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惊心动魄是我生活的常态
受访者档案:
女,“85后”,绥化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10届毕业生。得知男友重病后,放弃分手决定,最终嫁给爱情。在黑龙江大学读研期间,先打工后创业,承担了自己和妹妹的读书、生活费用。在教培行业打拼多年,2021年已创有三个校区。现受到“双减”政策冲击,重新寻找赛道中,育有一儿一女。
四年异地恋太累,我单方面决定分手,晚上接到陌生电话:“你是某某的女朋友吗?他已经不行了!他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他现在住在西苑医院。”
我当时蒙了,像做梦一样。回拨电话,那边关机,男朋友的电话也关机。这不像恶意的玩笑,谁会开这样的玩笑呢?他得了什么病?怎么突然不行了?
我给父母打了电话,跟朋友借了1000块钱连夜飞往北京,第二天凌晨三点到了西苑医院。医院那么大,我四处跑,最后在CCU(心脏重症监护室)病房找到了男朋友。
他全身赤裸,插满管子,看见我,挤出一丝笑容,他才28岁。
医生介绍说,他的病是心肌梗死,现在是危险期。
天亮以后,爸爸来电话,我如实汇报,爸爸说:“你赶紧给我回来!”
我说:“他生死未卜,我必须陪他!”
男朋友毕竟年轻,心脏逐渐恢复工作,出了重症监护室。
爸爸来电话还是说:“你赶紧给我回来!我都打听了,他这种病容易复发,活不了多长时间,别让他坑了你!”
爸爸嗓门大,男朋友大概听到了,说:“你要是现在走,将来我病好了,要找一位女博士。”
这跟电视剧里的剧情一点儿不一样,剧中男主角到了这种时候都在说:“快走吧,离开我,祝你幸福!”看来人性首先是自私的,关键时刻最先想的是自己。但从他的语气里,我也听出他对我的依恋,这么在乎我。我决定不走了,在北京陪了他一个月。
一个月后,我直接回家跟父母说:“我不是回来跟你们商量的,是来通知你们的。我男朋友就是我要嫁的人,就算他只能活到40岁,我们毕竟幸福过,我认了!总比嫁一个不喜欢的人将就一辈子强!”
他们看我态度坚决,什么都没说。
三年后,我们在他老家举办了婚礼。我公公婆婆特别好,公公在村里开小诊所,婆婆操持家务,他们把儿女都培养成才,姐姐是博士。他们准备给我俩30万元,我拿了5万,说:“你们把这么优秀的儿子给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已经很感谢了。”
5万块钱我用来创业了。后来我跟婆婆说:“妈,你是我的天使投资人。”
本科刚毕业的时候,我迷恋过编制,那时候自己太弱了。
毕业第一站我去了北京,毕竟男朋友在那里,我希望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跑了二十多天没找到,理想的岗位都要求博士、硕士学位,公司文员这类现成的工作工资特别低。
有一天我要出地铁口,赶上晚高峰,大批的人流迎面而下,跟我一个人逆向而行,巨大的压迫感让我晕倒。没人管我,我自己醒过来,在地铁口外花坛边坐了一会儿,眼皮底下全是形形色色的鞋和脚,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落魄的样子。
一个月后,我直接去佳木斯,毕竟闺密在那儿,离家也不远。我考了好几次事业单位都没考上,就到哈尔滨打工了。
第一个老板见面就给我100块钱,让我去跑街给他找办公用房。我拿着钱进了网吧,按照他的要求,在58同城上给他找到一百多个房源。
我跟他谈:“你已经看到我的工作效率,1500块钱的工资太低,我必须兼职才能养活自己,但兼职一定牵扯我的精力。”
他问:“你想要多少工资?”
我说:“最低2500块钱。”
他说:“行!”
这家公司承包了哈尔滨某地段的墙体改造工程,老旧小区的窗户一律更换为塑钢窗,墙体外增加保温材料。我本来是公司的行政助理,负责内部协调和文字起草,上班时间不长,老板就让我去工地。
有的住户刚刚换了塑钢窗,不愿意再换我们的塑钢窗,居民还有七长八短其他的事。有个小区四栋旧楼,他让我挨家跟住户沟通。我一个刚毕业的小屁孩,怎么跟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沟通啊?我自己做了个标牌——政府协调员,以协调员的身份挨家跟住户谈。很多住户白天家里没人,我就起早贪黑去,所有住户都谈下来了。
我是职场菜鸟,就知道拼命工作。老板总表扬我,同事们受不了了。趁老板不在,他们对我说:“你这么干,我们没法干了。老板天天就看到你,能看到我们什么?”
