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西美尔的货币理论
1900年出版的《货币哲学》在20世纪社会学理论发展中占据了独一无二的地位,也是西美尔社会学理论的重要里程碑。在这部介于哲学和社会学之间的论著中,西美尔将货币置于中心,分析了发达货币经济的两种倾向性后果,一方面引起社会文化客观化、平均化;另一方面使得现代个体最大限度地保存自由与独立。货币是一种绝对的手段,也成了一种绝对的目的。作为一种价值符号,它无孔不入地将一切事物的价值夷平。货币作为都市的骨骼和血液,它的特性和发展对都市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一)货币的身份
1.货币的概念
根据亚当·斯密的理论,人类相互交换的意向引起社会分工,然后开始交换劳动产品。人们依赖交换生存。货币为了克服“需求的双重巧合”和“时间的双重巧合”的限制而出现。西美尔对于货币的观点是:货币是体现了抽象的经济价值的物质。[51]货币这一带有抽象性质的符号功能,使得货币经济对于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现代文化之流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奔涌:一方面,通过在同样条件下将最遥不可及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趋向于夷平、平均化,产生包容性越来越广泛的社会阶层;另一方面,却趋向于强调最具个性的东西,趋向于人的独立性和他们发展的自主性。货币经济同时支撑两个不同方向,它一方面使一种非常一般性的、到处都同等有效的利益媒介、联系媒介和理解手段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又能够为个性留有最大限度的余地,使个体化和自由成为可能。[52]
因此西美尔的货币观显现为两个倾向后果,一方面货币的平均化、客观化以及化质为量的特性使得货币经济支撑下的个体显现出客观的特征;而另一方面在货币平均化的特性下,个体反而最大限度保存了个性。现代社会中的货币已经抽象成一种价值符号,即货币被从其载体中抽象出来并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表现形式。西美尔曾在《货币哲学》中写道:“货币对文化过程的其他部分提供的所有隐含的意义都来自于它的本质功能——对事物的经济价值提供最简明的可能表达形式和最凝缩的符号形式。”[53]可见,他是将货币所具有的这种符号功能看作货币的本质功能的。
2.货币的身份
“货币自身完全受到目的的控制,成为一种获得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加之货币自身也不具有任何目的,它只作为中介发挥自身功能。因此纯粹形式的货币是一种绝对的手段。”[54]“随着竞争的加剧和劳动分工的增加,生活的目的也变得愈发难以实现;也就是说,它们需要让手段拥有一种持续增长着的基础存在。”[55]在这种状况下,本来作为纯粹手段的货币渐渐成为现代人的终极目标。
原因在于,货币的客观性使得它拥有丰富的实践用途,货币与任何一种特定的目的都没有关系,它只是抽象工具。作为符号和衡量标准,货币曾是其使用者实现价值和目的的手段,然而进入现代社会,随着经济的增长和消费的扩大,货币的作用日渐重要,成为不可或缺的生活要素。加上分工的扩大化,使人的生产和生活日益碎片化。完整性的缺失使人们渐渐遗忘生活的目的,从而将货币当作全部的生活意义和目标,将前途变为“钱途”。“货币引发的手段与目的的倒置的文化转型现象已经深入到现代人的精神领域。最终人的精神中最内在、最隐秘的领域,也被货币这个‘绝对目的’倒置的反精神化和客观化占领了。”[56]金钱成了我们时代的上帝。
货币最终发展成为一种绝对的心理价值,它支配了我们的意识和全部注意力。货币自身的价值完全来自其作为手段的特质以及转化为具体价值的能力。由于货币是一种纯粹的手段,那么就有越来越多的事物受到货币力量的控制,这种支配使得货币进一步抽象化,支配的强度也越来越大,从而形成一个循环。“货币作为手段的价值是通过作为手段的价值的提升而提升的,并且一直提升到这样一个界限上:在此界限上,它作为一种绝对价值发挥效力,并且货币中所包含的目的意识也告完结。”[57]“人们在生活中的满足感日益凸显,生活的终极目的渐渐萎缩,导致原本作为手段的价值取代了目的的位置,货币作为纯粹的手段和目的,成为一切目的的核心和人们争相追逐的对象。相对于其他事物的广泛性和多样性,货币过于抽象的特征使得它成为了中心。”[58]“那些最为对立者、最为相异者和最为疏远者都在货币这里找到了他们的公约数。”[59]
