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日有清欢:二十四节气里的诗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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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风烟做出秋模样,人间万事成惆怅

立秋未秋,若干人生的收获和希望都还在路上。

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喜欢秋天,大约是怕冷的缘故。总感觉一入秋,天气就越来越冷,一年的好日子所余不多了。

能想起的人生第一次惆怅,约莫发生在五岁那年的八月底某天,知道很快就要被送去上小学了,又正好是阴天,站在祖母的架子床边发呆,意识到以后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玩了。虽然一整个暑假都被大人逗说读书了要争当班长,好像颇有志向的样子,但真的“戏言身后意,都到眼前来”,还是有点惴惴不安。尤其上的还是当年湖南试点的五年制实验班,被爸爸扛在肩头大步迈入小学校门时还在寻思:实验班是啥意思?难道要拿我“老人家”做实验不成?……正巧刚看完后来变成童年阴影的电影《黑太阳》,里面有日军七三一部队拿人体做细菌实验的情景,所以一听“实验”二字就心惊胆战,又模模糊糊地觉得爸妈不至于。不知为何,一直也没有开口问。就在这样忐忑的心情里上了几天课,才渐渐胆大活泼起来。有一天看老师身边围了一圈人挤不进去,我便直接站在凳子上把作业本甩上了讲台。老师愣了一下,立刻扔回来:“自己走过来交!”眼见作业本有如非洲丛林原始部落的U形飞行器一样有来有去,我心痒难耐,好不容易才按捺住重新扔回去的冲动。第一次考试也是场笑话。考卷发下来,我写着写着,就把试卷对折再对折,最终叠成很小的一个方块好好收进包里。老师在一旁目瞪口呆:“你在干啥?”我理直气壮道:“带回家去做。”

这件事被家里人笑了很久很久。但东坡先生的话总是对的,“人生识字忧患始”。我因此一辈子都记得那个伤心的秋天。

不喜欢秋天还有一个缘故,就是户外活动变少了,南方又没什么秋游的概念。暑假结束要一直等到寒假才有雪仗可打——华南地区也没什么红叶可以看,无论是湖南,还是后来随父母搬去的深圳。广东其实更惨,因为连温度都四季如恒,唯一可以暗示季节更迭的,是九月街头出现的水煮山东新花生,能稍微传递一点来自北方的丰收气息。另外,就是天气虽不冷,但好歹拉手时不容易出汗了。读高中时身边的早恋似乎真的大多开始于秋天。夏天太热了,非但不是读书天,更不适合情感教育。

反正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完全不能体会秋风悲画扇的苍凉之美,而一径浅薄地喜欢春天初夏,最好是春夏之交,仲春的花还没有谢尽,无边的草木渐渐葳蕤,世界一天天充满崭新的气息。

是到了北京,才渐渐开始知道秋天的好处。

但最初惊艳还不是在北京,而是读研的那年国庆自己去五台山玩。恰好也是个阴天的下午,信步走至游人罕至的后山,发现四处都是高大笔直的白杨,枝头将落未落的叶枯卷如铃,被四下里的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山谷都是此起彼伏的乐声。我渺小地站在山谷之中,被这大自然的交响乐团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只想:原来黄宾虹的画竟不是写意,全是写实,当真北方的山就是这样枯瘦且寸寸皴裂,到处都是肃杀的风,但肃杀里也自有一种阔大的美和粗砺的美,加上大风拂过刚历经夏日暑热的皮肤,让人陡感从未体验过的狂喜。

秋天的乐事之一,还有在空旷之地放孔明灯。

有次是在长城脚下的小村庄放,纸灯飘飘荡荡飞过村头的矮树,向广袤无边的田野飞去,最后变成夜空中极微小的一点红。不知会不会落在玉米地或高粱地里,但初秋作物水分尚足,当不至于落地即燃。

