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圣布里厄
四十年后,在通往圣布里厄火车的过道里,一个男子望着窗外闪过的景色,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耀眼的阳光下,这条狭小而平坦的路两边分布着一个个小村庄和简陋的房屋,从巴黎一直延伸至芒什省。牧场还有已耕作了几个世纪的田地,连绵不断地从他的眼前掠过。他个子很高,理着平头,长方脸,五官精致,蓝色的眼睛透着直率,尽管他已四十岁,但穿着雨衣仍然能显出他修长的身材。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扶手,身体重心偏向一侧,风衣敞开着,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干练,充满活力。此时火车开始慢慢地减速,停靠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站上。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从男人倚靠的车门下走过,她停下来将行李箱从一只手移到另一只手,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那个男人。他微笑着看着她,她也忍不住笑了。男人放下窗户,但火车已经开动。“太糟糕了。”他低声自语,那年轻女子一直在朝他微笑着。
男子走到三等车厢里找了个座位坐下,那是一个靠窗的座位。他的对面是一个头发稀疏的男人——并不像他肿胀的脸那样老。他蜷缩着坐在他对面,闭着眼睛,呼吸急促,显然是备受消化不良之苦,偶尔向男子投去快速的一瞥。在同一条长椅靠走廊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农妇,头上戴着一顶奇特的帽子,帽子上装饰着一串蜡葡萄,正在给一个红头发的孩子擤鼻涕,她的脸看起来昏暗无光。男子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读着一篇文章,可文章的内容也乏味得令他哈欠连天。
过了一会儿,火车缓慢地停了下来,写着“圣布里厄”的站牌出现在车窗里。那位男子立即站起来,轻松地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箱,并礼貌地与周围的乘客道别,人们惊讶地回了礼。而后,他一步跨下车门处的三级台阶,快步离开。在站台上,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上面还留着他刚刚抓过的铜扶手上的炭黑,他拿出一块手帕,仔细地擦拭着。他朝出站口走去,很快融入一群背影模糊的乘客之中。他在遮雨棚下耐心地等着检票,看着一言不发的职员把票还给他。他穿过候车大厅,大厅的墙面看起来很脏,上面只贴了些旧宣传画,因时间久远,画上的蓝色海岸已经变成了灰黑色。然后他出了车站,在午后的斜阳下,快步向市区走去。
在旅馆里,他要了预订的房间,拒绝了想为他提包的土豆脸女服务员的帮助,并在她带他到房间后,给了她一笔小费,这让她感到惊讶,脸上出现了友好的神情。他在房间里洗了洗手,步伐轻快地来到了楼下,连房门都没锁。在大厅里,他又遇到了那个女服务员,于是向她询问墓地的位置,她指点得非常详尽。他友好地听完,然后向她指明的方向走去。现在他正走在狭窄而令人沮丧的街道上,两边是铺着丑陋红瓦的普通房屋,偶尔可见到一些带有房梁的老房子,房顶上的瓦片尚显整齐。为数不多的路人甚至没有在展示玻璃制品的商店橱窗前停留,橱窗里摆放着塑料和尼龙制品,以及当代西方世界每个城镇都有的可悲的陶瓷制品。只有食品店生意好些。高大的围墙将公墓包围起来,在其大门附近,有几家花店和雕刻墓碑的店铺。男人停在一家店铺前,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看起来很聪明的孩子正在一块尚未刻好的大理石板上做功课。然后他走进墓园,向守墓人的房子走去。守墓人不在,他只好在家具简陋的小办公室里等着,他注意到一张地图,正在研究地图时,守墓人进来了。守墓人是个高个子,鼻子很大,他厚厚的高领外套带有一股汗味。男子询问了在1914年战争中死去的人的墓区位置。“噢,”他说,“那叫‘法国纪念广场’。您找谁?”“亨利·科尔梅利。”男子答道。
守墓人翻开一本包着书皮的厚册子,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指在名字的清单上划着。他的手指停了下来。“亨利·科尔梅利,”他念道,“在马恩河战役中受了致命伤,1914年10月11日死于圣布里厄。”就这些了。“是他。”男子说。守墓人合上了名册。“跟我来吧。”他在前面领路,向墓地的前几排走去。墓碑有的十分简陋,有的丑陋而自命不凡,上面都是珠子和大理石的装饰物,无论在什么地方,这种装饰都毫无美感。“他是你什么人?”守墓人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我父亲。”“真令人难过啊。”“噢……不,他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一岁。所以,你能理解。”“是的,”守墓人答道,“但即便如此,死的人也太多了。”雅克·科尔梅利没有回答。肯定死了太多的人,但是对于他来说,他无法拿出对父亲的孝心。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法国,他答应过要完成留在阿尔及利亚的母亲很久以来要他做的事情:去墓地看看他的父亲,因为她自己从未去过。他觉得这种探望毫无意义。首先,对他而言,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对他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而且他讨厌那些陈规旧俗;其次,对他的母亲而言,她从来没有提到过那个去世之人,也无法想象他在那里能看到什么。不过,他以前的老师回到了圣布里厄,他觉得这也是拜访老师的机会,便下定决心要去看望这个死去的“陌生人”,甚至坚持要先于见老师,以便随后能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就是这里。”守墓人说道。他们来到了一个方形的区域,用一条被涂成黑色的沉重链条围着。墓碑很多,样式基本相同,都是刻着名字的长方形墓碑,以相等的间隔一排一排地排列着。每座墓碑前都摆着一小束鲜花。“四十年来,一直是法国纪念协会维护着墓地。看,他在那儿。”他指着第一排的一块石碑说道。雅克·科尔梅利在距石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您请自便。”守墓人说道。
