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晚唐何来大宋
1.印象
我当年博士论文写的是清末立宪研究,翻检资料时,对哈佛大学华人教授王德威的一种说法 “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印象深刻。我们同样可言:没有晚唐,何来大宋?日本《讲谈社·中国的历史》丛书中关于宋朝的部分,从安史之乱写起,认为唐朝后半期是“一个巨大恐龙逐渐走向衰亡的过程”,而大宋是在唐帝国的废墟上诞生的,是对五代乱世的超越和克服。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倡导的“唐宋变革论”也提醒我们,勿随意割裂历史的连续性,亦即说“断代不断”。
词在宋朝达巅峰,这没错,但如俞陛云所言,“世之习词者,群奉瓣香于两宋,而唐贤实为之基始,采六朝乐府之音,以制新律”。盛唐的李白已发其端,他的《忆秦娥·箫声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二首,我们耳熟能详。
《忆秦娥·箫声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白之后的大家是晚唐的温庭筠、韦庄,南唐的冯延巳、李煜。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温、韦、李三人的评价是:“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此处不对这一评价再予以评价,我只是想起一点往事。2006年9月,我刚到南京读博士,一位师姐在汉口路的饭馆请我吃饭,闲聊时她谈及诗词和叶嘉莹。说来惭愧,那时我对叶嘉莹尚无概念。后来读叶嘉莹的《唐五代名家词选讲》《唐宋词十七讲》《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等著作,才渐渐被带入门。叶嘉莹是长者、先生,以弘扬中华诗教为己任,可亲、可敬、可佩,但我总觉得读她的文字不若读顾随(叶嘉莹的老师)、李劼的文字痛快,她是学者,而非诗人或艺术家(尽管她也写诗)。她的情感细腻、琐碎,相比前者,罕有太高明的见识,趣味也稍显单调。张定浩评曰:“她总是用‘唐宋词’这个自家的趣味,看待所有的诗。故而无论三曹、七子,还是太白、工部,抑或清真、梦窗,在她笔下,竟然都似同侪。”可谓一针见血。
2020年7月上映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讲的是叶嘉莹,我没有去看。但我重温了她的《唐五代名家词选讲》。在序言中读到这样一句:“我是在极端痛苦中曾经亲自把自己的感情杀死过的人。”我被深深击中了,差一点“破防”。或许,这才叫真性情和诗词精神吧。从中,我看到宋徽宗式的愁苦,一位真正艺术家的“范儿”。未曾长夜哭恸过,不足以语人生。总有人,比其文更具诗意。
阮步兵诗曰:“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我也偶尔失眠,却没有弹琴,而是焦虑自己的书能否写得有特色,忧心女儿高考能否考上我的母校,默默祈祷明天股市反弹。失眠之际,我期盼弄过碧波、掬过月的纤纤十指轻抚我正与时间缠斗的一天比一天沧桑的脸。《红楼梦》十二支仙曲之《晚韶华》唱道:“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一个夜不能寐的失意者、失恋者或失眠者(比如我),忆一忆镜里的恩情,提一提绣帐鸳衾,讲一讲晚唐的美韶华、大宋的暗黎明,大概具有正当性。
2.美丑
你能想象“萱草绿、杏花红”“画罗金翡翠”“钗上双蝶舞”“千里玉关春雪”“玲珑骰子安红豆”等美词竟出自一位丑男之手吗?
