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亭亭
画师张无念,住在京城的樱桃斜街。
为了采光好,他别出心裁,在书斋的窗户上贴了一张巨大又透亮的画纸当作窗纸,窗户中间没有半根窗格。这样,太阳光就能无遮无挡地照进来了。
时间长了,张无念发现了件怪事。
什么怪事呢?
每逢天朗气清的月夜,那窗纸的中心都会映上一个女人的影子。
张无念觉得奇怪,打开房门往外看,只见门外树影婆娑,月光下并没有任何人。
但等其回书斋里看,影子却依然如故。
张无念是一个洒脱不羁的雅人,对于这怪异的人影,他倒是不害怕,又见影子只是本分地待在窗纸上,并没有作祟,便随它去了。
又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张无念正在书桌旁闲坐,影子静悄悄地在窗纸上再次出现了。
他托着腮,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那个窈窕的人影,只觉得体态生动,可以入画。游戏一般地,他用笔在窗纸上沿着人影四周大略勾勒了一圈。
从此之后,那人影就再也不出现了。
不过,虽然人影不出现了,但从此,墙头上多了一个女孩。
依然是天朗气清的月夜,一个陌生的女孩悄悄出现在墙头,只露出半张脸,往书斋的方向看。
次数多了,张无念忽然了悟:难道这鬼怪是想让我为她画张像,所以一开始在我面前显形,现在又让我看到她的长相吗?
“你是谁家的姑娘啊?”
又是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当女孩再次悄然出现时,张无念朗声问道。
女孩只是悄悄地趴在墙头上,微笑着,并没有回答他。
“你是想让我给你画幅像吗?”
女孩依然笑着趴在墙头上看他。
“你不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女孩并不像寻常女孩那样害羞,她没有闪躲。过了很久之后,似乎觉得对面的画师已经将自己的长相记住了,女孩才缓缓地融入了夜色中。
回了书斋,张无念凭借着记忆,将窗纸上的人影的眉目、嘴巴以及衣服的纹饰全部补充上。
最终,他绘成了一幅仕女图。
画作完成的晚上,依然是一个清淡如水的月夜,窗外忽然传来轻柔的女人声音:“我的名字叫亭亭。”
等张无念再问时,窗外已经寂然无声了。于是他将女孩的名字题在了画作旁边。
后来,这幅画被一个知府买去了。
有人说,这女孩一定是狐狸,肯定不是鬼。这种说法倒是更接近事实。
也有人说,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这肯定是张无念为了卖画自己编出的噱头。这也说不定。
不过香魂才鬼,总是想要留名于世的。从现在往前追溯,人的习性都是相同的,亭亭让人帮她作画留名这种行为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文中有洒脱不羁的画师、貌美可人的女妖,还有最容易勾动干柴烈火的月夜,却没有传统鬼怪故事中的香艳桥段。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本篇故事中的人与妖,那我个人认为最贴切的应该是这句话——“哦,你也在这里吗?”
淡雅,默契,是月夜下淡如水的浪漫。
故事原文
画士张无念,寓京师樱桃斜街,书斋以巨幅阔纸为窗帧,不着一棂,取其明也。每月明之夕,必有一女子全影在帧心,启户视之,无所睹,而影则如故。
以不为祸祟,亦姑听之。一夕谛视,觉体态生动,宛然入画,戏以笔四围钩之,自是不复见。而墙头时有一女子露面下窥,忽悟此鬼欲写照,前使我见其形,今使我见其貌也,与语不应,注视之亦不羞避,良久乃隐。因补写眉目衣纹,作一仕女图。夜闻窗外语曰:“我名亭亭。”再问之,已寂,乃并题于帧上。
后为一知府买去,或曰是李中山,或曰狐也,非鬼也,于事理为近。或曰,本无是事,无念神其说耳。是亦不可知。然香魂才鬼,恒欲留名于后世。由今溯古,结习相同,固亦理所宜有也。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