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过的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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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那时候才知道,天塌了

受访者档案:

男,“80后”,绥化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06届专科毕业生。家里兄弟三个。参加过三次高考,第一次高考时母亲突发脑出血,考上大学后,父母相继去世。大学毕业后,在私人承包栏目组工作,2010年在广州创办某汽车用品公司,有两个孩子。

2001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考完最后一科,弟弟来校门口接我,说娘病了。到了医院才知道,娘突发脑出血,已经住院一个月,怕耽误我高考,家里人没告诉我。

我家兄弟三个,爹是铁路职工,因为肝病病退,娘是家里的顶梁柱。娘病倒以后,半个身子不好使,哥哥成家独立,家里地里的那些活,弟弟和爹接了过来,我的任务是考大学。

山东是高考大省,复读第三年,我考上绥化学院。知道那里冷,冷也得去,我不能再复读了。动身那天正下小雨,爹娘相互搀扶着把我送到院门口,让他们回去也不回。我赶紧快走,想着看不见我,他们就该回去了,少淋些雨。要是知道后来的事,我一定慢些走,一定多回几次头。

到校后,我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知道我走后下了一个月雨,我们村内涝严重,冬小麦都种不上。爹说身体不适要去郑州买药,我说让弟弟去买吧,啥药管用咱吃啥。

寒假回来倒火车换客车,一天两夜才折腾到镇上。那天上午,大哥骑摩托车到镇上来接我,他半路停车,头也没回地说:“咱爹咱娘都没了。”

“你说啥?”我在他身后大声问。

“咱爹咱娘都没了。”他回过头,脸上有泪水。

“大哥,这话不能瞎说啊!”

“回家吧。”大哥踩下油门,摩托车一路飞奔。

院门开着,家族里的长辈都在院里坐着,唯独爹娘不在,我的腿一下软了,好像天塌了下来。

我问大哥:“啥时候的事?为啥不告诉我?”

家族族长说:“别怪你哥,俺们这些人一起商量的,你才上大学,怕耽误你学业。”

他们七嘴八舌讲了事情的经过。

先是爹得了肝腹水,住到县城医院,哥哥和弟弟两边照顾爹和娘。小舅酒后突然亡故,大舅从新疆回来奔丧,料理完丧事过来看我娘。我娘不知道小舅的事,突然看见大舅,以为我爹不行了,一股急火脑出血复发,也住到县城医院,跟爹的病房一墙之隔。

那些天,两伙人轮班看护他们,娘那边在抢救,爹毫不知情。娘一直昏迷,没抢救过来。娘去世第二天,爹进入昏迷状态,相隔三天也跟着去了。

我当时特别恨大哥,好几年不能释怀。他光想着我是学生,我首先是爹娘的儿子啊,养儿防老,爹娘最需要照顾的时候,我却没机会尽孝。

家里出事后,学校免了我一年学费,安排我勤工俭学打扫教室。课余时间我给学生补过课,卖过学生生活用品,推销过外语资料。卖资料赚得人生第一桶金700元钱,正好弟弟结婚给他应急,我很欣慰,终于可以帮衬到家里了。

2005年底,我去黑龙江西部某地电视台实习,广告部主任给我的实习工资是每月300元,住办公室。工资少,得研究咋吃饭。我发现紫菜包不错,一元一袋,买回去用开水一冲就是紫菜汤,再买两个馒头吃,很饱的一顿饭。那时候经常这样吃,吃得我后来再也不想碰紫菜。

我的主要任务是拍摄商业广告和商业活动,有个汽车销售公司年底答谢新老客户搭了个露天舞台,号称现场摇奖送豪车。那天气温零下三十多摄氏度,东北风卷着雪刮到脸上像刀割一样。在黑龙江过冬离不开羽绒服,但羽绒服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实在是奢望。我穿着棉服和毛裤,扛着几十斤的摄像机跑上跑下,跟拍了一天。身体不觉得太冷,但我的脸和耳朵都冻伤了。接连拍外景,这些冻伤反反复复。

