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马可尼的有生之年与今天的马可尼
到博洛尼亚的旅客会在古列尔莫-马可尼机场下飞机,从那里到位于市中心的马可尼家很近。观光的游客们如果有兴趣,可以跟随马可尼一日游线路看到这位传奇发明家早年生活中的一些重要场所。2009年7月,盛夏如火的一天,我乘坐的城市大巴沿着古列尔莫-马可尼大街驶离市中心,在到达临近萨索-马可尼卫星城,位于格里夫尼庄园的古列尔莫-马可尼基金会总部之前,已经穿越了博洛尼亚的大片郊区。
与青年马可尼有关的实物物品大多由这个基金会保存,这里还有一个小型博物馆、一大批研究资料以及曾经属于马可尼家族的电子藏书库。基金会图书馆所在地是马可尼成长的地方,他在这里完成首个开创性试验,去世后也被安葬在这里,这里仍保存着马可尼小时候阅读的大量图书,包括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早期传记。
我到这里时已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一个意大利电视摄制组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马可尼1909年获得诺贝尔奖100周年纪录片拍摄采访。一群来自意大利电信公司的工程师正在仔细观察马可尼1895年自制的一个信号发射机的复制品,当年马可尼用它从格里夫尼庄园向附近的山坡发出信号。由历史学家芭芭拉·瓦罗蒂带领的工作人员正在接听电话,监督来实习的学生,应对往来的游客。
我来这里,走进马可尼童年居住的地方,是寻找吸引我来博洛尼亚的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一部真正属于马可尼的传记?我无意间发现了博洛尼亚大学比较文学学者艾琳娜·兰贝蒂,利用她等待接受纪录片摄制组采访的间隙问了她这个问题。“马可尼是一个神话——马可尼是无线电巫师”,她毫不迟疑地答道,“他有自己的工作,他沉溺于女色,他有两个家但是他的生活并不那么有趣。注意看这扇窗”,她边说边指向窗外那尊马可尼的半身像的背面,“你看过他的墓志铭吗?铭文是这样写的‘Diede con la sua scoperta il sigillo a un’epoca della storia umana(他的发现标记了人类历史新纪元)’,署名是‘墨索里尼’。”兰贝蒂继续指出,尽管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地区党派之争明显恶化,但是马可尼的墓地并未受波及。“马可尼在意大利人心中拥有特殊的地位。人们对了解他与法西斯主义之间诡异的关系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马可尼是现代意大利神话的一部分”。早在几天前,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党派横扫地方选举,达到其权力顶峰。“我们还没做好应对过去的准备,而过去是和现在捆绑在一起的。”
在众多促使我写这本《古列尔莫·马可尼传》的原因中,兰贝蒂提出的“他与法西斯主义之间诡异的关系”是最能激发我的兴趣的。即便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公开、确认的,但人们并不十分在意。马可尼自己用魅力和诡计美化了它,刻意培养出天真的政治中立的形象,其实他既不天真,也不中立。然而,在即将走完自己生命旅程的那段时间里,马可尼对法西斯主义,尤其是对墨索里尼这个人的堕落愈发感到矛盾、为难。大部分意大利人都知道墨索里尼的政治警察从1927年起就跟踪监视马可尼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直至其去世以后一段时间也是如此。他们也清楚马可尼的矛盾心理,并将这些备案文件归档。没有证据证明马可尼曾经知晓这些文档的存在——尽管只要向意大利国家档案部门申请,就能轻松地获取这些文档,但至今仍没有研究学者进行此项研究。
