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只狐狸的浪漫

上文中的人和妖怪大多因为放弃执念，两两相忘于江湖，才得以善终；但如果妖怪执着于和人的爱情，偏要勉强呢？

唐朝有个吏部侍郎叫李元恭，他的小外孙女姓崔，年方十五，长得清丽迷人，马上就要到出嫁的年纪了，却忽然被狐狸给魅惑住了。

家人遍求术士，各种符咒法术用了个遍，却没有半点用处。

那狐狸和崔氏一起生活了很久后，才幻化成了一个绿衫少年，正式出现在大家面前。

人总是这样，对打不倒的事物，只能学会接受。

因为无论如何也除不掉狐狸精，李家暂时与狐狸达成了和解。

李元恭的儿子博学多识，与绿衣少年闲聊时曾问他：“胡郎也学习吗？”

狐狸开始高谈阔论，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无所不知。

李元恭的儿子听罢，怅然许久，感慨道：“阁下真的是一只博学的狐狸啊。”

后来，一群与李元恭的儿子相熟的公子哥听说了这事后，专门登门拜访，请狐狸精为他们答疑解惑。

胡郎来者不拒，跟每一个人都相处得很融洽。

他高雅的谈吐、诙谐的见解时常将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不过，对于人类来说，狐狸到底属于异类，这群公子哥言辞间、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轻慢之色。但狐狸心胸宽广，并不介意。

“我真羡慕你啊。”

与我们想象的旖旎场景不同，胡郎和崔氏在一起时最常做的事情是谈天说地，而这句话是狐狸最常对崔氏说的话。

聊天的间隙，胡郎会望着崔氏柔美的侧脸，忽然来上这么一句感慨。

这个时候，崔氏通常在缝补衣裳。

这天，崔氏又听到胡郎说这句话，便无奈一笑。

她当然知道狐狸在羡慕什么。胡郎最羡慕的，是她所拥有的人的身体。

“你知道我们以动物之身修炼成人有多么困难吗？”

眼看胡郎又要讲述自己那段艰难的修仙路，耳朵都要磨出茧子的崔氏赶紧打断胡郎：“一百年学鸟语，一百年学兽语，一百年学人语，两百年化人形，等你修炼成现在这副模样，时间已经过去五百年啦。老妖怪。”

胡郎要说的话被崔氏抢着说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们兽类要努力这么长时间才能化为一具最普通的人的身体。可见，人身是多么难得啊。你呀，要好好珍惜啊。”

崔氏咬断线，让胡郎站起身，拿衣服在他身上比画着，略显敷衍地点点头：“珍惜着呢。”

“不对、不对。”胡郎将衣服从崔氏手中抽出，一把放在桌子上，“你们人类的书里说‘吾生也有涯’，又说‘逝者如斯夫’，人这一生短暂得宛如电光石火一般，得做点事情才能不辜负此生啊。”

“我纺纱织布、缝补衣裳也是做事啊，再说了，所有的女孩都是这样做的啊。”崔氏满脸不解地说道。

胡郎叹了口气，露出了心疼的表情，继续劝说：“所有的女孩都这样做，便是对的吗？

“人生在天地间，不应该只关注眼前这些东西。你难道不渴望知识吗？

你们人类的知识可是凝聚了数千年的智慧，它可以帮你探索这个世界，让你不麻木而机械地活着。”

崔氏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紧接着，她望了望房内的纺纱机与手头的针线，眼中的光又暗淡下去了。

胡郎握住她的肩膀，教她抬头看着自己，用鼓励的语气说道：“事情就这样定了，我来帮你学习，因为，只有不断地学习才能赋予有限的人生以无限的意义。”

崔氏以为他只是说笑，但少年说到做到，很快就领了一个老人前来。

老人博学，教授的是经史子集。

接受了老人三年的悉心教导后，粗通文墨的崔氏通晓了诸子百家思想的要旨。

少年对崔氏一番考问，觉得她可以出师了，于是，他又引来一人，教授崔氏书法。

一年后，崔氏以擅长书法而闻名。

等崔氏成为博学的女子后，少年捏着下巴看着崔氏，他觉得，改造计划还没有完成。

“日常光读书写字也未免太过枯燥了吧，你学点乐器怎么样？箜篌、琵琶等乐器太普通，不如你学古琴吧。”

于是他再次领来一人。

这人自称姓胡，擅长弹古琴，是隋朝时期阳翟县的博士 1。

胡博士自称曾多次和嵇中散往来，嵇中散也就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音乐家嵇康。嵇康还将《广陵散》教授给了他，不过，在教授时，嵇康曾让他发誓，不能将《广陵散》再次教授给他人。