不错,我说的正是温庭筠。关键是,他的名字还如此有诗意、如此美。
因相貌奇丑,温庭筠多了一个雅号——“温钟馗”。可能他还不如钟馗好看,且他的丑,殃及后人。据宋初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十记:
有温者,乃飞卿之孙……无它能,唯以隐僻绘事为克绍也……旋游临邛,欲以此献于州牧,为谒者拒之。然温氏之先貌陋,时号“钟馗”。之子郢,魁形克肖其祖,亦以奸秽流之。
温庭筠的孙子因貌丑找不到工作,其重孙更惨,“以奸秽流之”。遗传基因太强大,真是坑孙子。倘若贾宝玉也长这副模样,纵使比温庭筠、曹雪芹和莎士比亚还有才,林妹妹也不会爱他。《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史湘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然而,貌丑之人,哪怕是名士,似乎也与风流挂不上边。唐伯虎风流,能追求秋香,能为苏州名妓沈九娘钟情一生,除了因其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外,恐怕还与他清秀俊逸、倜傥不群的姿容有关。传统小说里每每夸赞公子生得漂亮,总说他赛潘安、胜宋玉。想来柳下惠也“颜值极高”,否则,不会有女子主动“坐怀”诱之,而他也无缘赢得“不乱”美名。我的一个毕业多年、依旧是单身的男学生对我说(有点愤愤地说),现在相亲,女孩子选择男孩子的首要标准是高帅,若富,更佳。反之亦然,哪个男人不想娶个貂蝉回家呢?诚如木心所喟叹:“形象的吸引力,惨酷得使人要抢天呼地而只得默默无言。”鲜有男人,遑论名士,像诸葛亮那样,愿选有才但貌丑的女子为妻。
意大利小说家、符号学家翁贝托·艾柯写过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丑的历史》。刘东也写过一本《西方的丑学》。但中国人向来缺乏审丑的传统,避之不及。美学著作琳琅满目(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李泽厚的《美的历程》、高尔泰的《论美等》),却鲜见研究“东方丑学”的著作。中国人画的钟馗,其实并不怎么丑,亦不怎么可怖。
丑,难道不谈就不存在了?套用鲁迅先生的话,真正的艺术家,敢于直面丑陋的事物,敢于正视阴森的气氛。被视作“日本鲁迅”的芥川龙之介,有一篇小说《地狱变》,就用平稳的笔调素描了可怖的地狱、人性的地狱——骷髅、怪鸟、饥渴的野兽、鲜血淋淋的生肉、烈焰焚身、火燎的头发、捆绑着铁链不停挣扎的身体、凝重的黑暗……芥川龙之介的美学观深受波德莱尔影响,他曾感慨: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而波德莱尔恰恰是一位“恶魔诗人”。其代表作《恶之花》有很多译本,我推荐文爱艺的译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它的亮点是全译且带有彩色插图,但也有大量让人看后极感不适、甚至感到恶心的插图。
波德莱尔以地狱、午夜、墓地、腐尸、幽灵、深渊、猫头鹰、骷髅舞、舞蛇、骸骨、撒旦、毒药、恶僧、杀人犯、异教徒、吸血鬼入诗,并非不知美为何物,而是“以丑为美,别出心裁” “发掘恶中之美”,属于另类美学。郭宏安评论说:“《恶之花》是伊甸园中的一枚禁果,只有勇敢而正直的人才能够摘食,并且消化。”当代中国,也有诗人采摘“恶之花”,结果却成了“屎尿屁”。
晴晴喊
妹妹我在床上拉屎呢
等我们跑去
朗朗已经镇定自若地
手捏一块屎
从床上下来了
那样子像一个归来的王
——贾浅浅《朗朗》
这是美人写丑诗,而温庭筠是丑人写美词。
一个人欠缺什么,就对什么敏感。商人最怕别人说他没文化。温庭筠貌丑,对外表肯定极其敏感。但他自信: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还写得一手好词。
3.画眉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为《花间集》之首,亦为温词之首。它是温庭筠最有名、最美、最具现代性的一首词(木心说,古典的好诗都是具有现代性的)。它描述的完全可以是一个相当现代化的场景——
周日,晨。不上班,也不用加班。某一线城市,一幢单身公寓内,一个名叫谢道韫的女郎悠悠醒来。她不想起,但再也睡不着。天光穿透厚厚的窗帘,明暗之间,来回变幻——恰如最近的情绪。三周前,她和男友分手了,现在独处幽居,慵懒颓废,干什么都没劲。乌黑如云的鬓发掠过她雪一般白皙的脸颊,她在被窝里磨蹭了好久,直到快十点,才起床梳洗弄妆。她犹豫是否画眉。画得再好,给谁看呢?还是画一下吧,早已成习惯,不画,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似的。花了快十分钟才画好眉,她觉得自己还是挺漂亮的。打开衣柜门,她穿上刚从网络平台购得的绮罗短马甲(因为心情不佳,她最近在网络平台上疯狂购物),衣服上成双成对的金鹧鸪图案撩起她相思的柔情。她定了定神,站到衣柜门上的镜子和墙上的镜子之间,凝视着那一层又一层的镜像,通过镜子尽可能地把视线延伸到远方。
这一幕很熟悉,不是吗?很多单身白领就有如此“颓废”之态。
但在现实生活中,女子少有真正颓废的,颓废的多是男人,别忘了,《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是温庭筠这一大男人所写。阿城说:“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我是最近才了悟此道,开始自觉地张望女子,欣赏女子的韧劲、侠气和妩媚,尤其是爱观察女子的眉。
“眉”通“媚”,与“美”谐音。《诗经·卫风·硕人》曰:“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眉式有八字眉、愁眉、桂叶眉、青黛眉、连头眉、鸳鸯眉、小山眉、分梢眉、倒晕眉、广眉、一字眉等。就历史变迁言,画眉先用石黛,后用螺黛,再用烟墨,故眉也称“黛”。《红楼梦》第三回,贾宝玉初见林黛玉,即注意到她的眉,在得知她无字后,就送她一妙字“颦颦”(颦,皱眉之意),并解释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眉美不美,直接决定一个女人是否风情万种。女人的眉是会说话的,能勾起男人微妙的欲望、复杂的思绪,而读懂眉语,则是高情商男人的基本技艺。日本诗人石川啄木写道:
对故土麦香的思念,
凝结在女人的眉上。
木心定然被女人深深伤过,才会写下如此深情、怨诽、无奈的句子:
《眉目》(节选)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
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如若再晤见,感觉是远远的
像有人在地平线上走,走过
只剩地平线,早春的雾迷蒙了
所幸的是你毕竟算不得美
美,我就病重,就难痊愈
你这点儿才貌只够我病十九天
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难看起来
我是读了上面两首诗后,决定给爱人买一盒眉笔的。她美滋滋地给我讲了一个举案齐眉的典故,说是从《后汉书》读来的。我装作不知,问她是否还记得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赵敏和张无忌的第三个约定,并提醒她这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她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吧?”我提起眉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4.士不遇
清代的张惠言以为,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是“感士不遇也”,其“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陈廷焯的看法类似,他说,“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妇思夫之怀,寓孽子 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体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
屈原不遇,成《离骚》,自沉汨罗江。董仲舒不遇,撰《士不遇赋》,终得汉武帝倚重,献“天人三策”。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写《感士不遇赋》,诵给南山下的菊花听;他抱朴守静,“击壤以自欢” “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 。那温庭筠属于哪一类士、哪一类“不遇”呢?
温庭筠没有自沉,不愿“谢良价于朝市”,但也不受朝廷重用,只做过小官。这与其性格或者说性情有关。《旧唐书》中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新唐书》中称其“薄于行,无检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羁放纵爱自由,是个十足的浪子。他“思神速,多为人作文”,经常替人写文章。他在参加科举考试时曾“救数人”(即做“枪手”,暗中帮助左右考生),搅乱了科场,“执政鄙其为”。温庭筠写词时,情商“开挂”;混官场,却幼稚得要命,像个三岁小孩。据《北梦琐言》卷四记:“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假其新撰密进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温亦有言云:‘中书堂内坐将军。’讥相国无学也。”令狐相国即令狐绹。代相国捉刀,本是一次大好的奉承机会,温庭筠做就做了,事后却大肆渲染,唯恐天下人不知。更何况,他还讥讽相国不读书,是个大老粗。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这样的下属,他的不遇是必然的。
如此性情,本不适合当官,偏偏温庭筠的官瘾颇大。唐宣宗对他的评价是:“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尔既德行无取,文章何以补焉?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一个人应该干最契合自己性情的事,如苏格拉底所言:认识你自己。不适合从政,何必从政?不适合经商,干吗经商?不适合读书,亦不必勉强,并非每个人都要考上清华大学(亦不可能)或成为大学者、名作家。人固然可塑,但基本的性情很难改变。正所谓本性难移,性格决定命运。皇帝冷落和放逐温庭筠其实是对他的保护。诗人只需把诗写好即可,不必蹚官场的浑水。歌德说:“谁要是能够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才能而活,那他就由此找到了最美好的人生。”朝廷不缺温庭筠这样一个官员,中国却少不得他这样一个诗人。
温庭筠的不遇,是士不遇,更是诗不遇、诗人不遇。
但并非所有诗人都不遇。张九龄、王维、晏殊、欧阳修,官就做得很大。我羡慕鱼与熊掌兼得的人,仰望“独倚望江楼”的人。
5.纵被无情弃
晚唐五代词史上,温庭筠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夏承焘先生分析二人之异道:“温词较密,韦词较疏;温词较隐,韦词较显。”对此,我不大赞同。我更青睐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言的“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以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为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此词似直、显,不像温庭筠的词那么“隐”,但其中的情意是真挚动人的,思想是深刻沉郁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字字斩钉截铁!换一个通俗的说法是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固然有点封建,但这种从一而终的品质,因日益罕见而显得尤为可贵。一项统计显示,2020年中国的离结率是39.33%,亦即说,每十对夫妻结婚,就有四对离婚。其中,吉林省的离结率是71.51%,全国最高;最低的是西藏自治区,为15.98%。在现代快节奏生活中,合则聚,不合则散,绝不委屈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从前慢》)那样的古典罗曼蒂克了。
