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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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归零九章 吐露

依浣月坐在院子里的枫树下,遍地都是干枯的红叶,树梢上的残叶与深灰墙壁和淡棕屋檐相互映衬,在寒风中肃立。与她一起坐在长椅上的还有牧归零,他的脸上依然浮现着冷漠,漠然望着远处的雪山,若有所思。

天空高远碧蓝,暖冬日光洒落肩头,空气中弥漫着沉寂和沉静。

“好久不见。”依浣月声音很轻,似乎生怕将沉默的氛围打散。

“也没有多久,只是快一个月吧。”牧归零的话依然平淡清冽,只是语气并不十分寒冷。

渐渐的他们有了些许谈话交流,气氛也微微活跃起来。尽管牧归零仍然有些死气,但依浣月还是能够从话语中感受到他的力量和思考。

“依同学怎么有闲暇来这里?”

“母亲之前资助过这里,时而过来看一看。只是没想到,一直给松子园接济药品的居然是牧同学。”

“受人所托而已。”

“牧同学也喜欢小孩子么?”

“算是吧。”牧归零轻微皱了下眉。

简单寒暄后,便提到了这几个月的休学生活。

“虽然有些时候会遇到错误的言论和事情,但牧同学最好还是克制一下自身的情绪比较好。”依浣月说到。

牧归零没有立即回话,只是眺望了一下远处的雪山,随后缓缓开口:

“切格瓦拉曾认为革命者最宝贵的品质就是对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非正义的事情都能产生最强烈的反感。我虽然不是革命者,但也没法容忍那些错误的观点。”

“你说的没错,我有时也对于课堂上的话语并不十分认可,但在多数人都随波逐流情况下,无论个人认可与否,在外界看来我们所有人都是认可的。”

“是啊,不认可的人就会被排斥或同化,在内部无法取得同伴们的信任,在外部无法洗清自己的冤屈和偏见,最终只能草草离开。无论内外部哪方胜利,自己也得不到应有的平等对待,即使留下名号也只是被污化的恶名。”

“既然明白这些,牧同学怎么不暂时保留自己的观点,日后有机会发声时再将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呢?”

“人人都有无法忍受的事,只是反应不同,我对这件事没法长期忍在心里。”

“可你没有想过后果么?”

“后果么……我只能说,我有些愧对我老叔,辜负他的心意了。至于我的话,无所谓了,反正我只是游戏之人。”

“不……你不像是游戏人生的人。”依浣月喃喃道,“虽然你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我总能够感觉到你有些……”

“有些什么?”

“悲哀无奈。”

依浣月转头看向牧归零,眼神中荡漾着真诚和笃信。牧归零有些愕然,他没想到有人能够看透自己一直隐藏在心里的情绪。

牧归零沉思许久,最后缓缓叹息,一些往年旧事也随之泛出海面。

从前自己还意气风发时,经常和故友洛子虚来这里游玩,在路上谈笑风生,骑车四处游逛。一次出行时,他们偶遇了一个走失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正在马路边哭哭啼啼地走着。洛子虚非常有怜悯心,把小姑娘抱上车子四处奔走寻找她的家庭,虽然牧归零不太赞同这种行为,怕会惹麻烦,不过还是跟着洛子虚一同寻找。

多方打听后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附近一个名为松子园的孤儿院的小朋友,洛子虚便把小姑娘送回到松子园。老园长宫正对他们表示感谢,由于他们当时戴着骑行面罩,加之天色昏暗,宫正也年老眼花,对他们的相貌记得并不太清晰,这也是后来牧归零多次现身给松子园送药宫正却并没有认出他的原因。

之后一段时间洛子虚经常来到松子园看望那个小姑娘,并得知她叫兰兰。虽然牧归零不怎么愿意来这里,但迫于洛子虚的生拉硬拽还是选择了妥协,一同跟随他前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某天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打破平静。

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一个松子园女员工急忙跑到园长办公室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大串话,老园长宫正听完后直接惊诧起身,马上跟着女员工来到了小女孩兰兰身边,随后女员工让兰兰把话再和老园长说一遍,恰好这时洛子虚和牧归零来到了这里送东西。

他们刚一进门,就看见一脸震惊和愤懑的老园长和女员工,以及旁边一脸懵懂的兰兰。老园长看见他们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拉进了办公室里,同时把牧归零撵了出来。牧归零正在疑惑的时候,注意到一旁的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似乎充斥着警惕和排斥。

他刚想向周围询问一下怎么回事,办公室门顿时打开,洛子虚看起来十分生气恼怒,口中不停地解释,而老园长更是喋喋不休,大喊着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在护住洛子虚的同时,牧归零也在一片混乱之中得知了老园长和洛子虚谈话的内容:

小女孩兰兰指控洛子虚侵犯了她。

牧归零听完后瞠目结舌,他对洛子虚的人品非常了解和信任,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而且每次都是他和洛子虚一起看望兰兰,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和地点。他本想解释但松子园里人群激愤,根本就不听他们的话,被逼无奈之下,他只能拉着骂骂咧咧的洛子虚跑出松子园,踩上车子赶紧离开。

往后的几天里,洛子虚一直处于沉思和绝望之中,时而长长叹息。城镇的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议论纷纷的同时还不断奔走相告,一时间人们都在谴责洛子虚的禽兽本性。牧归零也被这种舆论氛围压迫得抬不起头,洛子虚更是三天两头不出门。

但实际上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洛子虚什么也没有做过,他甚至为了让兰兰明白男女有别的问题特意和她保持一些距离,却怎么也没想到兰兰会说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话语。

