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主任
陈为平当了经济系的主任，就得管经济系的事。年末也就是期末，第一项任务就是给老师安排下学期的授课任务。
这不管不知道，原来这安排课程还是个头疼的活儿。原来以为年复一年按部就班就行，可没想到，课程是不变的，变的是人和人心：同一门课，去年张三上，今年李四就想上；同一个人，上学期要求在东校区上，今年就要求去西校区上。陈为平以为自己在学校多少也有点资历了，也算吃过见过，可还是低估了人性和环境。
拿到下学期的教学课程任务，陈为平先到老主任、现在的屈副院长办公室讨教。屈副院长直言不讳：“我可算解脱喽。这么说吧，为平，虽然我也算咱们学校的老人了，也大小算个领导，大家都给我几分面子。但就这，每学期末，你都不知道，我要多掉多少头发。唉，这么给你说吧，当系主任，管学生是次要的，主要是管老师。管老师也是次要的，关键是分课程。把课分好了，你这个系主任就算坐稳了。”
“那屈院长，怎么才能分好呢？”
“你这话问的，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总之，一言难尽啊！单就咱们系分课的事，我能给你讲三天三夜。当然，你是没问题的，每次都配合我的工作，可还有那些不配合的呢。你都不知道有多复杂，多头疼，比如那谁……算了，我也不说了。我就给你说两点建议吧，第一，分课前自己心里要有数，谁能上谁不能上，得大致有个底；第二，真有课就是没人上，你就做好兜底的准备。就这两条，慢慢琢磨吧。”
“谢谢屈院长指导，那我先排着试试吧。”
陈为平眼神虽然不好，但也看出来，这屈院长也是云里雾里的，不想多说，可能他也有他的苦衷吧。不过陈为平来学校这些年，上的课程可是不少，同事有病假、产假、进修和出国等情况，屈主任只要吩咐下来了，他都承担了。几年下来，经济系一半的课程他都上过，人都称全能陈了，换句话说，也就是给屈主任兜底了。
现在自己当了主任了，比自己年长的都是老同志，不好麻烦。比自己年轻的都是博士了，主攻科研，教学的事不会给自己兜底。屈院长说的对，确实要做好自己兜底的心理准备了。
回到家，自己把课程任务表格摊开，拿着铅笔，如审视作战地图一般的挨个指指点点。一旁的孙晓雪看了都笑：“你多大领导啊，排个课，都还得做个模型预演一遍？”
“没弄过，心里没底啊。你们学校咋分的？”
“我们是私企，老板说啥都是啥。谁敢不听，那就走人呗，简单。”
“可我们学校不让走也不可能走人啊。吴德友都说了，啥叫事业单位？就是人员几乎不流动的单位就叫事业单位。要是哪天有个老师辞职走了，都能成为天大的新闻。去年庞院长还只是调走，就这点人事调动，到现在还有人絮叨这事呢。”
“这就是公办和民办的区别，我们是给老板干，你们是给国家干，工资来源不一样，当然任务分配就不一样。你慢慢分吧，我觉得，还是挨个沟通的好，不能强制，给人家打个电话，有话说在前面，好一些。你觉得呢？”
“有道理，就这么办，听你的。”陈为平一手拿着课表，一手拿着手机，开始挨个电话分配课程。
“方老师啊，是我。不敢不敢，还叫我小陈就行。我和您确认一下下学期的课程，您继续上去年的那个，可以吗？好，好，谢谢您支持我的工作，你早点休息，再见。”第一个，挺顺利。
“邢老师啊，我，陈为平，是下学期分课的事。你下学期还上去年的那个课，可以吧？想上西校区的？西校区的那课一直是林老师上的啊，你和她打招呼了？我说不合适吧？啊，你怀孕了？恭喜恭喜啊。不到三个月也肯定没问题的，那你就安心养身体，排课的事就在西校区了。这个必须照顾。不客气不客气。早点休息，打扰了。”第二个，开始波折。
“林老师，是我，陈为平。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啊，是下学期的课，你下学期选择东校区还是西校区？西校区。你看，能不能和邢老师换一下，她怀孕了，西边回家不堵车，想在西校区上，方便一些，你看？你搬家了？新买的房子？我是想和她换，可我的课都在东校区。好吧，我再问问别人，那回头再说。”第三个，不太支持啊。
