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朗蒂尼亚姆
43—410
父亲河,泰晤士河
大多数城市的兴起与水都有着不解之缘。靠近河流、湖泊或海洋的地方,就会出现贸易,人们在岸边的高地定居下来,开始进行交易。早在伦敦建立之前,人类就出现在泰晤士河谷,开沟挖渠,大兴土木,狩猎动物,种植庄稼,制作陶器和金属物品。但他们的一切活动都依靠泰晤士河,与其息息相关。
泰晤士河并非一条平静的溪流。实际上,它曾经湍流不息,潮起潮落,相当于现在的两倍宽,源源不断地从内陆流向大海。起初,和大多数河流一样,它也被视为神圣的,化身为有着飘逸头发和胡子的老者,形象和海神类似,老者的名字是“泰晤士之父”。“泰晤士”这个词很可能来源于凯尔特语,意思为暗黑无边。就像恋人会向喷泉池掷硬币以求好运一样,人们也把罐子、斧子、刀剑拿来祭祀河里的神仙。在我人生的某个转折时期,我记得自己走在滑铁卢大桥上,俯瞰桥下的河水,像出于原始本能一般,我将一枚硬币投进了水里。
史前时代,尚不存在“伦敦”这个名字,这里只有一座双峰山。感知其地势起伏的最好方式就是在晚上骑自行车。从伦敦塔的西侧开始骑行,经过的塔丘和东市场,一路都处于第一个山峰的上升段;地势在加农街发生改变,出现一路延伸到泰晤士河的陡峭下坡。加农街显然是双峰之间的低谷区域,从这儿跨过老沃尔布鲁克河道,地势再次上升,直到第二个山峰峰顶——那里矗立着圣保罗大教堂。从卡特巷开始,地势再次下降,道路逐渐与河流交汇。
穿过大教堂,沿鲁德门山的地势陡然走低,老弗利特河昔日流经于此,之后人们还在此修建过排污水渠,但如今也已经弃用填埋。在舰队街一带,地势稍许变高,一直到因大片鹅卵石而得名的河岸街。罗马帝国灭亡后,撒克逊人在这里建立定居地,命名为伦迪威克,并设立了奥德维奇口岸,差不多就是今天考文特花园的位置。在特拉法加广场,我们既可以下行探索威斯敏斯特的沼泽地带,也能向上沿着干草市场前往苏豪区的高地。我们也许无法目睹伦敦的旧貌,但可以用双腿试着去感受。
伦敦博物馆的一张史前时期景观图显示,在猛犸象、犀牛、野牛和熊的遗骸中,发现了燧石斧、动物骨骼和人类头骨的痕迹。距离此处最近的“人类居住地”位于阿斯克桥、斯坦斯、卡苏顿和希思罗这些土壤更加肥沃的上游地区。公元前1000年左右,一些区域出现了简单的田间农业,其中就包括泰晤士河以南的南华克地区。一面做工精良的青铜时代盾牌在巴特西出土,意味着这里很可能就是人们早期的渡河之地。
铁器时代晚期,一些起源不明的部落似乎将泰晤士河作为彼此的分界线。这条河本身亦是北海与不列颠内陆之间进行贸易往来的天然通道。至于伦敦的得名,历史上大概有十几种说法。可信度最高的两个,都和凯尔特语有关。一个说是来源于凯尔特语中的“lond”,意思是荒野;还有一种说法是出自凯尔特语中的“plowonida”,意思是急流。中世纪历史学家蒙茅斯的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将伦敦的创建追溯至罗马帝国,宣称伦敦是由特洛伊战争英雄埃涅阿斯(Aeneas)的后代布鲁图斯(Brutus)一手建立的。伦敦也出现在希腊神话中,同腓尼基公主欧罗巴(Europa)联系在一起。
罗马统治下的城市
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在公元前55年和公元前54年两次率兵入侵不列颠,但都没有到达伦敦。第一次入侵,仅在肯特郡登陆后就撤回了。第二次入侵,规模庞大,战舰达800艘,为历次横跨海峡战役中战舰数量之最,这一纪录一直到二战时期的诺曼底登陆才被打破,当然,罗马入侵和诺曼底登陆的方向截然相反。这一次,恺撒大帝击溃了由凯西努拉维斯(Cassivellaunus)指挥的不列颠军队,跨过了泰晤士河,到达现在的米德塞克斯郡一带。不过,渡河地点无从查找,恺撒的进攻似乎也只是为了炫耀其实力强大。之后,他既没有在不列颠建立统治基地,也没留下军队,而是直接撤回了高卢。