马可尼与法西斯的关系并不是其一生中仅有的复杂关系,还有他与天主教派、英国政府、美国电信行业、德国科学界、欧洲殖民主义、世界现代主义神话、国际新闻媒体,当然还有与其生命中出现的那些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些都值得研究,它们都刻画、渲染出了马可尼的生活,就算兰贝蒂有那样的评价,也无法否认这些关系的研究价值。以我们今天所处的先进时代来看,特别能引起我们兴趣的是早在100年前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马可尼生活在一个由他自己创建的无线地球村中。20世纪开启之前,马可尼预见了一个沟通无界限的世界,并且开始行动,用所有他能集结可用的一切去创造这个世界。他出生于意大利,植根于意大利和爱尔兰,在英国、美国、加拿大培育出自己的事业主体,将分枝拓展至葡萄牙、日本、德国、阿根廷、南非、俄罗斯、土耳其和印度,并在其事业帝国的边缘,如黑山共和国和刚果留下种子。
马可尼的故事和传奇之处不独属于意大利。从信号山、纽芬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从墨尔本到圣彼得堡,都会有属于马可尼的发现。墨西哥城、蒙特利尔和香港,在许多其他城市都有以他名字命名的街道。在位于夏威夷欧胡岛北海岸的卡胡库,一个保留和还原马可尼无线电台,即早期前哨站所在地的运动正在进行。葡萄牙电信公司,即该国最大的通信服务提供商有一个网站,致力于继续发挥马可尼似的作用,以促进葡萄牙与原葡属非洲殖民地国家和地区之间的通信发展。在爱尔兰西海岸康尼马拉的一个美丽的海滨小镇克利夫登,马可尼作为为这里带来第一个现代产业的人而被铭记(但1922年,爱尔兰共和军曾查封电站,迫使其很快关闭停运)。
尽管人们用尽所有的努力,但至今仍没有人能真正全面获知关于马可尼的故事,原因有很多。他不仅出现在不同国家、时代和文化之间,还涉及创意和技术以及政治潮流。马可尼还没有令人满意的个人传记,因为他在不停地自我推销,塑造新的自己,他的生活难以捉摸以致令人抓狂,活动的轨迹既零散混乱,又毫无章法。同时,马可尼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安稳停留,也不会有任何牵连——有人可能会说,他就像无线电。[1]
马可尼去世近80年后,他的踪迹出现在我们最难想象到的地方。一个名为“马可尼实验”的博客提供了关于“音乐、政治、流行文化和任何想到的东西”的生动评论。从都柏林到开普敦的拍卖行都有马可尼收藏品的身影。(曾授予马可尼荣誉学位的)牛津大学的一场展览展示了马可尼在爱德华七世加冕典礼上所穿的制服,上面配有佩剑。在蒙特利尔的小意大利区有一座教堂是一个世纪前由意大利移民修建的,在20世纪30年代被翻修。教堂的壁画描绘的是墨索里尼在骑马,其旁边步行的正是马可尼。
所有这些表明马可尼也许是现代通信领域首位真正的世界级人物,不仅仅因为他是第一位进行全球通信的人,还因为他是第一个对通信进行全球化思考的人。当然,他不是其所在时代最伟大的发明家,但是他从根本上转变了我们的通信方式,带来的是根本性的范式转换。在比尔·盖茨、史蒂夫·乔布斯这样的标志性人物全面影响我们的生活之前的一个世纪,比马歇尔·麦克卢汉公开宣称媒体是“人的延展”早60年,马可尼就已经做出开创性的贡献。今天的信息大爆炸不可能没有他的存在。
我们所认为的全球网络化媒体和通信系统起源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早期,当时,也是首次,信息穿越遥远的距离以电子信号的形式传递。电报、电话和广播是互联网、ipod和手机的先驱,尽管早期电子通信的诸多领域及其对我们生活方式的影响还未被人们探索、思考。技术创新与当代资本主义企业经营模式之间的联系就是其中一个方面,政府管理作为社会互动综合性技术调解媒介的作用是另一个方面,国家主权、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跨国管理机制之间的关系则是另一个思考角度。