货币经济的增长带动了理智力和抽象思维的发展,货币越来越中性,逐渐成为纯粹的符号,表征其他事物的价值。经济的发展和物质文化的丰富,导致事物的价值越来越依赖符号来实现,这些符号日益纯粹,使得文化朝向理性发展——理性逐步相对于感性获得充分的优势,体现在现代人身上便是精于算计的性格。
货币在自我与客体之间起着一种连接作用,它既将客体拉近主体,使二者无限接近,又使主体和客体相疏离。由此带来的可交换性是经济价值的前提。例如在赠送礼金的过程中,金钱使礼物与赠送者之间疏离。这是货币的分解与联合作用在礼物中的体现。货币一面毁掉了形形色色的人际关系,同时又不断建立其他联系。“货币似乎在个人与事物之间敲入了一个楔子,它不仅破坏了二者间互助互利的关系,而且为双方彼此的独立铺平了道路。”[60]
无论货币作为手段还是作为目的,都是由它的特性决定的,这种无特性的特性使得货币可以量化一切事物,将它们变得千篇一律,同时却给社会和个体带来了一种自由,尽管这种自由是相对的。
(二)货币的特性及后果
1.货币的特性
货币经济对于文化的巨大影响,根源来自货币的本质特征。而货币最大的特性便是无特性。这也是货币的根本特性,它使得货币能够独立于个别对象之间,在表现其他任何事物价值的时候一视同仁,保持中立和不偏不倚,同事物完全保持对等关系。
除此之外,货币还具有一系列其他特征,就是可替代性。货币是绝对的可互换的对象,其每一个性质都可能被替代而无区别。[61]所有价值都居于其间的两个极端:货币和别的对象可互换;货币的价值不可被别的对象所填补。[62]二是价值恒定性。这也源于可互换性和无特质性,因为货币是一切价值的公分母。三是它的纯粹性。货币在最纯粹的形式上代表着纯粹的交互作用,它令得最为抽象的概念也是可以了解的,它是一种其基本意义超出于个体性之外的个体事物。[63]四是度量性。货币的度量功能与物质内容的连接十分松散,这使得货币在瞬息万变的经济变化中能够维持自身特性,较少随经济变化而变化。
“货币特性的存在形式就是概括性和内容空洞性,这种存在形式赋予货币的这些特质以真正的力量,它与所交易物品其他一切对立的特质的关系,它和它们的心理格局的关系,既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服务,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宰制。”[64]
人们逐渐开始意识到,可以根据钱的多少来评价事物的价值,长此以往,货币成为人的终极价值追求,而它作为手段的本质已被遗忘。这便是宰制作用的体现。货币的服务身份体现在社会互动中,就是使外乡人和本地人拥有平等机会——它使外乡人与此群体有所联系,并且消除了两个群体之间的差异。
购买物品所需的货币数量影响着人们对事物好恶的评价。物品本身的内涵被货币的意义替代。“一个思想或者一种价值越是控制住某个领域,它的积极特性和消极特性就越具有相同效力。”[65]西美尔所谓的这两种相同效力,一方面是货币客观化和夷平化的作用使得事物特征尽失;另一方面是它的积极特征,即赋予了社会主体更大的自由。
2.货币特性的后果
与马克思将生产看作所有社会生活的基础不同,西美尔将交换看作社会生活基础。在他看来,交换是能够创造价值的。货币通过参与交换,参与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也将它自身的平均化功能带入交换和衡量价值的过程中——货币成为整个世界的公分母,在货币的支配与渗透下,世间万物被抽离了多样性,被平均化、客观化,一切都可以用货币来衡量价值,失去了自身特质,变得平庸至极。
货币使一切形形色色的东西得到平衡,通过价格的差别来表示事物之间一切质的区别。货币是不带任何色彩的,是中立的,所以货币便以一切价值的公分母自居,成了最严厉的调解者。货币挖空了事物的核心,挖空了事物的特性、特有的价值和特点,毫无挽回的余地。事物都有相同的比重,在滚滚向前的货币洪流中漂流,全都处于同一水平,仅仅是一个个的大小不同。[66]
“两元店”是货币夷平化作用在现实生活中贴切的体现。它将所有物品的个性,无论其中的精巧设计还是特殊用途全都化约为统一的价格——两元,降低了购买者对事物本身特质的兴趣,进而造成物品本身品质的下降。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城市的不断扩张,货币的血液渗透进都市各个角落,也参与一切生活,作为社会主体的人也不可避免地被货币量化。货币使人的价值客观化,最终导致生活意义的丧失。
货币经济的发展将人从与实物的维系中解放出来,实现了自由。18世纪货币地租取代实物地租,便使更多农民从奴役中解放出来,获得了自由身,他们可以用货币来支付地租和地主的负债。进入现代社会,货币的平均化特质进一步维持着个人的自由,这在现代都市尤为明显。同小城镇的温情脉脉相比,大都市中人们的独立性使人际关系疏远、封闭。然而这也带来了更大程度的自由,因为小城镇中人与人紧密的距离限制了个体的发展和行为。