公元43年,罗马皇帝克劳狄(Claudius)又一次出兵不列颠,这次的征服目的更加明确。奥卢斯·普劳提乌斯(Aulus Plautius)将军带兵从肯特郡沿海的里奇伯勒登陆,沿泰晤士河一路北上。在前往目的地要塞科尔切斯特的途中,罗马军队可能在南华克渡河到了对岸的高地。我们并不知道当时是否已经有商人在高地上从事贸易,但这块定居点没过多久就成了人们口中的朗蒂尼亚姆。
以沃尔布鲁克河作为分界点,朗蒂尼亚姆向东西两侧迅速扩张。和所有的罗马城镇一样,这里的街道也井井有条地呈网格状排列。东侧主路通向科尔切斯特,西北侧则经由惠特灵大道——即现在的埃奇韦尔路——北上至圣奥尔本。市中心是一个开放的花园广场,亦是如今勒顿豪集市的所在。沃尔布鲁克河以西曾建有一个圆形剧场,1988年翻修伦敦市政厅时发现了它的遗迹。
街道按照罗马风格建立,房屋大多为长方形,偶有一些圆形的住宅,大概是最原始的本地人的居住之处。沿河遍布的码头上,停泊着船只,货品不断从船只上被搬运下来。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曾评论说:“这里并不像科尔切斯特那样,因称为殖民地而受到尊崇,居住于此的大多是商人。”2010年,在彭博伦敦总部大楼下的发现印证了他的说法。出土的蜡质写字板可以追溯至公元57年,上面记录了当时的贸易、教育和司法活动。
历史上的首个伦敦,存在了17年时间。公元60年,定居于诺福克郡的艾西尼人和生活在埃塞克斯郡的特里诺文特人在艾西尼女王布迪卡(Boudicca)的领导下起义,反抗罗马统治。当时的罗马总督苏埃托尼乌斯(Suetonius)趁罗马盟友艾西尼国王去世之际出兵,想要吞并他的土地。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布迪卡被鞭打,她的女儿受到奸污。为了复仇,布迪卡集结了庞大的军队,先是摧毁了罗马人在不列颠的统治中心科尔切斯特,随后分别在朗蒂尼亚姆和圣奥尔本发动袭击。
彼时,苏埃托尼乌斯的军队正在威尔士作战,朗蒂尼亚姆无人守备。苏埃托尼乌斯弃城而逃,而那些没有出逃的民众惨遭屠杀,城市被夷为平地(考古学家已经发现这一时期的灰烬层)。真正的死亡人数大概没有官方估计的4 000人那么多,但这稍微有些夸大的数字着实反映出建立定居点后的20年中朗蒂尼亚姆的发展规模。公元61年,苏埃托尼乌斯带领军队进行反击,布迪卡战败被杀。
朗蒂尼亚姆在战略上是如此重要,在这次反叛后,它不但快速恢复了不列颠最大城镇的地位,还一跃成为罗马在英的统治首府,当然,当时的英国被叫作不列颠尼亚。沃尔布鲁克河在城中缓缓流过,从芬斯伯里带来干净的水源,再将污水排放至泰晤士河中去。城市主要街道上林立着一排排罗马式别墅,码头边则是一座座仓库。罗马人在占领早期建造了第一座跨越泰晤士河、连接南华克区域的木桥,这便是几个世纪以来伦敦标志性象征伦敦桥的雏形。1981年,距离如今伦敦桥以东100码左右的地点发现了建于公元80至90年的木桩遗迹。至此,伦敦实现了南北方向的贯通,既可以从圣奥尔本沿惠特灵大道南下,抵达泰晤士河对岸的肯特郡和多佛,也可以通过如今金士兰路以北的白鼬大道,北上去往约克。惠特灵大道和白鼬大道是伦敦唯一两条笔直延伸,能持续直行数英里不拐弯的道路。