“邬教授好，是我，陈为平。您太客气了，是教授就是教授，刚评的也是啊，您可是咱们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啊，您要不敢当，我这刚评的副教授更不敢当了。我是想给您汇报一下下学期排课的事。对，课程任务下来了。实话实话说课不好排，想请您帮帮忙，支持一下我的工作。谢谢谢谢。是这样，咱们林老师怀孕了，想换个西校区的课，我看您东西校区都有课，您看能不能？邢老师说她刚搬家搬到西边了。她没搬？那我不知道了。您家去东校区和西校区差不多距离吧？是，我也想原来谁在哪就还在哪，这不林老师怀孕了嘛，您看能不能理解一下？您马上怀孕带搬家？不是，您这……喂，喂！”第四个，直接挂了电话。
算了，不打了。不打还好，一打电话，不是刚怀孕，就是刚搬家，再么就是为了保住课，宁可马上怀孕、马上搬家。这还有10个老师的电话没打呢，不知道还有啥突发情况。陈为平扔了手机，斜躺在沙发上，连摇头带苦笑。看来还真如屈副院长说着了，还真就是自己兜底，再找个张为平、李为平那样的服从安排的兜底，不可能了。
转过年来新学期开学，陈为平真的就比以往多了三门新课，东西校区，周一到周五，包括晚上都排满了。领导都夸陈为平年轻有为，勇于担当。陈为平自己知道，想不担当也不行，没得选。
新学期开始，学院要布置大三年级的实习任务。以往是让学生自主安排，自己联系实习单位。今年学校提出新要求，要求各专业建立自己的实习基地，集中统一安排实习活动，保障学生安全，保证实习效果。
这可难为住了陈为平主任。在郑州，除了宋家明，谁也不认识啊。去哪联系什么实习单位啊？求助宋家明，给出了一招，就到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企业去参观就行了，他们学校就是这么组织的，走走看看，全当春游了，学生也喜欢。再问吴德友，也是这个思路。
得，电话联系起来。还真别说，企业还真挺欢迎的。陈为平琢磨，可能这也算企业对外宣传的一个机会吧，有这么多潜在的消费者去参观，之后再向亲友传播，对企业是有好处的。况且学校还按照学生人数给实习单位一定的实习费用，企业不花钱还能挣钱做广告，何乐不为呢？
河南是农业大省，食品企业众多，郑州知名的食品企业就有很多，比如三全、思念、白象、金星……陈为平逐一联系了，对方都很欢迎，还提出要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思念和白象还提出订单式培养的人才需求模式，让陈为平眼界大开。这市场经济就是不一样，相对于高校按部就班的体制，确实运行理念不同啊。
带着学生参观实习，几家企业走来，走马观花，确实如宋家明所说，安全是有保障了，只是没有学生动手实践的机会。一走一看，轻轻点水，问学生都学到什么了？
有的说思念的粽子好吃；
有的说原浆啤酒好喝；
还有的说白象的工作自助餐很丰盛，吃了个扶墙出……
实习第一周结束，交上来的实习报告，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网上粘贴的，连错别字都一样。
陈为平觉得这样参观实习的意义不大。思考良久，报请陶院长批准，大胆开始了实习改革。从第二周开始，他联系了思念公司，把学生定点定岗分配到不同的商超当促销员，并由公司给予同学每天50元的岗位补贴，锻炼学生与顾客沟通以及了解商超运营管理的能力。
周一，学生撒下去了。还没到晚上六点，陈为平的电话就被学生打爆了：
“陈老师，按照国家劳动法，一天工作八小时，我们已经干够八小时了，他们还不让我们下班，还让我们继续卖东西。”
“陈老师，我都站了一天了，连口水都没喝。我就打开了超市的一瓶矿泉水，想着先喝，下班出门结账，结果就被他们监控发现了，说我违规了，非要处罚我。”
“陈老师，这边思念负责的也太不通人情了，我实在是饿了，就煮了几个赠品饺子，他就不依不饶的。给顾客能吃，我就不能吃？”
“陈老师，三全的销售也太欺负人了，促销的声音都快震破我耳朵了。让他们小声点，还动起手来。”
“陈老师，明天实习我不能去了，今天站了一天，脚都肿了。听说还有学生被关冷库里差点没出来，太可怕了，这哪是实习，是要命啊。”
“陈老师，你之前给我们说一天是50元补贴，可我听说别的促销都是一天60，还有80的，这中间差价怎么回事？”
“陈老师，我今天实习的时候钱包丢了，里面有我这个月的生活费呢。这可是实习期间丢的，学校应该给补偿吧？”
……