但那些人可不管这些,他们听见风就是雨,一致认为洛子虚就是十恶不赦的恋童癖,因为他们非常肯定地认为孩子不可能说谎。

牧归零当然不会也不可能相信这种鬼话,作为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他了解洛子虚的为人和品质,断然不会做出这种有损灵魂和人性的事情。

事情的发展已经到了巨大的恶劣地步,以至于警方开始介入调查。人们对此满怀憧憬,甚至有人期待洛子虚被带走的那幅场景。然而调查结果却让人们惊讶起来:小女孩兰兰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

也就是说,那个年仅六岁多的小女孩在撒谎胡说。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小孩子的恶就是单纯又毫无理由的恶吧。

调查结果出来后,理应恢复正常,但人们却对此刻意躲避,像是不知道这个事情一样。他们依旧对着洛子虚冷嘲热讽,依然觉得他是一个变态和怪癖者。为了保住他们那所谓的面子,为了不去承认他们的愚蠢和错误,便一齐将风言风语灌进洛子虚的头脑之中,就连洛子虚的学校同学也是如此。除了牧归零,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了。

洛子虚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边缘人。

牧归零自此之后好几天没有见过他,听说上次他出门买东西却被人恶意绊倒导致耳朵失聪,他满脸是血却没人帮他,此后便消失不见。牧归零心下发觉不对劲,他不管那些人的议论,执意跑去他家里查看情况。

结果推开门的一刹那,牧归零就看到已经在床上吞药自杀的洛子虚,除了一张遗书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一刻,牧归零的灵魂似乎都飘走了。

洛子虚在遗书中简述了自己的无奈辛酸,以及除了牧归零之外无人相信自己的痛苦,无法在世界上逗留,只好离开世界。虽然他怨恨那个叫兰兰的小女孩,但他仍在信中嘱托牧归零如果松子园遇到困难的时候要施以援手,因为在事发时松子园的其他小朋友都在为洛子虚辩解,他们一直在帮洛子虚证明他没有做过坏事,只是没人愿意听他们的。他告诉牧归零不要把帮助松子园的行为看作帮助仇人,这是在帮助那里的孩子,除了兰兰之外的孩子们是无辜的。另外他也让牧归零在送东西时挂上一个铭牌,在上面刻上一个象征风平浪静的字,以保佑牧归零不会卷入祸端。

作为一个真正灵魂完整的人,不能因为集体中的一个恶劣者就迁怒于整个集体。

即使不情愿,牧归零也遵循着洛子虚的遗愿,在松子园有困难时给予帮助。尽管他不愿意接近那帮人,甚至不愿意看他们一眼。

因为洛子虚的名声被破坏,没人愿意让他挨着自己故去的亲人和家属,牧归零也只能把他安葬在陵园的一个角落边缘里,树了一块边缘之碑,每年都来烧几张曾经看过的书本残页来祭奠他。

每年来到这里,他都会思考生活的意义和生命是什么。当初祸害洛子虚死去的凶手兰兰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反倒还被有钱人家收养去当成宝贝,彼时议论洛子虚的人们仍然照常生活,此情此景让他他的心情更加郁闷。

洛子虚死后,牧归零也逐渐与外界失去来往,变得沉默寡言。为了不让他人能够看出自己内心的孤寂,只能装出一副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又不拘小节的样子,来掩饰自己万般无奈、憔悴零落的情绪。

听完牧归零的讲述,依浣月也有些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被世界抛弃,只能奴颜婢膝地苟活,自杀后又被谴责成懦弱和无用。世上的人总喜欢指责死者,给任何事都套上自己的价值观,却从不反思自己。”牧归零苍白自语道,“有灵魂的人总是孤独的。”

“至少洛子虚还有你这样无条件相信他的朋友,在被世界给予污名时,你仍然陪伴在他身边,不是么?”依浣月说道。

“我么……”牧归零的语气中夹杂一丝自嘲和悲哀,“我现在只是个玩世不恭又讲究死理的人,活着也是苟延残喘,和我做朋友并不是什么幸事……”

“我……”依浣月有些迟疑,“我觉得,你和其他那些庸人并不一样。”

牧归零愣了一会,不过很快恢复原状:“为什么这么觉得?”

“虽然你觉得你总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每天用谈笑掩盖内心的荒凉,生活漫无目的,未来没有方向。但你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不会让他人感到不舒服,也很有礼貌。即使你的朋友因为这座松子园里的人而失去生命,或许你会对这里充满怨念,而他们也确实亏欠着你们,但你仍然遵守他的遗嘱来这里伸出援手,你的朋友和你,胸怀都很广阔。”

依浣月这时抬起头看向牧归零的眼睛。

“你的生命……并不是苟延残喘,或许也会是角落里的一束光彩呢。”

这些话语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水中,在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牧归零有些呆愣,面前的依浣月温婉明雅,话语充满和暖,这种感觉仿佛……春日的汩汩溪流不断流淌,沁润他那早就同寒风枯木一样的心灵。面前的女孩似乎有股莫名的力量,尽管她的语气中也透处些许忧郁和哀伤,但仍然细细聆听自己的话语,不断表现出善意。

似乎好久,都没有人用这样和风细雨的语气与自己交流过了。

“早些回来吧,落下的课程我帮你补。”

依浣月朝他伸出手,牧归零见状有些迟疑,他考虑过依浣月会说这些话的原因,长久浸泡在波诡云谲之中的他已经快要丧失相信他人的勇气。但看到依浣月那澄澈透亮又涌现善良的眸子时,心里的阴霾也随之一闪而过,转而露出轻微的苦笑。

“好,我答应你。”

牧归零轻轻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