在建成后的第二个世纪,大概在公元120年左右,朗蒂尼亚姆遭遇了一场大火,但它“幸存”了下来并继续发展着。据说,罗马皇帝哈德良(Hadrian)在公元122年来伦敦巡视,在城市的西北角,即今天的巴比肯区域修建了一个供1 000名士兵驻扎的堡垒。此外,3世纪初,罗马人还建造了一座半圆形的石城墙,从如今的伦敦塔开始,经过阿尔达门、主教门、西门和鲁德门,一直到弗利特河的河口布莱克法尔,差不多有两英里长。西北角的拐弯处就是现在的老克里斯普门堡垒。几经调整后,这座城墙圈出来的区域,差不多就是如今的伦敦金融城。与此同时,市中心的花园广场被扩建成阿尔卑斯山以北面积最大的一处。旁边是长方形的罗马会堂(后来的考古挖掘显示,该建筑的长度甚至超过了现在的圣保罗大教堂),高高俯瞰着花园广场。
城墙以外,也渐渐出现了聚居地,就在现在的舰队街、霍本、阿尔达门和桥南的南华克一带。据估计,朗蒂尼亚姆在公元1世纪末达到了人口数量的峰值,居民大概有6万人,按照罗马的标准,已经算得上是大都市。人们对这一时期的社会情况知之甚少,了解罗马时期城市面貌的最佳途径,大概就是通过位于巴比肯的伦敦博物馆了。博物馆里的相关展览,包括一件件豪华的家用物品,华丽的马赛克地板,以及经过装饰镶嵌的会客室、浴室和庭院,还原了罗马人的奢侈生活。根据DNA分析,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彼时朗蒂尼亚姆人口的高度国际化:来自罗马帝国各地、来自地中海和北欧地区的人们生活于此,在寺庙和神殿敬奉神明,在泰晤士河和沃尔布鲁克河岸边进行祭祀。到目前为止,密特拉斯神殿是考古发现中最为重大的一个,就建于沃尔布鲁克河附近,差不多在公元240年建成。有人猜测,圣保罗大教堂可能是在另一处神殿的遗址上建造而来,当时神殿中供奉的或许是狩猎女神戴安娜。
离开和消失
朗蒂尼亚姆于公元5~6世纪逐渐衰退,其原因一直是伦敦历史上的巨大谜团。公元150年,城市人口就已经开始减少。可能是因为驻军少了——大部分不列颠尼亚南部区域都比较和平,首府亦不需要常驻军团,士兵因此被抽调戍守在威尔士和苏格兰边界。人员流动似乎更加频繁,新兴的“罗马-不列颠”文化随人员迁出散布到肯特郡、萨里郡和泰晤士河谷一带,在人们居住的房屋和村镇中生根发芽,就如今天一样。彼时的伦敦是一个重要的港口,但很多省份的贸易并非只能在伦敦进行,海岸周围均有水路可以运输。
随着帝国安全防御水平的下降,像不列颠这样的遥远省份,更加容易受到“野蛮人”的入侵,其中,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入侵最为频繁。此外,将领的叛乱也时有发生。公元286年,卡劳修斯(Carausius)领导了一场颇具影响的叛乱,他宣布成立不列颠帝国,从罗马帝国中独立出来。公元293年,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的父亲君士坦提乌斯一世(ConstantiusⅠ)成为皇帝,按照土地划分协议,他成为罗马在不列颠的统治者。但因为卡劳修斯的独立,他若想恢复罗马的统治,就必须动用武力。在打败卡劳修斯后,他对不列颠的治理带来了建筑业的短暂复兴。但好景不长,公元3世纪之后,朗蒂尼亚姆失去存在目的的迹象变得更加明显,房屋建筑里空无一人,公共浴室被停用废弃,甚至连花园广场也变得荒废了。
公元300年左右,基督教传入北欧。这其中,伦敦塔丘附近的一个教堂可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助推作用。公元314年,在法国阿尔勒(Arles)举行的宗教会议上再次出现了“朗蒂尼亚姆”的影子——来自那里的一位叫雷斯提图斯(Restitutus)的主教出席了会议。但据考古学家考证,这种互动在3世纪末出现了断崖式下跌。彼时,朗蒂尼亚姆或许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赏心悦目”和“欣欣向荣”被这样一种景象取代——半个城市被毁、污染处处皆是、治安管理欠缺,还面临瘟疫肆虐的威胁。相比之下,西部的土地更为开阔宽广,环境氛围更加健康良好,自然愈加受到新定居者的青睐。
