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大宋的词与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于涵

此书主讲宋词,是郭师写作转型的一次有益尝试,在汴梁城讲宋词,是有主场力加持的。陈寅恪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诚哉斯言。惜乎文治武功不可兼得矣。刚刚灭了后蜀本不该丧气的宋太祖都要无奈摇头,直言“此(大渡河)外非吾有也”,是不敢有而非不想有。当时,后起民族西夏都能成为北宋日后劲敌,苏轼、曾巩等人在对外关系和军事方面的上书、奏折、策论等,多是讨论李元昊和他的西夏,因其近在咫尺,危及存亡。至于南方大理等小国,民风粗蛮彪悍,北宋是无暇顾及的。还有北方更强大的对手,那更是不敢随意招惹。偏安一隅,无欲无争,正是创造卓越文化的优质土壤。南宋大儒朱熹曾不无自豪地宣称,“国朝文明之盛,前世莫及”。而宋代文化中成就最大的当属文学,尤其是散文和诗词。

文无第一,喜欢宋词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而不喜欢宋词的人多是觉得它过于浮艳。没有办法,文学从先秦一路走来,进步也好,退化也罢,看好和看衰的读者都要承认,它变得更加通俗和精确了(也更加烦冗)。先秦和汉代的文学,简洁高冷,字字铿锵,四言成诗,五言成句,一直到汉末,曹操的诗歌仍多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喜欢它的人觉得其气势雄壮,不喜欢它的人觉得其过于粗犷。从《诗经》、汉乐府诗发展到宋词,究竟是文学的进步还是退化?答案见仁见智。就像围棋,黑白二子,方寸之地,规则也极简单,而现在3A游戏中的一栋建筑或者人物建模都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算力,可究竟哪个更高明呢?答案连输给AlphaGo(阿尔法围棋)的柯洁也未必清楚。

其实文学的发展像极了电子产品的更新迭代,表达欲驱动着一代代的文学家们开拓创新。宋代诗词不但在体例上与秦汉古诗不同,在内容上也和前朝诗歌大迥,年代较近的唐诗仍然专注于表情达意、抒发感慨。也许是因为字数更多了,体例也更丰富了,宋代诗词竟主动承担起文章才有的义务,开始试图说理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阐述的道理涉及物理学和哲学,对比乐府诗《江南》,应该是高明多了,毕竟“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讲的不过是鱼在东南西北四处游戏的事情,根本没有特殊的意义,也不阐发什么道理。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忽略其在艺术和美学上的价值。文学的价值不在于谈意义、讲道理,而在于艺术性和美感,过分关注文本的意义,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宋词给人以浮华艳丽的观感,主要是由于它继承了六朝文的绮靡婉丽。同为大一统余绪下的偏安政权,东南西北,强敌环伺,异族于宋,正如古罗马之于古希腊,“以物力则臣仆之,而以文教则君师之”。力有不逮,战不能胜,终始意难平。只好无奈地面对现实,感时伤物,怀恋辽阔的北方,继而沉湎于物欲的纠萦,以麻醉身心。“武功既致太平,人遂得闻而尚学文,于是壮心勇力为书卷所消磨”,文学的鼎盛,实肇于此。

除了浮艳,生活化、情趣化也是宋词区别于传统诗歌的一大特征。这不但体现于文字本身,也体现于选材和内容。比起文章和诗歌,词曲更接地气、更贴近生活,也更显细腻。词与诗,就像流行曲和古典乐,两者风格差异明显,却都不可或缺。就像孔子删述《六经》,对《诗》进行剪薙,宋代的士大夫继承了历代文人“诗以言志”的传统,他们在汇编整理平生诗文时,一般也会把词曲剔除或者单列。欧阳修在自编《六一居士集》时,就舍弃了他的全部词作和致仕后闲适纵乐的诗文,苏轼盛赞此举有“挽救斯文”之功。正是由于文人着意对诗、词区分对待,认为两者不容“勾兑”,才使词逐渐承担起诗不便承担的内容,走上更加偏重情感表达的通俗道路。在此之前,普罗大众的情感表达唯靠诗歌,而诗歌才不堪任,对通俗只是偶有照拂而始终无法尽顾。

