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镇宁
绸缪野望,极目幽旷。碧峰出山,新晴逐浪。
朝赋青芒,暮颂落阳。君临白隙,情穿朔望。
故知丘上的日子,短得足以让人恍神仙畔世界的天年地日,长得足以让人体味绵悠一生的离合悲欢。
半旬过往,在秦隐和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兖州城内,终得霍疫销匿,康健复体。子期与骓儿也带着众多亲兵,将淤泥中凌乱的粉定村自上而下细细打理,舒家老幼终于完完整整、一个不少地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里之地。
舒族长在儿孙的搀扶下,带着全村人跪倒在地,起起伏伏共行三次叩拜大礼。
“公子、夫人、各位恩人,还有在天有灵的王先生,”舒族长涕泗滂沱,不能自已,“大恩不言谢,惠意铭心间。老夫年迈滞钝,不堪肩负全族生计安危重任,愿以这茂密茶山、村落人丁、一瓷一砖,毕生毕世侍候柴公子及夫人一家,愿主上怜悯谦弱,施以庇佑,接纳莫嫌!”
见众人跪地不起,柴荣激动间也面众而跪,“舒氏父老,经泗水洪灾及疫病蔓延,殿前都指挥使李将军已将实情奏报,圣上命其彻查兖州军府及兰氏全族贪腐政治不力之事,舒兰二氏纠葛如今已然而解,故尔不必担惧忧心。于此,茶山、土地、瓷器、村落,皆为尔等财富,没有人再能欺辱你们,你们亦不必再攀附他人而生。柴荣无德无能,无法承受此重托,在此向父老谢罪。”
说罢,对着一众老幼伏地叩首,谦和善德,世间罕有,直令驻足一旁、见惯官场风云的符彦卿不禁交手称赞。
离青赶忙止住柴荣大礼,两人拳拳相握,言辞极为恳切,“我们希望您做族长,不是为了依靠,而是真心实意为您和夫人的德行感彻心扉。瓷人有句话,心有多静,瓷便能有多灵。您们的善让我们愿意跟随,德让我们愿意臣服,勇更让我们不由得仰望,我们诚心追随公子夫人,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族长恐怕是做不成的,”子期上前半步,微笑着将柴荣与舒族长一同搀扶起来,“我这次来,便是受圣上嘱托,请表哥返回汴梁的。”
舒族长带着五叔、五婶等上了年纪的老人,听着此番即将到来的分别,伤感叨念,“恩人们这一去,我们这把老骨头,恐怕是再难相见了……”
“柴荣还有一事请求重进襄助。”柴荣心中亦是不舍,他望着秋凉渐起的萧索村落,不禁慨语,“此地背阳聚阴,河堤长久失修,如今房屋被洪水冲垮,虽已补修,着实再不宜居住。重进常在汴梁内外行走,可否在都城附近寻一尚佳去处,而将父老迁临妥帖安置?”
“这事给我交办,你便放心罢。”子期毫不犹豫地应允。
安歌见众人泪眼涟涟,从速宽笑安慰,“老爷子,以后你们和我们相居不远,哪有什么分别之说呢?”
“爷爷,若说分别,我这次终究是要走的。”苏麻从众人身后迎步踱出,伏地不起,“追随秦师傅入伍学医,是孙女的心愿,也是王先生的心愿。盼望爷爷允准!”
“苏麻有我照顾,爷爷不必惦念。”张琼一同跪拜在苏麻身边,铮铮起誓,“有我在一天,便会保护苏麻一天。”
舒族长翁婿一家四口紧握双手,无语凝噎,终在小家与大义之间敲定引以为傲的光荣,“去罢,去承接王先生的体鉢罢。保家卫国,救死扶伤,本就是舒家儿女应当肩负的一份责任和力量。好好照顾彼此,爷爷在家,等着你们胜利凯旋!”