牛峤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与韦词意蕴相似,但我总觉得不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有力、令人动容。
《中庸》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离骚》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们爱一个人,追求事业和理想,都要有九死不悔的精神,不计较短期的得失、世俗的成败。苏力说 “发现你的热爱”,又说“责任高于热爱”。追求理想,不只为成就自己,更含孕了一种对社会、对国家、对人类和宇宙的责任心,不辜负上天恩赐给自己的才华。不辞镜里朱颜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梵高说:“我不追求地位和金钱,不会为世俗去改变我的性格。我热爱生活,只要我牢固地抓住了生活,我的作品就会得到人们的喜爱。”但梵高的作品在他生前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喜爱,他被人们和生活“无情”地“抛弃”了。他深陷困厄之中,只能靠弟弟的接济过活。然而他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并没有因此放弃艺术追求。他在给弟弟的信中写道:“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的,我的理智已经垮掉了一半。这都没什么。”
“纵被无情弃”——无情的可能是人,但更可能是冷酷的宇宙本身。韦庄有一首诗,很能看出他关于宇宙之冷酷和无情的哲思。
《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柳最无情,根本不在意艺术家的生活如何窘迫,亦不在乎城头变幻大王旗,就那样年复一年地绿啊绿。
近似木心所说的,“在‘桃园三结义’中你演什么角色?我演桃花”。
宇宙如此冷酷无情,奈何?难道就此厌世、躺平、随波逐流或随遇而安?不,要抗争,要奋斗!此之谓“权力意志”。尼采说:“扩张、吞并和增长就是与阻力对抗,运动在本质上是和痛苦状态联系在一起的。”
宇宙的尽头可以是编制,可以是“香灯半卷流苏帐”,也可以是村上春树隐居其中的冷酷仙境(计算、进化、性欲)。
6.遇酒且呵呵
诗人离不开酒,但酒后的神态各不相同,笔下的酒也风姿万千。酒品即诗品,酒品即人品。且看韦庄笔下的酒:
《菩萨蛮五首·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应该是化自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是英雄,气场是豪放、慷慨的,可以对酒而“歌”;而韦庄不过一介文人,更多的是无奈、无力感,只能“呵呵”。尽管韦庄留下《秦妇吟》这一极具史诗性的叙事诗,但就其史诗性而言,无论如何也没法同曹操的北征乌丸、赤壁之战和横槊赋诗相比。相比于史诗性文字,史诗性行动是更伟大的诗。
与李白也不同。太白诗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韦庄不说这种大话,也不故作潇洒,他只是淡淡地说“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应珍惜当下,此刻,不要嫌酒倒得太满,须知,这样的喝酒机会不多甚至没有了。中国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说“感情深一口闷”(即“酒深情亦深”)。但现在,“感情深一口闷”在酒桌上成了劝酒词,自己喝好,对方更要喝好。酒一旦需要劝,就变味了,成了“打酒官司”,应酬是最没意思的了(注意:韦词中的“劝”,与此处的“劝”,不是一码事)。若真的感情深,自然一饮而尽,毋庸劝。
“呵呵”,韦庄很俏皮,也很大胆,什么都能入词。
“呵呵”还有不屑、冷讽之意。和人网聊,我最怕收到“呵呵”。
韦庄“遇酒且呵呵”,是在表达不屑,对时空的不屑。既然时间和宇宙对我们冷酷,那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7.四月十七
总有些日子,我们无法忘记。比如说国庆日,结婚日,自己、爱人和孩子的生日,或其他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韦庄的《女冠子二首·其一》曰: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
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韦庄念念不忘的“四月十七”,是他上一年和恋人离别的日子。而我念念不忘的是“七月十四”——2001年7月14日。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即将进入研究院攻读硕士学位。一个有点波斯人气质的温婉女孩坐火车来看我。我们是初中同学,她因家庭原因转学到洛阳,后来考到南方一个离家很远的城市读大学。我们中间好几年未见,但经常通信(指书信,那时手机属于奢侈品,我们穷学生用不起),在信中讨论林徽因、海子、《傲慢与偏见》、足球、刘德华、张曼玉、怀素、舒伯特、杜尚、熵、性、薛定谔、爱因斯坦……总之无话不谈。我们像有默契似的,一直不见面,也不说“Love”,觉得那样才够浪漫。2001年7月14日,她没提前打招呼,就突然来看我了。我欣喜、激动,又有点不知所措。吃完晚饭,我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快凌晨十二点了都没有分别的意思。路上几无行人,天边的月亮默默地跟着我们走。我们走,月亮走;月亮走,我们走。终于,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宾馆开了房,拥抱在一起。她“含羞半敛眉” “半羞还半喜”,而我紧张得要命,手忙脚乱地爱了一夜,却并没有越过最后的雷池。非她不愿,实在是我的身体不配合(紧张所致),无能闯入禁地。只差临门一脚,现在想来有点丢人,也有点遗憾。畅销书作家传授经验时说道,小说中的女主角不到最后不可失身。她那晚没有失身,翌晨离开时也“欲去又依依”,我们的故事却并没有下一章,更没有最后一章。魂已断,空有梦相随。现在智能手机早已普及,大学生不再写信了,而我,偶尔把以前的书信偷偷翻出来瞅一瞅(“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无限惆怅。不知她惆怅否?