众多可能性中可以明确的是,公元410年是“末日”到来的标志。蛮族虎视眈眈,伺机入侵,罗马的统治在各个方面都受到威胁。同年,西哥特人首领阿拉里克(Alaric)率大军攻城,“永恒之城”罗马陷落,遭受洗劫。当时的执政者——26岁的皇帝霍诺留(Honorius),做出了从罗马边疆撤军的指令,这其中就包括驻守在不列颠的军团。为了寻求帮助,抵抗日耳曼部落的袭击,他放弃了帝国对不列颠的占领。“为了保护高卢、意大利和西班牙,罗马不再对不列颠拥有主权”。不列颠从城镇到军事要塞“即刻独立……自行防御”。这被戏称作历史上的第一次“英国脱欧”。
尽管不列颠尼亚其他地区的“罗马-不列颠”文化依旧持续蔓延,但在伦敦,一切都随着城市被突然“抛弃”而画上终止符。对后人来说,有多少罗马人留下,语言上发生哪些改变,又有多少罗马人突破围墙的限制离开,都像谜一样,猜不透、解不开。朗蒂尼亚姆最终呈现出来的是居民收拾行囊离城遁走的样子,没有灾难性的事件,但所有存在过的一切——包括硬币、货物、垃圾——全都消失不见。考古记录显示,城市的印记被一层暗色土层所覆盖,这通常意味着被开垦过的土地回复到了原始的沙砾和泥土状态。这种“空城”状态似乎持续了两个世纪之久,这座被遗弃在山间的定居点看上去和威尔特郡的老塞勒姆遗址差不太多。考古学家认为,在此期间,城内一定出现过人类活动,可能是民俗行为,也可能是宗教仪式,只有这样,两个世纪之后的城市复兴才能说得通。但这些活动无迹可寻,也没有找到足以支撑的实证。
孩提时代,我曾沿着伦敦城内的古罗马城墙行走,试图在行走中找寻那个失落已久的罗马时代的城市。但我的探索之旅无功而返。保留下来的城墙残垣,一部分在塔丘对面,另一部分则沿着库珀街向北延伸。巴比肯还有两个堡垒的遗迹,一个连接城墙,上面覆盖了一些中世纪的砖块,另一个则只剩一小部分,孤零零地矗立在巴比肯停车场。这些就是仅有的全部“幸存者”。离维多利亚女王街不远的哈金山下,还埋着一些罗马时代的公共浴场(在那个年代,浴场里的用水都靠串在一起的铁桶运送)。今天,在克利里花园内,浴场的部分外墙依稀可见。这些浴场,是古罗马时代留下的最佳痕迹,但在20世纪60年代,为了在上面建造办公大楼,它们大多被填平了。在比林斯门正对着的一栋建筑下面,还保留了一些,现在偶尔允许游人进入。在伦敦市政厅附近能看到的旧圆形剧场的遗迹更是少之又少。
001954年,在建造巴克勒斯伯里府的过程中,一座密特拉神庙被偶然发现,随即在公众中引发广泛轰动,不过,公众的关注并没有阻止沃尔布鲁克河岸上的神庙被从原址拆除。拆下来的一些石块杂乱地堆在维多利亚女王街前的一块空地上,直到2017年彭博社建新总部时才被移回原位。但回到原址并不意味着“重见天日”,这些石块被装进暗色的盒子里,放在现代的地下室,看起来更像是抽象的雕塑,没有了神庙的影子。如果能以神庙的情境来布置摆设这些石块,做成约克铜门那种再现维京时期街道的感觉,大概会好上许多。罗马时期的伦敦已然逝去,但迷雾重重。它的出现,就像是外星人从遥远的国度到来,执笔一画,生命繁衍;但它的消失也突如其来,似乎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无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