陈为平一手接着电话，一手那笔记着学生的反馈。这哪是什么实习啊，就是诉苦大会啊。陈为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过去一直沿用着学生自主实习的模式了，也懂得了为什么宋家明一直主张只参观不动手的实习了。看来不是自己太聪明，是自己太不聪明了。
一件事或者一个模式或者一个规章制度，如果你能明显看出它的不合理，而周围的人都不为所动，还都循规蹈矩的遵守着、沿用着，那它本身就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千万不要去轻易打破这个宁静，这就好比一架天平，麻烦和收益分在两段，谁也不去动它，刚刚好稳定。你不明就里的动任意一端，不管是增加还是减少，都会使整个系统的平衡打破。再想找到新平衡点，需要新的多次的反复磨合。哪怕只想恢复到最初状态，也需要付出打破它的数倍努力。
随着周二、周三的实习继续，学生的不满情绪持续扩张，学院不少学生、老师包括学生家长都知道经济系实习的事情了。有的学生家长给校长信箱写信控诉这种利用学生挣黑钱的行为，还有学生发微博@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等各大媒体怒斥学校不管学生死活，只为卖货挣提成……
陈为平不经意间打破的这个平衡，比当年豫香酒业实习事件惹的麻烦还大。那时还没有微博、没有朋友圈，现在学生随便手机一点，全世界都知道。早有其他系主任如获至宝般的积极跑到陶院长那反应情况了。陶院长闻听大惊，他深深的知道，上次的豫香酒业实习生事件导致了胡院长的下台，才有了自己的上任。如今，世事轮回，不会这么快都到自己头上了吧？
陶院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清楚的记得这个事情陈为平是给他请示过的，他是同意的。不会是陈为平和老胡联起手来的“反攻大陆”吧？完了完了，这可麻烦大了。稳定心神，电话叫陈为平到办公室问话。
“小陈啊，我刚听说有些老师和学生对这次经济系的实习有些意见。咱们学院不是有成熟的实习模式么？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陶院长，实习是有点问题，我昨天已经叫停了，学生都已经平安返校了。有极个别学生可能对实习不太理解，发了点牢骚……”
“发了点儿？那是一点吗？我听说都告到校长那去了。小陈啊，虽说你是新竞聘的系主任，经验不足，毛手毛脚的，但也不能太离谱吧。况且，豫香酒老胡那个事你是亲身经历的啊，历历在目，就在眼前啊，你怎么还能犯这样的错误呢？老胡就没给你提个醒？”
“胡院长？他不知道这事啊。陶院长，这次和豫香酒那个不一样，我是想对学生实习做个改革尝试，之前也请示过您，您也……”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这也叫改革？也叫尝试？我让你认真搞，没让你搞到校长那，搞到网上！豫香酒那次的教训还没长记性？你呀你，说你啥好呢。咱们经济学院的脸这回都让你丢光了。我一会儿还有个会，不想和你多说了。你写份检查，明天交给我，写深刻点，等候学校处理吧。净给我添乱，出去吧。”
陈为平挨了一顿训，灰溜溜的走出院长办公室。这是经过领导批准的，当时还说年轻人有创新动力是好事。这才几天，就不认账了？一入宫门深似海，陈为平觉得自己是出于公心，为学生能增加实践经验、为学院进行实习新尝试，现在成了什么了？剥削学生，黑心雇主？自己忙来忙去就为个这？实在是觉得委屈。
唉声叹气的正出校门，迎面和胡院长撞了个满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才陶院长还问到胡院长，提到了豫香酒业，这不到十分钟，主角都让自己碰见了。赶忙给胡院长打招呼：
“胡院长好，您上课啊？”
“哦，小陈啊。我这一直没怎么去经济学院，听说你当系主任了？年轻有为啊。想当年你刚来应聘的时候我就看好你，好好干。”
“谢谢胡院长当初招我入职，不然，我连工作都没有呢。您这是上课去？”
“哦，不是。我现在基本不上课了，就是带带研究生。我一会去开个会。”
正和胡院长正道别，陈为平看到了陶院长的车正从校正门出来，朝自己和胡院长这边瞥了一眼，之后疾驰而去，留下陈为平一脸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