夜空深且黑。高远,寂寥,空气像水晶。我仰脸看到眼酸,心下却澄明。许下的愿能不能实现,反倒没有关系。

有时候,我们不喜欢一个季节,大抵是因为一直没机会见到它最好的样子。北国的秋是有名的,以前不知道,来了才知道真的好。这样好,怪不得读书人总是要拿秋天写文章作诗。

北京最好的时候据说是九月。一入八月,几场暴雨一下,暑气就一点点被镇压下去。写信给朋友说:雨后的空气里都是下半年的味道……自己都觉得这像一句没来由的诗。但终究没力气把它扩展成一整首。再加上一年过半,许多年初计划的事根本没有完成。想起有一年在豆瓣日记里也写过立秋,找出来看,发现几乎说的是同一个意思:

每年夏天结束进入秋天的此刻,都是特别容易感到沮丧的时刻。因为又一年流光虚掷——当然也有高兴的时候,特别是吃到很甜的玉米和玫瑰香葡萄时。想起若干年前和北京城初遇也正是在这个月。总而言之,八月于我是非常特殊的季节。是夏末,又是秋初。是一切盛大的终结,也是若干衰败的开端,是正午炎热的寂静,又是深夜沁凉的蛩鸣。是关于春夏的蜜糖梦境,又是一年所余无多直奔寒冬的现实。

我因此发现我不喜欢的原来不是秋天,而是时间的流逝。而秋天的过错在于落在下半年,更容易让人觉得急景凋年。

每年这时里尔克那首《秋日》都要被无数公众号重新翻出来,重复“是时候了”,众人一同缅怀夏日的盛大。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不管多么怕老,终于也到了在餐厅被人叫姐姐阿姨的年纪了。人生的秋日即便姗姗来迟,也会不可抗拒地降临。我想起《枕头人》里的作家弟弟为了让自己的暗黑童话留在世界上,不惜被警察处决,就庆幸自己还有时间,没必要一时三刻就做这样残酷的抉择。还有很多个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可以一直安或不安地在林荫道游荡下去,写下去。这样想着,就觉得没有那么害怕即将到来的秋天。

而且不管怎样,立秋前还有七夕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真是我所知道的,最最骄傲的情诗了。我喜欢里面的自信和他信:我和你都是很好很好的,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一切人都更好,都更该在一起。这样的肯定坚决,只能发生在一个开始懂得珍惜,又尚未对爱与美失去兴趣的成熟的季节。写这诗的秦观,或许也刚行至人生的中段——立秋未秋,若干人生的收获和希望都还在路上。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里尔克《秋日》,冯至译

立秋没有“寒衣处处催刀尺”的急迫,更不会夸张到“胡天八月即飞雪”;也不必重复“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人生漫长,没有这样的绝对和丧气。也许精微至于毫厘、喜悦稍纵即逝的立秋,还是属于脉脉轻愁的秦少游。在距今千年的北宋,一个同逢七夕的立秋,他写:

七夕湖头闲眺望。风烟做出秋模样。不见云屏月帐。天滉漾。龙軿暗渡银河浪。二十年前今日况。玄蟾乌鹊高楼上。回首西风犹未忘。追得丧。人间万事成惆怅。

——《渔家傲·七夕立秋》

他连惆怅都是极淡的,像立秋雨后初生的凉意,惆怅之余,也不是不肯接受世界新的模样。等再老一点,再耐心一点,或许就可以风烟俱净,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这样,我想立秋的立,约莫也有等待的意思。

文后附:

写上文是2019年。等到了2020年立秋,除了疫情,还发生了若干变故。首先是不再在供职了十三年的出版社上班,而在北京文联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因此整理以前办公室的书用了很长时间,足足搬了五十箱过去。那年也暂停了节气专栏,但到了立秋当天,还是补了一小段读书笔记:

一整个礼拜闭门读书(实为睡觉),到周五中午终于磨磨蹭蹭地决定出门放个风。外面天色却呈现一种奇妙的踌躇不定,仿佛一天过半,老天爷还没有决定到底是晴还是阴。再想起写过的那首《渔家傲》,才突然留意到还有后半阕,“二十年前今日况”“追得丧”。