安歌与即将随主上前往郓城驻地的苏麻紧紧相拥,“军中多寒苦,万望保重自己。”
“夫人,或许我该唤您一声少将军,”苏麻踮着脚,伏在安歌耳畔,诉说着相识以来,积攒无数的钦慕和敬服,“有少将军为轨物范世,苏麻不怕苦、不怕累。犹记您曾玩笑,说我将成大周一位圣心圣口的女医师,但愿您金口玉言,但愿……王先生在上保佑,苏麻能学成有道,不负重托,济世苍生,献力绵薄。”
这边张琼也依次朝柴荣、子期一众人等呈上临行拜别,待走到次翼身旁,他从包袱中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拨浪鼓,塞入她怀中已长大不少的婴孩手中,“小少爷,之前的那只弄坏了,看你伤心很久,我便做好了这一柄,望你喜欢。”
宗训握着肉肉的小拳头,摇晃着圆润的额头,乐不思蜀地把玩摇弄,伴着清脆的敲击声,朝张琼天真无邪地嬉笑,令人止不住泛滥爱意疼惜。
“小少爷笑得真开心,”张琼终将目光移到怀抱着他的女子身上,礼貌亲近却又故作疏离地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语,“有很多失去,也有很多会再来。希望有天你也能得到那柄喜欢的‘拨浪鼓’,给你带去开怀欢笑的支撑和庇护。”
不再像过往面对他时的满腹心事和远近欲止,次翼伴着一份最绚烂纯粹的祝祷笑颜,为这段亏欠心意的故事,献上聊以弥补的休止符,“你我虽不能成为夫妻,却已是最亲近的家人。次翼祝琼弟身健长安,前程似锦。”
四目对视,人影绰绰。
淡然释怀笑万物,唯念隔绝抱长思。
“苏麻姑娘,让允予也来给你饯饯行。”刚出月子的绛珠,托着绛红色碎花棉布紧紧包裹的软糯女婴,跻身上前。
“允予?”听到含有他名讳的字,苏麻止不住心头微颤。
“这是你夏叔给她取得名字。因为大小姐、王先生和你都是她的采生人,没有你们,便没有如今的她。我们不敢乱用大小姐的名讳,便擅做主张,从王先生和你的名字中各取了偏旁做字,而唤‘夏允予’,以纪念她来之不易的重获新生。”
“我能抱抱她么?”苏麻双眸噙泪,拥着粉嘟嘟的漂亮女娃,轻轻俯首贴额,百感交集又畅然欢意,“‘允许这个夏天,让我来到你身边’,果真是极好的名字。允予是允中与我共同努力,从老天爷手里抢过来的孩子,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谢谢姑姑和夏叔叔,了却了我毕生实现不了的一个夙愿。”
闻此,安歌擦着眼泪回头,看见夏虞侯顶着夜闯兰府受刑尚未结痂的脸,正对着父亲拱手而立,簌簌而语,遂连忙上前,“父亲,夏叔这次作为证人,跟着我们回汴梁,争取把兰家背后的隐势查找干净,他们太嚣张了,想要堵住全城人的嘴,还妄想让全城百姓为他们埋葬。”
“有些人似在明,实则暗,”符彦卿连连叮嘱夏尚直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和夫婿,“事到如今,当初行刺之事的幕后黑手仍然未知,你们此番进京,一定要万般小心!”
他见柴荣毕恭毕敬地从旁聆听,便轻声嘱咐安歌,“跟荣哥儿过日子不要像女娃子时候那般任性,在圣上面前不要像从前那样任意妄言,荣哥儿不容易,你要多为他分担。”
“父亲,您之前还因为我总叨念荣哥哥不开心,今日你我父女就要小别,怎得突然替他絮叨起我来?”安歌捂嘴偷笑,歪倒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
符彦卿揽着数年来终于重回欢脱的女儿,从她的目若星河中便知那份溢于言表的幸福娇俏,久悬的心绪终于深深放下,他张开左臂,将柴荣一并拥入肩头,“荣哥儿,若是安歌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收拾她!”
安歌伏在肩上笑得花枝乱颤,“都说丈母娘疼女婿,今日才知丈人公疼女婿方是真。”
柴荣弯唇冁笑,一面抬手抚平岳丈的衣袖,一面自信满满地回应安歌的嘲笑,“只准圣上待你如女儿,你就不让父亲待我如亲子了,当真小器。”
符彦卿按下柴荣的手,言语示意,“秋意渐凉,风起云涌,步步为营是真,尽扫乱天飞舞的黄叶也是真。”
“父亲,儿子受教了!”
