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偷大米养你啊

金溪苏坊有个姓周的讨饭婆，已经五十多岁了。

周老太的丈夫死得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她平常除了讨饭，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里。

又到了北风呼啸的时节，老太太已经在冷冰冰的炕上躺了好几天了。

她病得厉害，又饿了好多天，根本没力气爬起来。

“我要死了吗？”

周老太不指望有什么人能救自己，生活给予她的磨难，已经教她没有了任何幻想。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她倒也没那么害怕。多活一天她就赚一天，不过是死之前的经历有些痛苦罢了。

就在闭上眼等死时，周老太的耳边忽然传来说话声，那声音又尖又细：“别怕。你听我说，你的床头有两百文铜钱，你可以拿去买米做饭吃，没必要再去挨家挨户地乞讨了。”

按照那声音所说，周老太顺手一摸，果然在床头找到了钱。周老太大惊失色，对着空中问道：“请问神仙尊号？”

那尖细的声音回答：“我是东仓使者。”

东仓使者出现得突然，声音也古怪，但语气里透出的关切让周老太久违地感受到了人情味。她仅有的一点恐惧完全消散了。

有了钱，便有了希望。

周老太忽然有了爬起身的力气，她出门买了米面，饱饱地吃了顿热乎饭。

这顿饭救了她的命。

从这天开始，总会有东西自动出现在庭院里，有时是钱，有时是米，有时是其他食物。

每次出现的东西都不多，只够周老太用一两天，但只要用光了，那些钱粮便会再次出现。

周老太总算过上了不缺吃喝的日子。

不仅仅是钱粮，那东仓使者偶尔还会为周老太送来几件衣服穿，都是些布衣素服。

周老太很感激东仓使者，时间长了，她特别想亲眼看看这位帮助自己的恩人。

有天，周老太终于鼓起勇气祈求道：“我这个孤老婆子蒙受您的恩泽太久了，希望有幸能见一见您的尊容，这样，我才好祭拜您啊。”

东仓使者忸怩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没有形体啊。”

周老太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大概是不忍她失望吧，东仓使者急忙改口：“好吧，既然你想看，我就化形到你的梦里和你一见吧。”

当晚，周老太果然梦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一段时间后，周老太经常听到邻居惊讶地高呼：“莫名其妙，家里怎么丢了东西？”

据说这东西丢起来没完没了，东边邻居丢了，西边邻居丢。再打听打听那些人丢的东西，不正是那东仓使者送给自己的那些东西吗？

周老太这才知道，东仓使者是靠偷东西来养活自己的。

思来想去，为了活下去，周老太只能选择当作无事发生。

除了偷东西养活老婆婆，东仓使者还是个嘴碎的，特别喜欢跟周老太聊天，聊的都是周围邻居的八卦。比如谁家过几天会有喜事，谁家过几天会有灾祸。

东仓使者讲完了八卦，过了嘴瘾，还不忘嘱咐周老太：“这是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你可不许泄露出去。”

周老太暗中留心，东仓使者所说的，日后果然都一一应验了。

周老太总不出门要饭，日子反而一天天好了起来，时间久了，周围的邻居都觉得很奇怪。

有好事的人跑到周老太家偷看，忽然惊叫道：“欸？这件衣服好眼熟啊，在哪里见过呢？我的天哪！这不就是我家之前丢的那件吗？”

这人一嚷嚷，周围邻居都跑来看，很快，他们便在周老太家找到了自家以前丢的那些物件。

大家都很气愤：“我说你怎么不讨饭了，原来是做了小偷的勾当。”

众人推推搡搡，正准备将周老太扭送到衙门去，半空中忽然传来了怪腔怪调的声音：“她有什么罪呢？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你们不要为难她。何况经典有云，‘损有余而补不足’。我正是拿你们家里多余的东西来贴补这个穷老婆子，这又有什么坏处？你们要是还不放开她，小心我要你们好看！”

话音刚落，空中就飞来了无数砖头瓦片。

邻居们被飞来的砖头瓦片砸得松了手，嘴里高呼着：“妖怪啊！”

“鬼！”

“快跑啊！”

众人顾不得找周老太赔偿，纷纷吓得跑出了门。

这件事发生之后，整个村的人都知道周老太家出了妖怪。有不少好奇的人纷纷前来看热闹。

东仓使者是个顺毛驴。如果看热闹的人跟它好好说话，它也会好好地回答他们；但如果来人出言不逊，就只有挨石头砸的份。

不过，这些外人，东仓使者其实统统都不放在眼中，它只听周老太的话。

只要周老太说不许打人，它就会马上乖乖地停下动作。

一天，有个书生喝醉了酒，借着醉意来周老太家闹事。

他大骂道：“是什么妖怪在这里作祟不止？你敢出来和我打一架吗？”

书生骂完，等着挨石头砸。但周老太的院子里一片寂静，东仓使者并没有和他计较。

这下可好，书生越发来劲，变着花样骂了东仓使者一通后，安然无恙地离去了。

周老太好奇地问东仓使者：“你为什么单单怕他呢？”

东仓使者说：“他读圣贤书啊，还是个在校学生，按理我应该避开他。

更何况，他还喝醉了酒，我堂堂仙使跟个醉鬼较什么劲？”

这番话传出去后，书生越发自负，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几天后，书生再次跑到周老太家骂人。

这次东仓使者可不客气了。瓦片与石头齐飞，书生被打得抱头鼠窜。

周老太忙问东仓使者：“怎么回事啊？这次你怎么又打他了？”

