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积极的自相矛盾:化为直观形象的抽象概念
康德的“哥白尼式的哲学革命”,体现在他认为纯粹思想的能力,在于纯粹直观,这种纯粹直观并不求助于经验,而是时间与空间,作为先验的直观形式,在时空中所描述的经验,也就成为“先验的经验”,区别于唯物主义经验论。关键之处,在于时空被认为是主体,也就是人的先天认识形式,它是自己产生自己的,并不来自外部世界。这里的“哲学人”既指哲学意义上的一般情况,也就是说它区别于自然态度(唯物主义态度),同时又特指“哲学人”是有限的。人的有限性又分两种情形,其一指面临着死亡;其二指人是孤独的、独享的亲自性,不可置换。这又是一种自相矛盾。“先验的经验”的说法,区别于哲学史上所谓“唯理论”与“经验论”,也不是把这两者加在一起,根本的改变,在于“先验的经验”是自己产生自己的经验。康德的“纯粹直观”概念,有卢梭对他的影响,卢梭把它称为区别于感觉的感受,海德格尔也沿着这个思路改造卢梭和康德。
自然态度下的感觉的时间与空间,就是常识的或实证的态度,它来自并顺从外部世界,而感受的或者作为纯粹直观的时空感,就是先验的态度或哲学态度,它是自己产生自己的,它并不顺从外部世界,用康德的说法,它给外部世界“立法”。
于是,时间的过去、现在、将来,以及空间的上下左右,都与实证的经验及其再现无关,而异变为自己诞生自己的感受形式——当这些感受形式提到“经验”时,不是指实证经验。实证经验指“一般情况”,而纯粹直观的感受是自己产生自己的奇遇。康德所谓以先验的形式整理感性质料,其细节在每个人那里都截然不同。我说它是奇遇,也包括抵制仅仅从智力去感受同时又决不放弃智力。这种奇特的自相矛盾情形,就是康德所谓“先验想象力”——科学家和艺术家都可以从中收获自己所需要的灵感方向,在形式上它仍旧是一种概念思考,但它以直观形象显示出来,概念与视觉影像融为一体,释放出独特的抽象性,它是一种原创的实验冒险,既是思想的又是艺术的。
作为概念,时间与空间是直观,这个说法独具创造性或想象力,它与传统的唯理论与经验论区别开来,概念的抽象性是形象直接显示出来的,反之亦然。它们可以毫不理睬我们的日常经验及其习惯,甚至它们可以仅仅属于我自己——此刻我作为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
康德所谓直观,是以内感觉为基础的外感觉。狭义上讲时间是内感觉,空间是外感觉,但空间感以时间感为基础,因此空间感本身也是广义上的“内感觉”——哲学、科学、艺术领域的空间感都是“先验想象力”的产物,并非单纯的实证空间。
康德以上的自相矛盾,使得如果我们单纯用“主观”概括他的哲学,很可能就看不出他的创见,尤其他对现象学的启发,尽管可以但最好回避用“主客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研究康德,因此海德格尔用“此在”描述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如上所述,“内感觉”并非贝克莱那种主观唯心论,“内感觉”也是抽象的心理事实甚至是科学事实,就像康德理解的“直觉”(intuition)或者从我们用感官看到的现象中抽象出来的“视觉影像”(visual imagery),曾经启发过爱因斯坦著名的狭义相对论的思想实验。[17]当然,就学科分类而论,爱因斯坦的物理学与海德格尔的“此在”完全无关。但是,哲学家的“解蔽”可以对这“无关”不管不顾,哪怕其中只有一丝思想瓜葛,就可以相互启发。就像毕加索说的,他读爱因斯坦的物理书,根本看不懂,但这不要紧,他从中弄懂了其他一些东西,对他创新绘画很重要——总之,我们最好回避用“主观”与“客观”归纳以上思考的性质。
独断论,是总体判断,“永恒”真理——康德反对的方式,是考察其不可能性,但他是通过考察界限的可能性的方式,考察为什么独断论行不通。这种批判方式,在胡塞尔现象学那里,变异为搁置自然态度的还原方法。“还原”也是确立界限,用引号表示。海德格尔在评价康德的纯粹直观是认识的“起源”时,把“起源”打上引号,意味着他并不赞同“第一原因”的说法,但还得用“起源”表示,就像他在“being”概念上画叉,但还得使用“是”与“不是”。这显示语言不是直观的精确表达工具,直观领悟能力比语言表达能力更重要,这也属于对康德的哲学家式的解读方式。
时间和空间问题,天然就反独断论——哲学家已经在时空之中,可是当他们讨论时空概念时,却不自觉地扮演成时空之外的旁观者了。这就是说,我们不得不谈论原本不能谈论的时空,因为时空是人的直观形式,我们就住在时空之中。但海德格尔说,人也住在语言中,语言也是人类的家。我们用语言讨论时空,没保持沉默,就得陷入自相矛盾,但它不同于康德所谓“理性的二律背反”,表现为直观领悟能力与语言表达能力之间的冲突或者两者之间的细节差异,被我们有意无意地视而不见。虽然康德说到概念无直观是空洞的,直观无概念是盲目的,但他这个说法的目的与我的不同,他是强调直观与思维结合的可能性与必要性,我虽然承认这是必要的,但它是一种不可能完全实现的必要性。也就是说,这里不完全是一个智力的问题,更有直观的神秘性,而康德在此处抛开了神秘性,没有提到这里已经有“自在之物”的问题了。
时空是先验的直观形式,“先验”发生在一切经验之前,那么就隐含着旧形而上学的两个假设,一是“第一原因”含义上的“自因”;二是“先验”是从“有”而非“无”起步的。为了解构康德哲学中的传统形而上学痕迹,海德格尔自己的哲学很少用“先验”,而说“此在”。“此在”就是时间,此在与时间是互生的差异关系,其中还含有空间问题,这已经是现象学描述,脱离了亚里士多德下定义的说理方式。
直观与概念的冲突,在于直观的“准确性”尚无概念根据,是模糊的准确性,而概念与语言—逻辑属于同一个“思想家族”。概念自身就意味着已经下了判断,即在说理。概念起着“综合统一”的作用。如果说直观取决于天赋,是先天的,那么概念就相当于知识。只有当某个新概念(康德称“先验概念”)被首次创造出来的时刻,概念才变身为直觉,才不属于“学而知之”。
在海德格尔看来,当康德说“纯粹”,比如纯粹直观、纯粹概念、纯粹知性、纯粹理性等,都具有“缘起”或“本体论”的含义,指创造行为的发生或思想的出发点。当康德使用“表象”或者“再现”,指的是重复,是已经形成理解力的知识。总之,“纯粹”指创造,是思想的直接性,相当于柏拉图说的发光的光源(理念),它产生影子但它自身不是任何别的事物的影子,“再现”指知识,指间接性,这里已经有重复或者影子的存在了,它不是光源而是反光。所谓反思或自我意识,也属于这种情形,例如在柏拉图的“洞穴之喻”中,太阳光使囚居黑暗之中的蒙昧人有了自我意识,理解了来源于自身之外的真理,人自身只是真理的影子。纯粹概念在康德那里也叫“范畴”,以区别于再现的或反思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