我辞职了。
男朋友鼓励我考研,我自己也想考,换了一份相对不忙的工作,下班以后翻翻书。考试之前,老板给了我八天假,集中时间突击复习,我顺利考进黑龙江大学。
在“黑大”学习的三年,我想清楚了三件事: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我读研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和妹妹在哈尔滨的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承担,那三年我都在做兼职。但“黑大”这边的课程,特别是那些让我受益的课程,我很投入。
有一次,老师让我们这个专业的七个学生每人准备一次课,我备课到凌晨两点。同学过来扣我的电脑说:“你不用这样,你这样,我们没法活了。”
我已经不是职场菜鸟,我说:“我不是来陪读的!”说完打开电脑,继续忙我的。
研一那年,我参加哈尔滨某高中的招聘考试,工作一年后可以转为在编老师。我当时跟校长撒谎说,我研三了马上毕业,试讲成绩第一,我留下来上课。学校课程和研究生课程安排经常冲突,我只好两边请假。
转正时间快到了,我跟校长坦白说:“虽然英雄不问出处,但我确实犯了错误。”
校长说:“学生对你反映很好,你可以留下继续教课,但只能是合同制。”
当时我有了新想法,转身去辅导学校应聘,我想卧底两年积攒经验,将来自己做。我应聘的岗位是助理,每月底薪1500元,排课、上课、看护、招生、接待家长,老板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月收入7000块钱左右。
一年做下来,初中语文课程我通了一遍,很多建议被老板采纳。这个辅导学校一年消耗多少粉笔、招生广告用了多少张A4纸我都一清二楚,费用和利润一目了然。
同事私下跟我说:“这点儿工资你还这么拼,我们都不好做了。”
听到这话我笑了,“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但内容不会简单地重复”,确实如此。我知道不用再卧底,可以辞职自己干了。
研二暑期结完婚,爱人回北京工作,我回到哈尔滨,从一个三角楼的破民宅开始创业。
一个月里,附近所有居民楼我都爬了一遍,往每户门上贴传单。我贴来了同行,贴来了城管,贴来了后来的校区校长。接了几个不太友好的电话后,终于有人咨询,我和她聊了两小时,聊到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她把女儿和侄子送来,我的辅导学校开张了。
我跟应聘的老师说:“有钱大家赚,收入上你们可以放心。我对你们的要求就一个,玩儿命上好课,让孩子和家长看到成绩就行。”
到我这儿来的学生成绩很差,没有良好的学习习惯。我跟家长说:“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能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给他们全力以赴的陪伴。”
还有半年毕业,我怀孕了。怀孕后,陪伴照旧,工作照旧。
满月第二天我上班,把女儿扔给婆婆。奶水本来不多,上班以后越来越少,仨月就没了。初三学生面临中考,我必须全力以赴。
硕士毕业后我有三个选项:可以去某大专院校当老师,试讲过了;可以去某大学做辅导员,考核过了;可以继续创业,试水一年赚了十万。
我问爱人:“怎么办?”
