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以石为友
建宁有个叫吕蓍的人,他年轻时曾在武夷山北麓的古寺中读书。
吕蓍选中这个寺庙,一方面是因为租金便宜,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环境清静。当时,他住的后院只有他一个人。
这天天气晴好,吕蓍正坐在窗前看书,眼前的白纸黑字忽然被一片浓重的阴影挡住了。
他抬头一看,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就黑透了。
吕蓍正纳闷,一缕彻骨的寒风平地而起,树叶连同窗户纸都被呼啦啦地吹飞,风太大,就连屋檐上的瓦片都被吹落了。
最终,它们齐齐被吹往了一个方向——屋前的石头上。
阵阵旋风卷过,吕蓍揉着眼睛惊恐地看到,地上凭空出现了十几个汉子。
这些汉子都是地上的石头变化而成的,窗户纸和树叶被他们变为了衣服,瓦片则变成了戴在他们头上的帽子或头巾。
石头变成衣冠楚楚的人后,哈哈笑着,互相拱手示意,纷纷来到佛殿前。
不一会儿,清雅的谈话声传到了吕蓍耳中。
躲在房内的吕蓍听得清清楚楚,那些人在谈论佛法。
他吓得要死,赶紧屏住呼吸,悄悄将窗户关好,跳到床上,瑟瑟发抖地祈祷佛祖保佑自己。
不知不觉间,吕蓍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犹犹豫豫地起了床,鼓起勇气开门一看,外面的石头都还好端端地立在地上呢。
吕蓍长舒一口气,不由得嘲笑自己,肯定是学习学累了,才出现了幻觉;但吃了午饭,等他再次端坐在书桌前时,晴朗的天再次变得阴沉了。
寒风吹过,地上的石头再次摇身一变,他们穿着窗户纸和树叶做的衣服,头上戴着瓦片做的帽子,再次聚众聊起天来。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午后都有石人幻化成人,谈经论道。
吕蓍小心翼翼地试探几次后,知道这些石头精无意害人,于是渐渐地对他们的存在习以为常。
这天,吕蓍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出门和他们聊聊天。
虽然这些汉子的原形是石头,但是他们的心肠可不是石头做的,他们对主动示好的吕蓍非常热情,纷纷介绍自己姓甚名谁。
奇怪的是,他们的姓大都是复姓,人也大多是汉魏时期的人,其中有两个须发苍苍的老人还自称是秦时的人。
由千年前的妖鬼组建的茶话会,吕蓍兴奋地参与了好几场。他发现,他们聊天的内容大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事情,而且跟汉魏史书中记载的内容很不一样。
历史大约真的是任人打扮的吧。
吕蓍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即使是一千年前的八卦新闻,也比“之乎者也”
有趣多了。
从此以后,吕蓍的生活不再枯燥乏味。
每天吃完午饭,他午觉也不睡了,直接在群石间等着古人前来与自己说古。
在竖着耳朵听故事的间隙,吕蓍也会发问。比如:“为什么你们要借石头才能幻化成人形呢?”
大家听了这个问题,脸色一黯,有圆滑点的老人家出来打个哈哈,气氛便重新变得热烈,但始终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再比如,吕蓍会问他们:“你们为什么总是在庙里相聚,不跟我出门去游山玩水呢?”
大家似乎想到了什么痛苦的往事一般,纷纷沉默了。依然没人肯回答他。
不过,虽然有些问题不便回答,但这些文雅的古人会用其他方式表达歉意。
领头人说:“吕先生是个文人雅士,今晚月明星稀,我们比个武,来丰富先生的见识。”
当晚,大家果然带着各种武器前来赴会了。
众人的武器不一,有还存于世的戈戟,但更多的是一些吕蓍叫不上名字的古兵器。
等大家兴奋地齐聚在院子里,月下静谧的山寺顿时成了热闹的练武场。
大家手拿武器,或单人演武,或双人对打,形影飘逸,如仙如鹤。
武器和武术倒是次要的,令人想一想都激动的是,当晚表演的人全是已经死去千年的古人。
吕蓍大开眼界,连连道谢。
就这样,这种快乐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又一次聚会上,这些古人忽然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情。
领头人道:“我们和先生相交这么久,实在是不忍心同你分别;但我们将要去海外投胎,完成前生没有完成的事情,该和您告别了。”
吕蓍也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情。但是万般相聚,终须一别。大家最终洒泪而别。
从此之后,午后的寺庙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吕蓍时常盯着烈日下的石头发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这群文武双全的古人朋友了。
为了纪念这群朋友,他将自己从他们口中听到的故事记载了下来。
吕蓍给这本书起名为《石言》,本来打算印刷以后流传于世的,但因为他家实在是太穷了,直到他死,这本书都没有获得印刷的机会,至今,这本书还放在他的儿子吕大延那里。
真是可惜啊,如果这本书能流传于世上,该给这寂寞的夜增添多少快乐啊!
故事原文
吕蓍,建宁人,读书武夷山北麓古寺中。方昼阴晦,见阶砌上石尽人立。
寒风一过,窗纸树叶飞脱着石,粘挂不下,檐瓦亦飞着石上。石皆旋转化为人,窗纸树叶化为衣服,瓦化冠帻,颀然丈夫十余人,坐踞佛殿间,清淡雅论,娓娓可听。吕怖骇,掩窗而睡。
明日起视,毫无踪迹。午后,石又立如昨。数日以后,竟成泛常,了不为害,吕遂出与接谈。问其姓氏,多复姓,自言皆汉、魏人,有二老者则秦时人也。
所谈事,与汉、魏史书所载颇有异同。吕甚以为乐,午食后,静待其来。询以托物幻形之故,不答;问何以不常住寺中,亦不答;但答语曰:“吕君雅士,今夕月明,我共来角武,以广君所未见。”是夜,各携刀剑来,有古兵器,不似戈戟,而不能强加名者。就月起舞,或只或双,飘瞥神妙,吕再拜而谢。
又一日,告吕曰:“我辈与君周旋日久,情不忍别,今夕我辈皆托生海外,完前生未了之事,当与君别矣。”吕送出户,从此阒然,吕凄然如丧良友。
取所谈古事,笔之于书,号曰《石言》,欲梓以传世,贫不能办,至今犹藏其子大延处。
——[清]袁枚《子不语·卷十二·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