所有这些都可以回溯到马可尼那里,而他的故事成为我们思考的切入点。从1896年,22岁的马可尼在英格兰申请他人生中第一个专利权到1937年卒于意大利,这期间的每一个电子通信技术的主要创新都是以马可尼为核心的。尽管在大众的心中,马可尼是“无线电的发明者”,但他作为一名发明者所做出的贡献相较于普遍看法更有限,并且一直备受争议。马可尼确实推动了一些最具意义的无线电通信技术的进步,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有能力又世故的组织者,这一点和他的竞争对手们不同。作为一名企业家、创新者,他精通公司策略、媒体关系、政府游说、国际外交、专利和诉讼,他在这些方面的能力无可争议地胜于其竞争对手。
马可尼真正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将移动通信、个人通信和远距离通信扩展到天涯海角(并且超越地球,如果我们相信一些报告所说的)。有人喜欢称马可尼是天才,但如果说马可尼有什么天赋的话,那就是他的远见卓识。1895年,他开始尝试越过山丘发送信号,就是在这里,格里夫尼庄园。有人会说那是天才所为。1901年,尽管科学家们声称不可能做到,但他还是成功地让信号穿越大西洋,从康沃尔向纽芬兰传输了信号消息。如果这不算天赋,那至少还有很多肆无忌惮的勇气和想象力。1924年,他说服英国政府废弃一项用一连串无线电站包围整个世界的计划,取而代之的是他最新设计的技术,即短波无线电通信。教皇是马可尼的朋友,但他不相信马可尼的另一个捐助者墨索里尼。于是在1931年,马可尼为教皇创造了世界上第一个国际广播服务,教皇从梵蒂冈可以向众信徒们传递未经过滤的信息。有人说,在商业广播发展过程中,马可尼丧失了自己的底线,他没能看到无线电广播可能或者一定会走向轻佻、无聊的极端。1937年3月,马可尼通过无线电广播向美国民众发表公开演讲,他谴责说广播已经成为单向的交流方式,并预见性地认为广播会转向另一个方向,即通信会成为交流的手段。真是个有预见性的天才!
马可尼的职业生涯特点——正如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2011年刊登在《纽约时报》上的那篇关于计算机鼠标的文章中所说——是“思想观念的演变”。马可尼的想法是远距离的、点对点的无线电通信,而他的事业是致力于让这样的通信低成本、高效率、平稳地运行,并且如果你愿意,它还能展现出优雅、从容,因为这样的通信对使用者来说是直观的、不复杂的,对,就是用户友好。马可尼和今天的社会媒体之间有一个直接联系,即搜索引擎,节目码流领域有一个公认的具有煽动性的总结用语:20世纪不存在。就某种意义来说,马可尼的想象力和眼界越过了他所处的时代,直接看到了我们所处的现在。
对于本书,我还有一个非写不可的原因。我5岁那年,举家搬到了蒙特利尔的一处新居,透过我家厨房的窗子可以看到一个挂着闪光霓虹灯招牌“马可尼”的砖厂。尽管我那时从未见过工厂,但是我对他们是做什么的有着模糊的认识。我家餐厅有一个黄色塑料收音机,正面也铸印着“马可尼”。后来,我知道我们家常听的电台CFCF(声称自己是加拿大最古老的电台)归属于加拿大马可尼公司。加拿大的马可尼公司是英国马可尼公司的全资子公司,而特鲁多政府于1969年收购了外资拥有的控制权,马可尼公司被迫出让。那个时候,我已经对媒体和政治有了些强烈的认知和观点,我认为这是件好事(我至今仍这样想)。但是我那时还没有将这些企业、政治和媒体现象与那个将名字印在工厂、设备和公司名称中的人联系在一起。
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在没有确定成为一名媒体政治学者之前,我从事过很多种职业,还对无线电广播管理的起源做过研究。在这段历史中有很多关键人物以及各国政府通过一系列国际会议协商讨论无线电频谱使用的基本框架。我在查阅相关文件时注意到,越是往回追溯这段历史,就越来越多地碰到一个名字——马可尼,直至1903年第一届国际无线电大会,这个人本身已经成为会议讨论的核心。在20世纪之初,马可尼的名字实际上已经等同于无线电。
