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长须国

大足初年，有位书生跟着新罗使者出海游历。

行到半途，海上忽然刮来飓风，书生被吹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那处地方的人虽然也说唐语，但不论男女，脸上统统长有长须。大概是因为这种奇特的长相特征，他们的国号为“长须国”。

长须国人口众多，物产富饶，语言和中原王朝相通，只是住宅、穿着与中原的略有区别，此地名叫扶桑洲。

这个国家的官品分为王长、戢波、目役、岛逻等号。

从茫茫大海来到繁华的城市，本来就爱好旅游的书生简直如鱼得水，一口气游览了很多地方。

虽然书生的长相与本地百姓不同，也没什么钱，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受到百姓的热情招待。

这天，休息了一晚的书生正准备出门继续游历，忽然听到门外车马喧哗。

书生出门一看，只见门口停了几十辆马车。

见他出门，使者赶紧上前邀请：“我们大王要召见你。”

自己一介布衣，竟受到了异国国王的召见，书生受宠若惊地坐上了马车。

一行人一直走了两天，才来到一处庄严的城楼前。

城楼巍峨宏伟，门前站满了身穿盔甲的士兵。使者将书生请下车，将他带到了一处格外高大宽敞的宫殿中。

书生进门就跪下了，高坐在金銮殿里的大王连忙欠身还礼，并赐了座。

两人相谈甚欢，这位大王对来自异国的书生出乎意料地欣赏，不仅封他为司风长，还让他做了驸马。

书生从孤岛求生的流浪汉，摇身一变，成了异国的驸马，真可谓是春风得意。美中不足的是，这公主美则美矣，可惜脸上也长了几十根长长的胡须。

即使富有金银珠宝，还有了梦寐以求的权势，可每次看到老婆，书生还是很不开心。

长须国的国王最喜欢赏月，每逢月圆之夜，他都会举行宴会。

这天，又是一次家庭晚宴，大王的嫔妃们也纷纷出席。书生端坐在一旁，每见一个嫔妃，心就往下沉一分。不为别的，只因为号称网罗天下美女的后宫中竟然也都是些长了长胡须的女人。

酒醉后，对长须国的女人绝望的书生写了一首诗吐槽道：花无蕊不妍，女无须亦丑。

丈人试遣总无，未必不如总有。

听到这首诗，大王便知晓了书生的心意，不过，他心胸宽广，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都这么久了，驸马难道还是纠结于小女腮上的胡须吗？”

书生长叹一口气，无奈地一笑过后，倒是释然了。

书生在长须国富贵地过了十几年，跟公主诞下了一儿两女。

这天，书生上朝时发现满朝文武包括大王都是满脸忧愁，仿佛大祸将至。

他询问之后，大王捉住他的袖子哭着说：“我们长须国有难了！而且是祸在旦夕，只有你才能救我们于水火。”

书生大惊失色，没有推辞：“假如这祸患能免，即使抛头颅洒热血，我也在所不辞。”

大王见他表了态，马上派两个使者给书生，对他说：“烦请驸马前去拜访海龙王。别的话不用多说，只说东海第三汊第七岛长须国有难请求救援就可以了。”

书生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在他走之前，大王含着眼泪殷殷嘱托：“记住，我们国家疆土微小，你一定要再三向海龙王说明我们的详细地址，记住了吗？”

书生应了，大王这才哭着和他告了别。

书生带着两位使者上了船，也不知使者用了什么法术，他几乎瞬间就登上了一处陌生的海岸。

这个地方比长须国还要奇怪、还要富贵。岸上的沙子都是七宝铺成，人也都戴冠披袍，高大强壮。

书生上前，求问龙王的宫殿所在。

经过热心人的指点，书生终于来到了金碧辉煌的龙宫。

世间竟然真的有龙宫，富贵了十几年的书生也不由得看呆了。这不正是我大唐佛寺中描画的天宫吗？宫殿中散发的璀璨金光，令人无法直视。

面对一个凡人的拜见，龙王没有摆架子，而是立马从龙座上起身迎接书生。

一人一龙并肩步入殿堂。

龙王询问书生的来意，书生便将长须国王的嘱咐说了一遍。龙王很重视书生的求救，马上派人速速查明。

过了很久后，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说：“境内并没有这个国家。”

书生一听，心揪成了一团，他想到了自己满脸胡须的妻子和三个儿女。

他苦苦哀求：“求龙王派人再次详细地查一遍吧，长须国就在东海第三汊第七岛。我是这个国家的驸马，绝无半句谎言。”

龙王呵斥使者：“再查，再报！”

一顿饭的工夫，使者再次回来了：“查到了，有这个地方！这个长须国的岛民是您的食材，本月合该被大王您食用，前天已经被捉来了。”