宋代文风鼎盛,文坛领袖代代不绝,《众里寻他:大宋的词与人》这本书重点论述的有三人。一是苏轼。王安石曾说:“世间好言语,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 (《陈辅之诗话》)不想在当时,就有东坡降世,文章亦张亦弛,亦疾亦徐,亦俗亦雅,亦庄亦谐。苏轼是天才、仙才、人才、鬼才,还是全才,诗书词画皆精通。“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王灼《碧鸡漫志》)苏轼的诗词,有很多我们都耳熟能详,至今传颂,如“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等。郭师讲苏轼着墨最多、篇幅最长,不只因其文字,还因其为人的洒脱与旷达。

二是“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对文采无比自负的欧阳修。他的那首词《生查子·元夕》脍炙人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寥寥几字,道尽人世相思。顾随在《驼庵诗话》中赞美欧阳修对词曲的“开创”之功,他认为“一种文学到了只能‘继往’,不能‘开来’,便到了衰老时期了”。幸而有欧阳修,他不但善于开创,还时刻不忘提携后进。他很看重文坛晚辈苏轼,曾这样评价他:“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三是一个有才的帝王——宋徽宗。在金庸小说中,宋徽宗和宋钦宗一起,成了《倚天屠龙记》故事的源起:“徽钦”被掳,岳元帅怒发冲冠,继而是《武穆遗书》的传闻和多年后倚天剑、屠龙刀重现江湖。《后汉书》中韩歆曰:“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有才似乎成了帝王的原罪。苏轼在《放鹤亭记》中谈道: “《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安享生活之意趣,则不能负担政治社会之重责。因为勇心已被文雅驯服,斗志已遭书卷消磨,且“多言速穷”,才气愈大、作品愈多则亡国愈速,萧绎、李煜等以才华傲世者皆不得免。由此看来,帝王将相不得不割舍生活中的百般滋味情趣,不若常人自由洒脱。

一直以为《第九次沉思》将是作者写作的一大高峰,要好久方可超越,不想这么快就在灯火阑珊之处,读到了《众里寻他:大宋的词与人》。 郭师文章,非徒罗致书简,更兼妙笔巧思。透彻明理处,拨云见日;用典精妙,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其书《大一统的史诗——三国新解》《第九次沉思》皆是此类代表作,后者因后出而转精。而《众里寻他:大宋的词与人》较之前作又有不同,这本书的一大特点是,作者坦诚叙述了一些情感经历,虽然篇幅很少,但足够解释书名的由来。

王夫之称曹丕、曹植兄弟的文章有“仙凡之别”,比起华丽的辞藻和虚浮的表象,他更称许这种沉郁感和它背后的真实。记得和郭师探讨过所谓的“仙凡之别”,前者有着后者并不具备的文章直觉和艺术天赋。曹丕的言行无不表现出其对无常世事的深刻体认和洞察,在《营寿陵诏》中他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此语很平常,但出自一位帝王之口,就不再寻常。《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则典故:“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想象一下,这是什么场面呢?叶嘉莹称曹丕的文章以感取胜,所以对人心的渗透力量推进较迟较缓,却也更耐久。“你不一定需要遭受什么重大挫折或悲欢离合,仅仅是平时一些很随便的小事,都能够给你带来敏锐的感受,也就是诗意。”

曹丕的《与朝歌令吴质书》,文风朴素,像唠家常,与曹植华丽的辞赋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其开篇有一大段浮白,像极了戏剧的幕前铺垫:“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初读之下,觉得平淡且质朴,但只要多读几遍,很快就能发现字里行间流露的沉郁气氛,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又无比强大的感染力穿越时空,竟让两千年后的我们受到极大触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谈道:“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郭师的作品,自《第九次沉思》以降,更多摒弃表面的文采,追求迟缓的深力,用内收外化的沉郁,写出打动人心的文字。由此看来,《众里寻他:大宋的词与人》不但是郭师写作手法通俗化的有益尝试,也是其对文风由激进到保守、由外放向内敛的一种变革。

朱光潜说过:“艺术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糙的而是经过反省的。蔡琰在丢开亲生子回国时绝写不出《悲愤诗》,杜甫在‘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时绝对写不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这两首诗都是‘痛定思痛’的结果。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经验放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尽管深刻,经验尽管丰富,终不能创造艺术。”

郭师有着对艺术的高度自觉、对文学的高度自信,文艺之于郭师是天作之合。郭师是艺术的宠儿,当然也是其牺牲者。这世上少有人有此资格。我心疼且羡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