丧,就是失。得丧,即得失。追得丧,就是细检平生所得一二三四。原来这本就是一首人初老、怅望西风的词。发现这事反而突然高兴起来,继而想起白天去新办公室乱翻的书,有一本是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看到其中写陆志庠的一篇,大乐。前几页满是吐槽:

陆志庠画一幅十二开白报纸的画要三四天时间,慢慢地一笔一笔地“蹭”,真好,真气派,但进度缓慢,令看他工作的人都觉得自我衰老。

他还鬼鬼祟祟地到美国新闻处图书馆区,带回来巴掌大小白纸簿的亨利·摩尔画稿临本。临这些东西干什么?还反复地去,一本又一本闹个没完。对他的行为诡秘吃不透,甚至感到这是生理缺陷的人的旁枝动作。

他也找机会喝酒,不多,周围画家朋友经济情况比我们还差;比我们好的又小气,没有办法。他的喝酒能力如许大,大大地埋没了人才啊!

这时候,台大的许寿裳先生被暗杀了。

田汉先生和安娥到了台湾又走了。

我们还跟人打过一场架。

(此处从略,因为是为了黄永玉落在电影院的帽子,陆志庠是无辜的。)

许寿裳被暗杀是在1948年2月。当时黄永玉和陆志庠都还算是青年画家,一同赴台闯荡,见证一段历史。到1960年,“文艺界在往复循环的凉热变幻中苟且偷生”之际,黄永玉和夫人梅溪准备躲去西双版纳画四个月画,“美术界的头头”华君武请他带上陆志庠,动之以情:“你俩是他的老朋友,他脾气又怪,你们不带他去,以后谁愿意带他去呢?”黄永玉遂慨然允之。列车已过丰台,他才想起一去四个月,势必要检阅一下同伴的杂务——为什么不早一点想起来?问要带的证件和随用的东西都有了吧,陆志庠只点头,但翻遍全身并无工作证件,翻来翻去只拿出一张什刹海的游泳证。

我几乎昏过去。去到国境线旅行只带一张游泳证,如何四处写生?

陆志庠当然也没有带任何粮票。全身上下只带了五十块钱。还老想喝酒,酒量还特别大。其间且发生一件小事。

一件事使陆志庠生气了。

我们一起逛新华书店,我买到一部厚厚的书《精神病学原理》。久已渴望不免令我惊喜万分。他原在门口等我,一看书名马上掉头而去。

招待所里只对我说:“你买书来研究我?”即不再理我。怎么解释也没用,并且马上要回北京。

这事万万不能扩散给外人知道,更遑论请人劝说。我写了一张纸条给他,指出他的荒唐不近情理。他不理!

梅溪想去调解,却缠着要梅溪给他打电话到思茅买飞机票,打电报要北京接机,向允景洪要车到思茅。

我让梅溪给他一些钱。他收了。

疾如烈风,第二天真的走了。他真的认为我把他当作神经病。我自然也很生气。莫名其妙!见了鬼!我犯得上花七八块钱买一本书来研究你吗?……

好几天心里窝囊不堪,一肚子气没地方出!

发生此事是在1960年,黄永玉其时才三十六岁。陆志庠既比他老,也不过五十岁上下。那个时期,两个倒霉画家到西双版纳写生避难还要去逛新华书店,还要买书,还要吵架。细想两人无端龃龉情形,大笑之后又有心酸,心酸之后复又释然。但愿将来也有老友愿意为我买一本《精神病学原理》研究我。我一定不生气。

这本《比我老的老头》收在书柜至少十三年了,不知怎的一直没读。不知竟有如此妙章,实乃搬办公室后第一大收获。惆怅什么的,看完书也好多了。秋不秋的,也由他去吧。

而立秋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都很好懂,不必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