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的诗人
鸦片战争爆发前一年,即道光十九年(1839年)四月,一位四十八岁的诗人悄悄离开了北京。
他叫龚自珍,号定盦[1],出生于仁和(今浙江杭州)。他的母亲是清代著名学者段玉裁的女儿,父亲是进士出身的高官。龚自珍自幼跟着外祖父学习《说文解字》。总之,这位诗人的成长环境是相当优渥的。
龚自珍从小就多愁善感,据说听到黄昏时如咽如泣的唢呐声,竟会昏倒过去。一直到壮年,这个怪毛病仍如影随形。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诗里得到考据:
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2]
这年四月,他只身离开了北京,回到故乡杭州。同年九月,他又回到北京接家属,不过并没有进入北京城内,而是在郊外的固安和家人会合。
他似乎是在避人耳目。
为什么这么说呢?
有传闻,当时他与皇族的爱妾有染;后来东窗事发,他担心继续留在京城有危险,于是逃离京城。传闻中的女主角就是当时有名的才女顾太清[3]。
顾太清的词比诗更胜一筹。词又称“诗余”,没有诗那样严格的规则,适于表达个人情感。顾太清的词不拘泥于格式,自由而奔放,是得到公认的。这些都表明她是一个热情的人,不喜被陈腐的规则束缚。龚自珍也是个热情的人。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文才绝世,而且都生活在京城,确实有可能在某种机缘下相遇相知。
传闻是真是假、诗人匆忙离京是否与顾太清有关,这些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他的离开很蹊跷。
龚自珍神经极其敏感,只要轻轻一触,就会出现极大的波动。这种敏感使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当情感实在难以抑制时,他就会破诗戒。
所谓诗戒,就是立誓不再写诗。龚自珍情感炽烈,一旦写起诗来,就更难以抑制,因此,他把写诗看作和喝酒、抽烟一样的恶习。然而,他三次戒诗,又三次破戒。他的情感就像洪水泛滥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只有写诗才能加以引导疏通。
在两次往返北京与杭州的途中,龚自珍写了三百一十五首杂诗,因1939年是己亥年,故统称《己亥杂诗》。诗中多用隐喻的手法,表达了他对变革社会的强烈愿望。
当时的有识之士,或多或少都会为国家的衰落而担忧。龚自珍也深切地体会到了衰世的来临。
中国人是极尊重历史的。这跟印度人看重宗教截然不同。印度人更关心对宗教的思索,文献记载的也多是跟宗教有关的内容,所以有人说,印度的史料往往是不足信的。相比之下,中国的史料丰富而全面,且大多是对历史的记录。在这样一个尊重历史的民族中,像龚自珍这样敏感的诗人,会对时世的衰落反映得更为深刻。
龚自珍写过一首五言律诗《赋忧患》:
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
春深恒作伴,宵梦亦先驱。
不逐年华改,难同逝水徂。
多情谁似汝?未忍托禳巫。
世间恒定不变的事物是很少的,唯有忧患一直纠缠着我。春意盎然的季节,它形影不离;夜里入眠时,它最先进入梦乡。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它都不曾改变。谁像我这样多情啊?尽管它纠缠不休,我还是不忍心借巫蛊之术来驱赶它!
这样的忧患之情,在当时的文人中普遍存在,但龚自珍表现得更为炽烈。
途中,他经过镇江时,恰好赶上当地的庙会。当时民间推崇道教,崇拜玉皇、风神、雷神等神仙。按照道教的教规,先把对神仙的祈求写在青纸上,即所谓的青词,然后供在神像前。庙会上人山人海,好不热闹。一位道士请龚自珍写一篇青词。
一提到求神,龚自珍的忧患之情就更强烈了。“祈求神灵?求什么好呢?”他暗自揣度,最后作了下面这首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九州即中国。中国要重拾生机,需要疾风迅雷般的社会变革,然而眼下,朝野臣民都噤口不言,连马都不叫了,如此沉闷,实在可悲!我奉劝天公重新振奋精神,不要拘泥于常规,多降一些有用之才吧!