同绝大多数至少听说过马可尼的人一样,我和他之间是通过广播、收音机联系起来的(那些无处不在的家用小盒子当然和他有关系——甚至到了今天,英国年长的人仍然愿意将美国人所说的“收音机”称为“无线电”)。但是这并不完全正确。马可尼发明创造的是全球通信的理念——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是全球联网、移动、无线电通信。在马可尼最初的愿景中,是对无线电莫尔斯电码电报,是对其所处时代主要通信技术的一种改进。无线电报在马可尼之前就已经存在,但是马可尼是第一个用当时新发明的电磁射频频谱技术开发一种实用方法用于发电报的人。一方面,他必定从很多来源借鉴运用了一些技术细节,但是对通信技术模式转变力量的自信、无畏的预见性使他脱颖而出,而另一方面,是他巩固自己在这一领域中的游戏者、操纵者地位必须一步一步走完的历程。当然,这一领域还有其他重要人物,但是马可尼在触及的广度、力度和影响力以及他对当时大众想象力的把握方面更胜一筹。马可尼恰恰是人们对通信的现代化认知刚刚浮现时的核心人物。
马可尼预见了电视和传真机、GPS、雷达和便携式手提电话的发展。在他去世前两个月,报纸报道说他正在研究一种“死亡射线”“用一个复杂的设备在3英尺(约0.91米)外杀死一只老鼠”。这看起来像是泰瑟枪(译注:电击枪,一种武器)。“从那以后我放弃了这个实验”,他说,“如果你必须匍匐在某个目标周围3英尺以内,用制作工艺精细复杂、耗资巨大又笨重的装置,并且还需要通过精确的调整才能杀死它,那还不如直接用一把枪的成本低。”这样的轶事很有马可尼特色。这个故事来自那位马可尼独家授权采访的年轻记者。标题就够耸人听闻的,更别说内容了。故事的真相是马可尼否认说自己最新的发明根本没什么伟大之处。但是到了1937年,马可尼所说的和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有报道价值,并且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40年。股票价格会因为他的公开声明而有涨有跌。如果马可尼说可能会下雨,那很有可能会有一场关于雨伞的竞争。
马可尼传记也是关于选择及其背后动机的故事。一方面,马可尼极其自主、独立、自律,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规划。他深谙如何利用协会联盟的力量,精通搁置争议的艺术。从另一方面讲,他永远是个局外人——有人可能会说他是局内人最喜欢的局外人。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从不“属于”某个团体,他总是“其他类”。在英国他是被尊重的外国人,在意大利他是从英国来的,而在美国他是“非美洲人”。为了获得人际关系中每一个人的认可接纳,有时他做出的事会成为其人生的污点而让他遭受巨大的痛苦。
所以写马可尼的传记有很多原因,其一就是要解开至今仍存在的关于这个人的神奇真相。需要明确的是,这不是一本关于技术或科学的书。它讲的是一个人的生活和事业给我们的生活方式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马可尼不仅“让世界网络化”,他自己也是一个完美的沟通者。我们需要全面了解那个时代的马可尼,因为他的故事会让我们反思,也因为马可尼的开创性工作和今天的技术环境之间有直接的联系。法语fil conducteur大致可以翻译为“连接线”。放到马可尼的故事里来看,这些线有时是不可见的,连接是无线的。
我在着手写这本书时想,这本书可能会像A.J.A.西蒙斯1934年出版的经典作品《寻找科尔沃岛》(副标题“传记实验”),但是我很快意识到,我能有的任何野心与马可尼终其一生对自己个人传记的严加管理相比都会黯然失色。发明家马可尼永远都在重塑自己——在书信中,在采访中,在公开演讲中,在议会官员证言中,在专利诉讼听证会中。这种重新创造的能力是他最大的资产之一,也是那些自认为了解他的人不安和疏远的来源。马可尼最伟大的发明是他自己。
想要了解马可尼,就必须投入其中——就像他那样——研究几种文化和历史背景。与其他伟人不同,例如俾斯麦,或者丘吉尔,以单一的地点和时间作为切入点是不够的。但是故事总要从某处开始,而就这个故事而言,19世纪中期的意大利中部地区是一个好的起点。事实上,这里离博洛尼亚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