西美尔对自由的理解有两个特点,他认为个体自由存在于与他人的相互制约之中,或者说在互动之中;并且,个体在这种制约关系中是客观化的,不臣服于他者。[67]伴随分工、规模和货币经济而来的,反而是人们在现代社会交往中产生了更强烈的依赖关系,与先前那种亲近关系有所区别的是,现代人所依赖的个体已经不是一个固定的他者,而是“可能的每一个人”。在社会交往中,自由度的高低取决于交往可能性的大小。
“货币经济还在私人领域里表现出了这种分化的概貌,一方面货币凭借其无穷的灵活性和可分性使多种多样的经济依附关系成为可能;而另一方面,货币无动于衷的、客观的本质有助于从人际关系中去除个人的因素。”[68]在货币经济水平发展较低阶段,社会关系更多建立在个人基础上。当其发展到一定程度,货币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主宰人类生活之时,人们在社会中对他者的依赖便逐渐从对特定成员的依赖转向对整体的依赖,需要完成的工作可以被任意一个人来完成,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金钱的联系,这使得个体能够有更大程度的自由。“自由真正的对头并非束缚本身,而是被束缚在一个个别的、特定的主人身上。”[69]在西美尔看来,作为互动,自由更多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自由的发展意味着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关系转变成不稳定的、可互换的关系。现代都市人不依赖他人、都市中人与人最大的联系是金钱上的联系,因此其间的依赖是一种整体性依赖,并且通过客观和金钱性质的服务来不断维持这种关系。
货币将人际关系分化,却又将个体连接成了作为整体的集体,这便是货币的两个极端的后果。货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抽象的集体力量”[70],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在复制一种由货币导致的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冷漠、松散、中立、毫无感情。“一方面通过商品供给的迅速增长,另一方面通过实物在货币经济中遭受的特别的贬值和丧失重点,单个的对象对人无所谓了,常常几近一无用处。”[71]
西美尔曾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了这种情感,即构成整体的个体事实上在逐渐淡化自己的角色重要性。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个体所在的整体的这一类别,却日益增加着其重要性。最终,货币的意义呈现出这样一种特征:金钱带给人们的自由也具有消极的一面,更多的是形式上的自由——不做某件事的自由,而内容上的自由却没有。
这种自由的状态是空虚、变化无常,使得人们毫无抵抗力地放纵在一时兴起的、诱人的冲动中……但最后当钱到手,商人真的自由了,他却常常体会到食利者那种典型的厌倦无聊,生活毫无目的,内心烦躁不安,这种感受驱使商人以极端反常、自相矛盾的方式竭力使自己忙忙碌碌,目的是为“自由”填充一种实质性的内容……因为货币所能提供的自由只是一种潜在的、形式化的、消极的自由,牺牲掉生活的积极内容来换钱暗示着出卖个人价值——除非其他价值立即填补上它们空缺后的位置。[72]
金钱式的自由不是一种绝对的自由,它是在货币许可下的自由,金钱支配和束缚着这种自由。这种金钱式的自由产生了一种消极的后果,它使人们放纵自身的欲望去追寻某个事物,在得到后放弃,并寻求一种新事物,如此反复直到生命的最尽头,生命的意义也消失殆尽。人们的内心开始厌世,对一切事物失去兴趣。
尼格尔·多德认为:“金钱使我们获得摆脱经济和社会限制的自由,而没有就我们该如何探讨它的可能应用范围提供任何指导。部分地出于这一原因,现代文化在精神上是空洞的。我们仅仅与财富连在一起;或者是更坏,我们仅与获得它们那瞬间浅显、一时的满足联系在一起。”[73]
(三)货币对于都市的存在意义
1.货币和都市的共性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越来越多的地区和人群被卷入城市化的进程之中。城市作为一个包容性的共同体,几乎涵盖了一切事物,它将社会发展中的一切客观对象整合进了都市,它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发挥着作用,都市人正是通过分工维持着整个都市的运转。货币在客观世界中发挥的作用和都市有共同点。由于它自身的无个性特征和强大的夷平作用,将事物化质为量,使得所有事物可以按照统一的标准衡量,这便将所有事物全部纳入货币体制之下,使它们参与进了由货币操控和管理的运转体系之中。任何事物经过货币的整合与量化,都成为这个体系中的一部分,在整个货币运转中发挥作用。货币抽象了事物的价值,并使其客观化。