龚自珍渴望英雄出世。这也是近代中国人共同的愿望。
与其依靠神灵,不如寄希望于人才。但是与其等待英雄出世,不如自己成为英雄。
对于离开京城一事,龚自珍心里是惭愧的。他思念京城的友人。尽管就诗文来说,他们当中没人能超过自己,也算不上“破格”的人才,但至少都在对“天下”发挥着作用。“只有我落到如此境地……”他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衰世休戚相关,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能准确地描述它。他希望通过对这种情感的表达,激发人们的热忱—— 不仅是当代的人们,还有后世的年轻人。而这也是这位落魄诗人逃离京城后唯一的心灵慰藉。
确实,清末的革命志士,几乎都受过龚自珍的影响。不过,这种影响并不是来自其思想体系,而是源于其作品的鼓舞性。思想不成体系,是龚自珍的致命弱点。但龚自珍本质上是个诗人,要他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本身就是个无理的要求。
同时,他的文章也有过激和奔放的一面。对此,不少人持批判态度,尤其是崇尚正统的古文学派和反对过激思想的改良主义派。
古文学派的代表人物章太炎在《说林下》中评价道:
多淫丽之辞,中其所嗜,故少年靡然向风。自自珍之文贵,则文学涂地垂尽,将汉种灭亡之妖邪!
改良派对其也不乏类似的评判。近代启蒙学者梁启超在论清末学术思想的文章中写道:
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
即便如此,龚自珍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也没有丝毫的衰减。
龚自珍和魏源齐名,两位都是公羊学派[4]的健将。但在我看来,对龚自珍的诗歌才华,应当给予更高的评价。他的才华源于他的直感能力。因此,他不是自成体系的学者,而是个敏感的诗人。这种敏锐的直感能力,甚至使他有了预言家的特质。
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史一般从龚自珍讨论起,但这不表示他活跃于政治舞台上。历史上的人物大多沾时代的光而显赫一时,只有少数人会凭自己的力量实现时代的辉煌。龚自珍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他的作品勾勒出了鸦片战争时代的轮廓,甚至预言了后世。
龚自珍在《尊隐》中写道,在“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的衰世中,京城“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不鸣”,而城外“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这篇文章大意是:在这个日渐衰落的时代,京城的人们冷漠孤立,苟且偷生;山中之民则一呼百应,即将蜂拥而来。有些评论家认为,这篇文章预言了鸦片战争之后的太平天国等农民起义运动。这种说法也许有失偏颇,但也不无道理。也许龚自珍本人并未察觉到,但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确实给予后世某种启示。
镇江庙会上人潮涌动,龚自珍走在其中,脑海里接连闪现出不久前接触过的那些人的面容。他想起白发皓首的阮元,那个曾当过两广总督的知名学者。当时阮元已经功成名遂,正隐居在扬州。龚自珍拜访过他。他们谈论了很多经学上的问题。《己亥杂诗》中曾提及此事:“谈经忘却三公贵。”当时他们谈得入了神,龚自珍甚至忘记了对方是个身份显赫的高官。
接着,他想起另一个人—— 林则徐。林则徐给他的感觉跟阮元截然不同。彼时林则徐已接任钦差大臣,到达广州。朝廷派给他的任务是禁绝鸦片的走私进口。这事很难,但必须得做。
一想到林则徐,龚自珍的脑海里就如走马灯般,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宣南诗社友人的面容。“多么可贵的友谊呀!”他陶醉在美好的回忆里,以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次流下了泪水。
[1] 一作定庵。
[2] 出自《冬日小病寄家书作》。
[3] 字梅仙,满族,是乾隆皇帝的玄孙奕绘的侧室,也是载钊、载初两位辅国将军的母亲。她深谙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才女,著有《东海渔歌》《天游阁集》等。
[4] 儒家经学中专门研习《春秋公羊传》的一个学派,属于今文经学内部最重要的一个分支学派。在晚清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