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把康德的“先验”转换到“此在”的思想平台
叔本华认为康德最大功绩在于区别了“现象”与“自在之物”,他要更新康德的“自在之物”,从中得出“唯意志论”,而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的最大功绩,在于区别了“先验”与“经验”,他想根本扭转康德的“先验”方向,从中得出“此在”现象学。[10]“先验”的要害,在于一个“先”字,这里又遭遇自相矛盾,“先”就是不以经验作为思考的前提,乃至思考之时可以搁置一切前提,这种彻底性就是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真谛。但在康德那里,虽然“先验”不以经验作为自身成立的前提,但“先验”却在事实上成为经验对象的前提。这种事先性成为胡塞尔—海德格尔现象学不赞同的“理论的态度”,他俩觉得康德陷入了一种坏的或消极的自相矛盾。
康德认为,先验的真理先于一切经验的真理,先验使经验得以可能。对康德的这种态度做一种微妙的改造,就变成胡塞尔—海德格尔的态度:经验属于自然态度,先验属于现象学或哲学态度。
海德格尔的“此在”现象学与康德的先验哲学另一个根本冲突,在于对智力的理解。康德认为智力就是对概念的理解能力,哲学就是思考广义上的概念的能力,甚至“直观”和“趣味”都是变相的概念。但是,海德格尔把形而上学问题还原为思想,认为思想早于形而上学。思就是诗,他这样说的要害并非去歌颂诗歌多么伟大,而是肯定一种积极的自相矛盾,也就是非概念思维,类似“非感性的感性”或“具象的概念”,而康德极力摆脱“二律背反”,他认为自相矛盾是消极的,是理性的丑闻。
与上述区别相应,康德把哲学理解为以思考和理解概念为基础的判断力,不仅“先天综合判断”,即使在趣味—美的领域,他所谓“判断力批判”本身,仍旧止于实质是智力的判断力。但是,海德格尔把“判断力”置于上述新的理解平台,他把“判断力”消解为一种现象学描述,把思想之“思”与诗歌之“诗”联系起来,还描述“操心”“焦虑”“无聊”“死亡”,这些都是广义上的“此在”情景,是具有哲学意义的在场的时间与空间。这种区别,在语感上就体会得到,康德给“先天综合判断”列举的典型例子,是“5+7=12”—— 这个表达式之所以是判断,它得以成立的前提,在于它可重复或再现,无论多少次重复都自身同一,无关时空,它的真理性永远成立。但是,海德格尔以上类似“焦虑”的描述,发生在当下时空之中,是在场的情景。所谓“此在”就是近,它既可以“近”而远,比如恐惧死亡,也可以远而“近”,例如深度无聊感。这些场景还连接偶然性,它们突然降临,也就是创造性。以上,从“判断力”到“描述”,其中有德里达的“解构”,解构了哲学与艺术之间的界限。
与以上区别相对应,在康德那里,思想(及其概念)与直观(及其感官内容)以先验的方式综合为认识对象(即作为现象的存在),而在海德格尔这里,所谓“综合”决不仅仅限于概念与直观之间的结合,而是思想的自由连接形式,就是“和”、去建立关系。
与以上区别相对应,在康德那里,“现象”概念,无论狭义的还是广义的,都指“对象”[11]语境下的事物自身。与康德的理解不同,在海德格尔所理解的现象学语境下,现象就是“此在”的纯粹显现,这已经是事物的本质,不存在现象背后的本质。
与以上区别相对应,在康德那里,感性和理解力(所谓“知性”)是分开讲的,似乎它们在时间上是两个不同的阶段,通过感性直观,我们获得了认识对象,通过概念,去理解对象。而在海德格尔这里,感性和理解是同时发生的,它们显示为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就是我以上描述过的那些貌似感性的非感性,其中也包括情绪化的因素,并不完全属于智力。简洁说,在康德那里不同时发生的事情,海德格尔认为是同时发生的,而“同时”就意味着自相矛盾。