都市集合了个性、成长背景、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人群,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利益也各不相同。然而在都市这个公共空间之中,人们为了生存不断调试着彼此的关系去适应整体环境,在这个过程中,城市的公共设施和各种娱乐活动,生活和工作所制定的规则与程序,都在这种人群“都市化”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都市提供给人充分的自由,这使得都市的人群最大限度与周围人交往,在一定意义上形成了一个松散的社会群体。然而群体中的个体对他人却没有任何意义,如同货币的拥有者,只有在货币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时,货币对于他才具有意义。这是一种整体上的意义。
都市人由于受到货币经济的影响,形成了理性的性格,彼此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这使得都市中的个体相互分离。然而在西美尔看来,都市却又将人们前所未有地结合在一起,历史上似乎从未出现像现代都市这样大规模的分工协作,也没有像现代都市人这样如此依赖他人的存在。然而这种依赖仅仅是对都市人在货币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的依赖——并非对某一个体的依赖,这就使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依赖中包含着分离。
货币的特征和后果又再次与都市的特征和后果不谋而合。在货币的作用下,事物价值被夷平,所有的东西可以被金钱买到,这使得事物之间天然的联系被货币所割断。同时,人们由对不同价值事物的追求转向了对他们的统一度量衡——金钱——的追求。货币将城市文化朝着平均化、客观化的方向推进,使得都市人失去了个性,然而这种客观的城市文化又为人的个性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人们在这种自由的空间中最大限度张扬自己的个性。
2.货币与都市的相互作用
都市中金融机构林立,消费市场繁荣,物质生产水平的高度发达使得都市逐渐担负起货币中心的角色。货币的无孔不入和它自身带有的客观化特征,使它成为以消费为主导的现代都市的血液。货币通过自身将都市化的元素和生活习性带入生活的各个角落,通过货币的流通,都市化进程不断加快。货币是都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是都市生存、交易的必经之路,没有货币,都市生活就根本无法正常运转,就像柏林市中心的钟表停止后引起的生活恐慌和社会秩序的破坏。都市为货币的流动提供了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货币也同样支撑和维持着都市的整体性——它也是都市的骨骼。
货币拉近了都市同乡村、小城镇的距离。都市的陌生人恰恰是通过货币参与了都市生活,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对于都市的生活方式、心理感知都获得了体验,从而被卷入了都市。特别是消费将都市以外的人群牢牢捆绑在都市经济体系和文化体系之中,这种长期的参与使都市以外的人群获得了都市生活的精髓——消费主义、大众文化、乐极生厌的态度和对金钱无限的追求。越来越多的乡村城镇由边缘被纳入了都市的版图之中,而都市的陌生人也从乡村和城镇走入都市人群之中。
货币和都市所需的理性、距离、分工,导致了都市独一无二的心性体验。都市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了现代都市的气息:精于算计、乐极生厌、冷漠、矜持、害怕与他人接触。货币在都市文化向客观化发展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一方面,它推动都市人和事物向毫无特性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因其客观化、不偏不倚的个性所带来的自由发展空间,为时尚的登场创造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