科尔梅利走近墓碑,心里一片空白。不错,这确实是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泛白的天空中几小片灰白色的云正慢慢飘过,从天空中落下的光亮和阴霾交替出现,时晴时暗。在他周围,墓地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城里沉闷的嘈杂声从高墙上方传来,偶尔会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从远处的墓碑间穿过。雅克·科尔梅利抬头望着天空中浮游的云彩,试图嗅到湿润的花香,还有来自远方寂静的大海的咸味。忽然,一个水桶撞击大理石的叮当声把他从臆想中拉了回来。这时,他发现他并不知道他父亲的出生日期。他看了一下墓碑上的生辰卒年:“1885—1914”,并机械地计算了一下:二十九岁。霎时间,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涌上来,震撼了他整个身心。现在的他已经四十岁了,而埋在那块石板下的,那个曾是他的父亲的人比他还年轻。
顿时,一股温情和怜悯涌上了他的心头,这不是儿子怀念死去的父亲灵魂激荡,而是一个成年男子对被不公正杀害的孩子的同情。这不符合常理,用常理也讲不通,当儿子比死去的父亲年龄大时,内心就只剩下疯狂和混乱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时间在他视而不见的墓碑周围粉碎,岁月也不再沿着时间这条大河前进,而是一些炸裂的声响、海浪和漩涡,而雅克·科尔梅利正挣扎其中,与痛苦和怜悯作斗争。他看着其他墓碑的铭文,上面的日期让他意识到,这片土地上埋葬的都是些孩子,是现在生活中那些已头发花白,自以为懂得生活的人们的父亲。他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活力,他可以应付生活中的一切,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但是,在那一刻奇怪的晕眩中,他感到每个人的雕像最终都会竖起,并在岁月的火焰中变硬,然后等待最后的崩溃——那座雕像正在迅速开裂,它已经坍塌了,只剩下这颗痛苦的心,渴望活着,反抗已经伴随他四十年的世界的死亡规律。这颗心仍在与那堵将他与所有生命的秘密隔开的墙作斗争,想要向前再进一步去了解生命的秘密。想在死前发现,为了生存而了解,只需活那么一次,那么一秒就够了。
他回顾着自己的生活:愚蠢、勇敢、懦弱、固执,总是朝着那个他一无所知的目标努力,而实际上,这种生活已经过去了,他甚至还没有去设想一下这个给了他生命,然后在大洋彼岸的一片陌生土地上死去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二十九岁的时候,他自己不也是脆弱、痛苦、紧张、固执、感性、多梦、愤世嫉俗、勇敢的人吗?是的,那正是他自己,而且还有其他不足的地方,总之他是一个人,还活着。然而,在他的思想里,他从未把睡在这里的男人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把这个男人当作在他出生的那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一个陌生人。他的母亲说,他看起来像他,他死在战场上。然而,他曾急切地想通过书本和人了解的秘密,现在他觉得这个秘密与这个死去的人——这个年轻的父亲密切相关。这个男人最开始怎么样,后来又如何,他自己曾苦苦追寻的正是在时间和血缘上都与这个男人极为贴近的东西。说实话,想要了解这些事情,家里没人能帮助他。在一个人们很少说话,没有人读书或写作的家庭里,还有一位不幸的,沉默而又漫不经心的母亲,谁能向他描述这个年轻而又可怜的父亲呢?没有人,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人了解这个男人,而他的母亲也早已经忘记了他。他坚信情况就是如此。这个男人无声无息死在这片他匆匆经过的土地上,像一个陌生人。毫无疑问,这一切本应该由他去了解,询问究竟。但对于他这样一无所有却想拥有整个世界的人,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征服或了解这个世界。毕竟,现在还不算太晚,他仍然可以寻找,去了解这个男人到底是谁。现在,他觉得这个男人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亲近。他一定能做到……
现在,这个下午即将结束。身旁传来了裙子的沙沙声,路过的一个黑影又把他带回到身处墓地的现实环境中。他该离开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但他再也无法拒绝这个名字和生死日期。那块石碑下埋着的只有他的骨灰和尘埃。但是对他来说,他的父亲又活了过来,一个神奇的沉默的生命。他的父亲又将在这无尽的孤独中,继续孤独地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然后被遗忘。空旷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架看不见的飞机越过了高墙。雅克·科尔梅利转身离开,再次将父亲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