他说:“你已经知道你能做什么,现在就看你想做什么了。”
我已经强大了,编制对我不再有任何吸引力,我当然选择继续做自己的事。爱人看我实在忙不过来,辞职回来帮我。
学生数到了70人,学校发展遇到瓶颈,空间不够,招不到理想员工。继续做下去,只能原地踏步。要是换校区,生源肯定流失。如果不冒险换不来再生,我宁愿冒险。
2017年,我把学校搬到南岗区的中心地带,招兵买马,险胜一步。
学校做起来以后遇到很多问题,苦思无解。我偶然参加了一次教培行业交流会,眼界大开,从那以后,每个月都出去学习。
那次在杭州学习,我一边听课一边做笔记,偶尔抬头看,旁边有个人一字不写。这个人不到五十岁,分组讨论也很少参与,不得不说的时候,几句话一针见血。
我知道遇到高人了,一打听,人家身家过亿。我知道他一定能帮到我,几句话就能让我茅塞顿开。我想求教,人家不搭理,我往他身边一坐,他抬腿走人。
我只能厚着脸皮等待机会,还得注意分寸。下了课,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他去卫生间,我在外面候着。用餐的时候,我为他拉开凳子,准备餐具。
他受不了了,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您是前辈,我是后辈,我想请您给些指点。”
他没作声。
我继续说:“创业这几年,非常不容易。我把学校做起来,大家会说,那个女人还行。我只有把学校做好,大家才会说,那是一个干事的人,我想有一天真正和男人平起平坐。”
他说:“我现在有两小时时间,说吧。”
我遇到的问题,在他那里早已不是问题。他还给我讲了财务模型搭建,前后台管理怎么连接。
分享会上,有个上市机构的管理者侃侃而谈,她的分析能力和执行能力把我震到了。
我跟那些前辈说:“你们应该挖这样的人。”
他们说:“她这样的人一抓一把,你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我们宁愿挖你。”
他们确实挖过我,但我更想给自己打工。
学校正式注册后,班子首先讨论的是收入分配。我提议给老师的工资占比60%,班子成员都不认可。他们认为,老师工资定得太高,管理岗的提成就少了。教培行业一般在销售上投入较大,所谓的咨询师拿30%,老师也拿30%。
我尽可能温柔地跟他们解释,老师团队是我们学校的最大财富,因为他们直接对孩子和家长负责,想要马儿跑,不能让马儿吃不饱。教培企业要在市场上生存发展,靠的是老师的付出,而不是销售的话术。
学校的工资都不保密,任何人任何时间都可以去财务看,学校的收入和支出一目了然。
这样的收入分配制度吸引来各方人才,我辞掉全部兼职老师,想组建一支指哪儿打哪儿的作战队伍。
2019年,我拿出全部积蓄在哈尔滨最热的商圈开了第二家学校。学校刚刚上规模,疫情来了。
2020年上网课,我重点培养的女孩子突然撂挑子,她承担的学科学生最多,一时难以为继。
管理层有人问我:“老大,我们今后怎么带人?翅膀硬了,他们就飞了。”
我说:“该怎么带还怎么带,谁都不可能一辈子给人打工。不要怨恨离职的人,我们只需要问问自己:是不是亏待了他?该给的是不是都给了?如果已经努力到无能为力就可以释然了。”
员工的一次次离开,我都能坦然面对,当然也有例外。
某个下雨的午后,有个漂亮女孩过来应聘老师。她拿着阅读材料只是朗读,一眼都没看我。
我说:“我不能聘你,但不想让你白跑一趟,我给你讲一堂课吧。”
我拿着那份阅读材料,给她一个人上了一堂课。
走的时候她问:“老师,我能不能来帮忙?不要工资,能常听你的课就行。”
后来她辞掉在编工作,在我这儿干了三年,成了语文组的顶梁柱和校区校长。
三年后,她突然向我辞职,说家族生意需要她,她也需要休息。我反思自己,发现她卡在成长的节点上,我既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态变化,也没有提供情感支持。一个合格的老板还应该是教练,解决员工的心理困境,我还不是。
那天下午,我特意去商场选了一套与她气质相配的国风丝绸连衣裙。晚上所有人离开后,我一个人留在办公室,看着我选来的礼物号啕大哭,眼泪里有不舍,也有自责。
第二天她来辞行,我们笑着拥抱。她送我的礼物是一瓶“真我”香水。我不舍得用,一直放在办公室。
我们所做的努力,老师们感受得到,老师离职带走学生的事基本没发生过。
2021年,学校已经有三个校区、60名员工、1200名学生。就在我们高歌猛进的时候,“双减”来了。
“双减”政策让教培行业紧急刹车,我严重不适。自省的时候发现,这几年有点儿跑偏,忘了我的出发点。我自主创业的出发点首先是活下来,活下来以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我如此焦虑、如此不适,不就是因为赚钱少了吗?我们眼下要做的,是及时抽身布局新的赛道。人这辈子,就是要遇到问题并解决问题。
2021年11月,我生下二孩。弟弟比姐姐幸运,一直吃母乳,因为我现在从容了,找到了自己的工作节奏。
这些年,爱人是精神上引领我的人。他眼界开阔,执行力弱,我执行力强,虑事不周,我们正好互补。
公公婆婆特别包容我,我给公公打电话说:“爸,我需要你。”他二话不说扔下诊所就来了,一个受人尊敬的村医,跟婆婆一起帮我们买菜做饭带孩子。
这样的家庭滋养了我,让我身上的伤痕和戾气渐渐消失,即便是惊心动魄的时候也能够自省。我不是嫁给一个人,是嫁给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