康德的自相矛盾还在于,一方面,他重新发现了时间,发现了创造思想与时间之间的缘起关系。另一方面,他构造起来的哲学体系,却是一切都从“现成的”出发,他诉诸一种事先性,其中的因果关系,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思想的可能性,在他以“批判”的姿态出现之前,实际上他已经知道了,这就像法国新小说家西蒙对《红与黑》作者司汤达的批评,于连得死这一事实,作者在写小说的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想好了,或者黑格尔对康德的批评,在河岸上练习游泳是不行的,想要真会游泳得下水。我这里补充黑格尔的话,下水后才有时间问题,否则无论提到多少次时间,也没有时间,因为一切都是对于已经构造好了的思想的重复。就像海德格尔对康德形而上学的总结:“对存在的认识,只有在对于存在本体论结构的某种预先认识的基础上,才有可能。”[12]这里的“预先”(préalable)其实就是先验,它暴露出在“先验”概念上,他与康德冲突的关键,在于“先验”究竟是某种预先,还是即刻正在发生的情景(“此在”)。
既然康德有如上自相矛盾,那么海德格尔有责任从中找到宝贝,以便服务于他自己的思想。他要发掘康德的心理起源,它是未知的、不确定的,不属于“已知”的康德认识论。从“已知”追溯到“未知”,具有从意识追溯到无意识的意味。但是,海德格尔不说“无意识”,而说“先验的心理学”(psychologie transcendantal[13])——这里揭去认识或知识的面纱,返回思想的真谛即“起源”问题,那么可以说它涉及传统哲学所谓“本体论”,它是“自因的”,但这等于说它是无因的,是陌生的而且莫名其妙地涌现出来。当然,康德哲学从来没有朝这个方向走得如此之远,这个“此在”已经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有关。
在这里,哲学批判能力体现为从看似不一样的概念中,发现相似性。例如,康德说“先天综合判断”,海德格尔从中发现“先验心理学”,并说它“使本体论的综合成为可能,这就是康德认为 ‘批判’就是 ‘研究我们内在本性’的缘由,揭示人类的此在 ‘是哲学家的义务’。”[14]海德格尔继续写道:“我们在这块土壤上重新发现形而上学,在此形而上学扎根于人性中的热情。”[15]热情是“自因的”,而“此在”也是热情——这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康德不直接陈述“热情”。对于热情,可区分为“经验”与“先验”两种说法。经验的说法,认为热情来自外界的诱因。先验说法,热情是自己产生自己的,并非来自外部世界的某种诱因。后一种说法虽然有点晦涩,但它也属于康德“哥白尼式的哲学革命”的一部分。
海德格尔先把“先天综合判断”改造成“本体论的综合”,然后写道:“这个问题,就是人的此在及其有限性有能力在存在之前并超出存在……”[16]他十分重视人的限度或界限,康德的说法是人的可能性,但海德格尔真正想描述的,其实是人的孤独或不可交流性,之后现象学所谓“他者”问题,也初露端倪。康德并没有朝这个方向设想,即没有设想本体论的“本体”不指向“存在自身”(或者变相的说法“起源”“事物本身”“人本身”等),而是指向“差异”或者德里达所谓“延异”,它意味着去建立非同一性的关系,它先于“存在”的概念。延伸这种区别,本体论的表达心思,也不再是“主词+谓词=知识”,因为这样的表达式把系词“是”理解为“存在”,在如此的理解形式中,思想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或者说思想是从“结束”开始的,也就是同义反复。替换这种传统本体论的表达式,就是海德格尔和德里达的“差异”思维,其中有非感性的感性,或非理性的理性,它用“描述”置换“证明”,用“诗”置换“思”。
孤独就是自身显现,它与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并行不悖,但海德格尔、勒维纳斯、德里达揭示了其中的“差异”思维。自身显现与他者之间形成陌生的、不同于存在的关系,也显露了人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