2006年大学毕业后,师兄介绍我去一个私人承包的栏目组工作,先负责节目的后期合成,后负责编导。我跟一个男同事租一间房,睡一张床,一到晚上老鼠乱窜,女同事嘲笑我俩是同性恋。为了养活自己,我能怎么办?因为努力工作,我的工资慢慢上涨,月工资挣到1500元以上。

2007年元旦后,家里那边传信,说铁路上要给大学毕业的职工子女安排工作,我有可能当乘务员。我辞掉心仪的工作,返回老家,回去以后才知道是谣传。

父母在,不远游,没了爹娘的老家再无牵挂。腊月二十六,我跟高中同学从黄牛手里买了高价火车票,决定南下广州。

广东、山东、黑龙江的冬天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黑龙江冰天雪地;山东少雪;广东的冬天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当然,现代化的广州也有凄凉的角落。一到春节,广州几乎成了空城,大年三十的公交车上没几个人,初一、初二只有个别大超市营业。城中村的“握手楼”那边更是看不见几个人影,晚上刮风,无人清理的垃圾在空中飘来飘去。昏黄的灯光,阴暗的胡同,再配上凄厉的音乐,像置身在恐怖电影里。我们买了三斤肉准备过年,腊月二十九把肉拿出来,肉已经馊了,便在广州过了个“不知肉味”的年。

有人说,广州到处都是钱,就看你怎么捡。那个春节,我每天都在琢磨到哪里捡钱。

正月初六,正打算出去找工作,我一个大学同学说,她有个亲属是某车内装饰华南区总代理,缺业务员。我跟着跑了一年业务,又在另一家公司干了八个多月。到了2009年,手里大概有6000元积蓄,便琢磨着自己干。当时车改装比内饰行情好,但汽车的动力改装是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生力所不能及的,我只能做轿车的外观改装,开始我的掘金之路。

必须说,我搭上了中国经济发展的快车,那两年各行各业发展迅速。那个时候通信网络还不是很发达,车辆改装界的采购商采购渠道也很狭窄,有什么需求就在全国几个车辆改装QQ群里发布信息。只要你在群里,不用东奔西走,就能跟天南地北的客户谈生意。工厂不是我的,我只是中间商,在工厂和有车辆改装需求的采购商之间沟通,赚取差价,广东人称之为“炒货”。我做了两年。

外地的小车改装出了几次人命,国家明令禁止,正好这个时候国内越野车兴起。我转型做越野车防护加装,一直做到现在,在国内改装界也算是小有名气。

虽然我家世代没有经商的背景,但我接受的学校教育让我相信:好的品质,周到的服务,一定可以赢得市场认可。几年前,有个台湾客户在网络上找到我们,要一套保时捷的行李架,要求先发一套样板过去。这套货海运到那边走了二十多天,客户试装车发现状况。因为各批次的铝材密度不同,这套行李架长度有一厘米的误差。沟通情况时,客户说想重新换一套,把这套行李架返回来,我们再补发过去。我说:“不用返货了,这样太浪费时间,你留着做样板,我直接发一套新的过去。”新货试装后,客户相当满意,至今还是我们的忠实客户。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族长辈一有机会便催婚,吓得我两年没敢回家过年。交了女朋友以后,2010年秋天,我回老家修缮了老房子,并在当年国庆节办了婚礼。长兄如父,流程交给大哥大嫂,钱我自己出,了却了两代人的心愿。结婚以后,媳妇跟我来广州一起打拼,我们不仅有了房子、车子,2016年底还迎来了我家的二宝。

这几年,生意没有前几年好做了,但总体来说,广州这边挣钱还是容易些,机会多一些。这个城市不仅有热度,还有激情,有一种永不服输的精神,身在其中只能不停地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