龙王听罢，心里明镜似的。他爽朗一笑，对迷惘的书生解释道：“你呀，这是被大虾给迷惑住了。我虽然是龙王，但是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都是秉承天命，不能胡吃、乱吃或者不吃。”

听到这话，书生哪里还不明白？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恐和迟疑。

但他想到妻儿，又觉得，即使它们是妖怪又如何呢？它们与人无害、热情善良，是自己在异国他乡里的亲人。而这些亲人马上就要被当作口粮吃掉了，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龙王察言观色，打了个哈哈：“这样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个月我节食，少吃一点吧。”

为了让他彻底死心，龙王摆摆手，命手下带书生去看一看他的妻儿的真面目。

书生被领去了龙宫的后厨，里面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个铁锅，锅里胡乱攀爬的全都是大虾。

书生探身望去，其中有五六只大如手臂的红色大龙虾，一看到书生出现，马上在群虾中跳跃翻滚，似乎在向他求救。

引他来看的人指着其中一只道：“这就是虾王。”

想到往日里大王对自己的好，想到离别时大王的殷殷嘱咐，想到大家对自己的期盼，书生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再也忍受不住，跪地哀求龙王：“龙王，能不能将这一锅虾全部放掉？”

龙王看他依旧执迷不悟，不由得叹了口气，命手下把装着虾王的那锅大虾全都放了。

书生痴痴地望着飞跃进海中的大虾，其中有他虽满脸胡须却温柔大方的妻子，有他可爱无邪的儿女。

他知道，此生，他与“他们”绝无再见的可能了。

龙王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扭头吩咐两个使者将书生送回中原王朝。

只一晚，书生的脚就踏在了登州的土地上。他收起悲痛的心情，打起精神，正准备感谢两位使者，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只见两位使者陡然化为两条巨龙，长啸一声，便蜿蜒地游进了深海之中。

本故事与同时代的《南柯太守传》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南柯太守传》中，主角淳于棼梦入蚁穴，娶公主做驸马，后遇两国交战，战败，妻子病死，淳于棼最终失宠返乡，几乎经历了人一生中的兴衰荣辱。直到惊醒，他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而本故事中的书生，是真真切切进入了长须国，倘若不是长须国遭遇大祸，他这场“梦”，大约一辈子也醒不过来吧。

故事原文

大足1

初，有士人随新罗使，风吹至一处，人皆长须，语与唐言通，号长须国。

人物茂盛，栋宇衣冠，稍异中国。地曰扶桑洲，其署官品有正长、戢波、目役、岛逻等号。士人历谒数处，其国皆敬之。忽一日，有车马数十，言大王召客。

行两日方至一大城，甲士守门焉。使者导士人入伏谒，殿宇高敞，仪卫如王者。见士人拜伏，小起，乃拜士人为司风长，兼驸马。其主甚美，有须数十根。

士人威势烜赫，富有珠玉，然每归见其妻则不悦。其王多月满夜则大会，后遇会，士人见姬嫔悉有须，因赋诗曰：“花无蕊不妍，女无须亦丑。丈人试遣总无，未必不如总有。”王大笑曰：“驸马竟未能忘情于小女颐颔间乎？”

经十余年，士人有一儿二女。

忽一日，其君臣忧感，士人怪问之，王泣曰：“吾国有难，祸在旦夕，非驸马不能救。”士人惊曰：“苟难可弭，性命不敢辞也。”王乃令具舟，令两使随士人，谓曰：“烦驸马一谒海龙王，但言东海第三汊第七岛长须国有难求救。我国绝微，须再三言之。”因涕泣执手而别。士人登舟，瞬息至岸。

1　足：原为“定”，据（明）陈耀文《天中记》第五十七卷所载，改为“足”，大足是武则天时期的年号。

岸沙悉七宝，人皆衣冠长大。士人乃前，求谒龙王。龙宫状如佛寺所图天宫，光明迭激，目不能视。龙王降阶迎士人，齐级升殿。访其来意，士人具说，龙王即令速勘。良久，一人自外白曰：“境内并无此国。”其人复哀祈，言长须国在东海第三汊第七岛。龙王复叱使者细寻勘，速报。经食顷，使者返，曰：“此岛虾合供大王此月食料，前日已追到。”龙王笑曰：“客固为虾所魅耳。吾虽为王，所食皆禀天符，不得妄食。今为客减食。”乃令引客视之，见铁镬数十如屋，满中是虾。有五六头色赤，大如臂，见客跳跃，似求救状。

引者曰：“此虾王也。”士人不觉悲泣，龙王命放虾王一镬，令二使送客归中国。一夕至登州。回顾二使，乃巨龙也。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