东仓使者气呼呼地说：“他一开始做得就很过分，无缘无故骂人。上次我宽宏大量，原谅了他。没想到他不但不思己过，还胆敢跑到我这里逞英雄，这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礼了。对这等无礼之人，打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老太和这位脾气有点暴躁的东仓使者日子过得正舒坦，村民们却看不下去了。

村里有权势的男人开始板着脸进进出出，时不时就要开一次大会。会议的主题是除妖。

最终，他们决定去张真人那里请神符。

众人商定好了人选，结果那背负着全村希望的人还没出村，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拦住了。

再换个人呢，也不行，那人也同样被拦住了。

仿佛鬼打墙，谁都去不成。

一天，周老太忽然听到东仓使者低声哭诉：“大祸临头！龙虎山要遣神将来捉我了。”

周老太非常替它担心，急切地问：“你为什么不赶快逃？”

“晚了，他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又能逃去哪里呢？”说罢，东仓使者再次低声啜泣起来。

一个任人欺负的孤老婆子又有什么法子呢？周老太也只能跟着哭。

第二天，果然有邻居拿着符咒来到周老太家里。

原来，正是这人暗中托亲戚求来了符咒，所以东仓使者没办法阻止。

邻居不顾周老太阻拦，进门后，举着符咒径直去了卧室，啪地一下，符咒被挂在了墙上。

周老太勃然大怒，正准备去撕，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等硝烟散去，一只巨大的老鼠死在了床头。

除了妖怪的本体，大家还看到了它的栖身之所——老鼠洞。

那老鼠洞就在死去的老鼠的旁边，大如窗户。因为它平常总是坐在洞口，所以谁都没有发现这个洞。

从此之后，失去老鼠帮助的周老太再次开始四处乞讨了。

属于老鼠的浪漫大概就是——我偷大米养你啊。

本篇故事之所以打动人心，是因为它展现了在冷漠的世道中，妖界的边缘精怪鼠精与人间的边缘人物讨饭婆互相取暖的情节。

故事中的鼠精面对孤苦无依的老人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置之不理，而是抱有同情心，选择用自己的能力去庇护她。

毫无疑问，本篇故事是个悲剧。

村民损失了米和钱，鼠精丢了法身慧命，周老太重新行乞……经过这件事，当地人大概都恨死了间接偷他们家东西的小偷——周老太，在她行乞时，也不会再好心给她吃的了。

因此，周老太的结局显而易见——过不了多久，她会饥寒而死。

可惜了老鼠精的一番善意，可惜了老鼠精多年的修为。

如果它能换一种和当地村民共赢的方式来帮助周老太的话，结局可能会不同。

故事原文

金溪苏坊有周姓丐媪，年五十余。夫死无子，独处破屋。忽有人于耳畔谓之曰：“尔甚可悯，余当助尔。”回视不见其形。颇惊怪。复闻耳畔语曰：“尔勿畏。尔床头有钱二百，可取以市米为炊，无事傍人门户也。”如言，果得钱。

媪惊问何神，曰：“吾东仓使者也。”媪察其意，非欲祸己者，竟不复畏怖。

自是或钱、或米、或食物，日致于庭，亦无多，仅足供一二日之费；费尽则复致之，亦不缺乏。间又或为致衣服数事，率皆布素而无华鲜。媪赖之以免饥寒，心甚德之，祝曰：“吾受神之泽厚矣！愿见神而拜祀焉！”神曰：“吾无形也。

虽然，当梦中化形示尔。”果梦中见之，皤然一翁也。久之，颇闻东邻人言，室中无故亡其物，其西邻之人亦云，媪乃知神之窃邻以贶己也。乡邻有吉凶美恶事，辄预以告媪，嘱以勿泄。自后验之，无不中。如是者数年。

初邻人讶媪之不复丐也，即其家伺之，则所亡之物在焉；乃怒媪，将执以为盗。忽闻空中人语曰：“彼何罪？我实为之。损有余，补不足，复何害？

若犹不舍，将不利于尔！”言甫毕，而瓦砾掷其前矣。邻人惧而弃，一里传以为怪。往观者甚众，与之婉语，殊娓娓可听。语不逊者，辄被击。惟媪言是听，媪言勿击则止。一日，有诸生乘醉造媪所，大詈曰：“是何妖妄作祟不已，敢出与吾敌乎？”詈之再三，竟无恙而去。媪诘神曰：“何独畏彼？”曰：“彼读圣贤书，列身庠序，义当避之。且又醉，吾不与较。”生闻，益自负。数日，又往詈之，则空中飞片瓦掷其首，负痛而归。媪又以诘神。曰：“无故詈人，一之为甚，吾且柔之，则曲在彼矣。又不戢而思逞，是重无礼也。无礼而击之，又何怪焉？”乡人颇患之，谋请符于张真人，辄为阻于途，不得往。一日，媪闻神泣曰：“龙虎山遣将至，吾祸速矣！”媪曰：“曷不逃？” 曰：“四布罗网矣，将安之？”言罢复泣，媪亦泣。越翌日，果有邻人持符诣媪家，盖托其戚属已潜求于上清，故神莫知而未之阻也。径入卧内，悬之壁。媪怒，欲裂之。忽霹雳一声，一巨鼠死于床头，穴大如窗，向常行坐其处，勿见也。

自是媪丐如故矣。

——［清］乐钧《耳食录·卷三·东仓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