虽然没能教崔氏《广陵散》，但他懂得弹奏名曲《乌夜啼》，每次弹奏，都令人听得如痴如醉。

其间，胡博士教授了崔氏无数名曲，聪颖的女孩几乎每首曲子的玄妙之处都能领会掌握。

李元恭眼睁睁地看着外孙女和少年感情越来越深，越发有了认真过日子的架势，不由得暗暗着急。

一天，他叫来少年，问道：“你们现在属于无媒苟合，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胡郎为什么不把小女娶回家呢？”

听到这话，少年大喜过望，当即跪下磕头，道：“不瞒您说，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因为考虑到人妖殊途，担心您不答应，不敢提罢了。现在李侍郎既然有意，那我马上娶她过门。”

当天，少年拜遍李家人，欢天喜地地准备迎娶新娘子。

李元恭观察了少年许久，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说你要娶我的外孙女，那么，你的宅邸在哪里呢？总不能让小女嫁过去没地方住吧？”

少年听了这话，再也不复往日高谈阔论的潇洒模样。他憨厚地搓搓手，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有家的。”

见李元恭一脸不相信，少年连忙比画了一下，补充道：“我家门前有两根大竹子。”

听到这话后，李元恭捻须一笑，他终于知道狐狸的老巢在哪儿了。

等少年喜滋滋地回家准备彩礼时，李元恭带着仆人来到了后院。他家的后院里正有一座竹园。

不过寻找了一小会儿，他们果然在两株异常粗壮的竹子间发现了一个窟窿。

1　“博士”最早是一种官职名称。在秦汉时期，“博士”指的是执掌经学传授的学官。后来，专精某种技艺或者从事某种职业的人也被称为“博士”。

这就是狐狸的老巢了。

他立马咐奴仆将水流引来，灌进孔洞中。

开始时，从洞里逃出几十只水淋淋的獾貉和狐狸，到最后，才从洞里逃出一只老狐狸。此时，这只浑身湿透的狐狸身上还穿着一身绿衫呢。

看到它狼狈地逃出来，围观的李家人大喜，戏谑地说：“胡郎出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罢，不顾狐狸恐惧愤恨的眼神，将这只落汤鸡一般的狐狸一石头砸死了。

从此之后，李家的狐狸精便绝迹了。

在历史上，人与妖偏要勉强的爱情故事数不胜数，其中最有名的当属白素贞与许仙的故事。但白素贞最后被许仕林救出了雷峰塔，胡郎则没有这么幸运。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通俗意义上的“某家的女儿被狐狸迷住了，家人请术士做法赶走狐狸”的寻常故事。看到中间才发现，故事的主人公竟然是一只如此上进博学、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好狐狸。但到了最后，一个急刹车，故事最终还是回到了人妖殊途的传统志怪套路中。

故事中的胡郎向往成为一个人，而人应该怎样，他心中自有一把标尺。

他并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孩被困在小小一方庭院里，在对这个世界尚一知半解时就死去，他很乐意带着女孩探索更加广阔的宇宙。

爱上一个女孩，引导她成长为一个德才兼备的人，这是独属于胡郎的浪漫。

故事原文

唐吏部侍郎李元恭，其外孙女崔氏，容色殊丽，年十五六，忽得魅疾。久之，狐遂见形为少年，自称胡郎，累求术士不能去。元恭子博学多智，常问：“胡郎亦学否？”狐乃谈论，无所不至。多质疑于狐，颇狎乐。久之，谓崔氏曰：“人生不可不学。”乃引一老人授崔经史。前后三载，颇通诸家大义。又引一人，教之书。涉一载，又以工书著称。又云：“妇人何不会音声？箜篌琵琶，此故凡乐，不如学琴。”复引一人至，云善弹琴，言姓胡，是隋时阳翟县博士。

悉教诸曲，备尽其妙，及他名曲，不可胜纪。自云：“亦善《广陵散》，比屡见嵇中散，不使授人。”其于《乌夜啼》尤善，传其妙。李后问：“胡郎何以不迎妇归家？”狐甚喜，便拜谢云：“亦久怀之。所不敢者，以人微故尔。”

是日，遍拜家人，欢跃备至。李问：“胡郎欲迎女子，宅在何所？”狐云：“某舍门前有二大竹。”时李氏家有竹园。李因寻行所，见二大竹间有一小孔，意是狐窟。引水灌之。初得猯狢及他狐数十枚，最后有一老狐，衣绿衫，从孔中出。是其素所着衫也。家人喜云：“胡郎出矣。”杀之，其怪遂绝。（出《广异记》）

——［宋］李昉《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九·李元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