，莫名发出了声响。

可能是因为里面电子元件的老化，让它也有些失灵了。

“滋滋……滋滋滋……”

“插播一条新闻，在刚刚结束的记者会上，复兴党党魁高桥阳太先生，向曾经的盗火同伴姚槐小姐，正式表达爱意。”

“高桥阳太先生称，他愿意尽一切努力，替他已经离世的好兄弟宁川，照顾好姚槐小姐。”

“就此事，本台记者多次联系姚槐女士，均无回应。”

黑暗中，那对本已闭死的双眼，蓦然睁开。

两道精光直射而出，仿佛要刺穿棚顶的天花板。

“小东瀛！你他娘的欺人太甚！”

【注1】：出自狄兰·托马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