无法忘记7月14日,还有一个“高大上”的理由:它是法兰西共和国国庆日。1789年7月14日,巴黎群众攻占巴士底狱。
我好读史,且对法兰西文学情有独钟。
那蓝白红三色旗,那茶花女,那梅里美、比才和卡门,那在法兰西勤工俭学的领袖,永远引领我们飞升。若茶花女到中国来,韦庄请她喝绍兴花雕酒;若卡门来,我请他喝北京二锅头。
8.悲剧精神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冯正中即冯延巳。陈廷焯对他评价甚高,认为他的词与温庭筠、韦庄的词在伯仲之间。叶嘉莹先生说,在晚唐五代词人的作品中,她最喜欢冯正中的词。对他,我谈不上多喜欢(当然,也没有不喜欢),但我相信,世人(尤其是热恋中的情侣和新婚夫妇)一定喜欢他的那首《长命女·春日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太喜庆了。古人云: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但这首词确实好,我很难说出怎么个好法。叶嘉莹先生有一个词 “真切劲直”,评之绝佳。有时我想,只有具备悲剧精神的人才能写出如此欢愉喜庆的词。周星驰在银幕上搞笑、无厘头,但平时很严肃,甚至有点忧郁,并不爱笑。冯延巳大概亦如此。陈廷焯说他“极沉郁之致”,读他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才能感受到这一点: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现在到处“内卷”,就拿我任教的这所大学来说,大学生们为了争奖学金、保研、考研、考公、直博,真是拼了。举目皆是“拼命三郎”和拼命的姑娘。考试前夕,稍微晚一点儿去自习,图书馆就没位置了。即使在周末或假期出游,也是急匆匆的,因为到处都是人,难得有真正的闲情和逸致。很多时候,出游简直是受罪。在这样一个充满焦虑的时代,闲暇和闲情成了奢侈品,惆怅和哀愁则显得做作。此之谓“闲情抛掷久”。
但冯延巳这首词提示我们,闲情和惆怅是我们的“天赋人权”。
忙碌之余的出游、品茗、练书法,是一种闲情逸致,但冯延巳词中所言又远不止此,最起码应涵括“独立小桥风满袖”。想象一下,寂静的凌晨或夜半,一个人独立桥头,任乍起的凉风吹满袖 ,一股淡淡、无名的哀愁在心中升起。曹丕《善哉行·其一》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这一哀愁说不清来由,亦无法向人言说或诉说。凡能言说或诉说的,或许就不是真正的哀愁了。我想,你肯定和我一样,有过莫名发呆和出神的体验。我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癖好(女孩子不要模仿),即经常半夜十二点独自出门散步,只为享受那份特别的寂寥。
冯延巳和哈姆雷特一样,始终被无名的哀愁包围和裹挟着,这是一种悲剧精神,也是一种哲学精神。叶嘉莹先生说,冯延巳是“晚唐词人最富悲剧精神的人物” “悲剧的精神有两点特色,一是要奋斗挣扎的努力;二是要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冯煦《阳春集序》云:“周师南侵,国势岌岌,中主既昧本图,汶暗不自强……翁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冯延巳官居南唐宰相,眼瞅着国势日衰,知其不可为,有才干却无以扭转乾坤。他肯定对哈姆雷特的沉重叹息心有戚戚焉:“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哈姆雷特死了,死于毒剑之下。我忘了是哪一年。
冯延巳也死了,是寿终正寝,在公元960年。那一年,发生了陈桥兵变,大宋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