“时间不早,我们该启程了!”
随着符彦卿一声令下,秦隐、张琼、苏麻众人列队随其向东行进,柴荣一家带着夏家、子期带着骓儿登上马车奔西而走。
安歌拥着骓儿、抱着宗训撩开车帘,遥望张琼背上填着允中骨灰的黑匣越来越远,眺视河岸那畔高耸丘间的门廊院榭越来越浅,静闻兴隆晨钟回音悠悠,品啄逍遥岁月领知绵柔,就好像他们本就没有来过,就好像一些离开的人只是回到了故乡,平静如初,完好无恙,匆匆忙忙,烟火平常。
而他们,只能继续背着朝阳,昂扬着扶持和坚强,重新开启追逐一段新的航程与风浪。
“紧张么?”
过府冲州,大夜弥天。一路携手走来,安歌风尘仆仆地站在滋德殿长长的甬道尽头,侧首观望他那立体分明的安静容颜。
“若为臣子,不无紧张,若为儿子,无不紧张。”
“他定是想你了。”
“有你和宗训在,我不再害怕和孤单。”柴荣微笑着将目光移向高耸入云的翘斗层檐,“他站得那样高,却是苍凉惴然一个人,我心疼他。”
“子期回来了!”安歌满眼期盼,“圣上可否召见?”
李重进青着脸还未说话,身后便闪出一个体格匀称的中年身影,“你们做了那样没有脸面的事,还敢觐见圣上,别做梦了!”
柴荣忍气拱手相拜,“王峻将军,许久未见本该向您问安,却着实不知您口中‘那般没有脸面的事’是怎样的事?”
王峻眯着眼看了看他俩,高昂的鼻孔逸出轻蔑嗤笑,“盘查许久都查不到慕容彦超的去向而置圣上于危难,置圣上于危难又弃圣上于不顾,你还想怎样有脸面?”
安歌知道眼前这位王峻从微末之时一直跟随圣上奔走,因属亲信之中的亲信,后汉隐帝在屠灭郭氏门楣之际,将王峻留守汴梁的家眷也一并斩杀,李太后意欲与湘阴公里应外合之际,又是王峻站出来悄悄把住了他北上前行的计划,这才令徘徊澶州的郭家军留有反攻倒算的时机,一举杀回汴梁、将帝位收入囊中。若说如今这大周朝,称他一句“与有荣焉之肱骨重臣”,也着实不足为过。
之前,柴荣在澶州驻扎之时,曾请求回汴梁看望父皇,却因王峻以“边境战乱危时,不应多有思亲之情”为由,从中作梗而拒之城外,安歌便对这位较父亲地位不相上下,又号称“郎心如铁”的将军颇有耳闻,但如今一见,顿觉此人言语粗鲁,惹人相厌,当唤作“铁石心肠”倒是更为贴切。
相较于政堂之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儿们,安歌可没法耐得住这等侮辱,便故作热络半步上前,“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铁面将军么,失敬失敬!”
见王峻傲慢地扬着脖颈,似是在等待她的海口夸赞,心中更是讥笑连连,“听说王将军的枢密院已经重建完毕,还是一派大周从未有过的富丽堂皇之景,比前朝的垂拱殿还要别致气派哩!只可惜,我们刚从圣上那间处理政事的侧殿回来,那个地方低矮潮湿不说,椅子比石头都硬,坐的我腰酸腿疼,如今已经没有力气走到您的枢密院大饱眼福了,真是遗憾。”
“你……”
“您这阵子受圣上之托,主导治理黄河决口之事当真辛苦,重进将军也真是的,还要麻烦您给兖城送药品粮食。”安歌红润的利嘴开开合合,不给王峻一丝插话的余地,“结果倒好,药品粮食直接被犯人军首、兰氏与那兴隆寺合谋抢走了。城里饿死、病死了多少百姓,数也数不清呐。重进将军,你叫王将军每天午夜梦回之时,怎能睡下安稳觉?”
斜眼瞥见他看似已火冒三丈,安歌心中更觉愈发痛快,弯着嘴角强忍微笑,“这还不说,结果重进你又赶在王将军前面到了兖城,拯救全城百姓于水火,其中不乏圣上儿子、儿媳和长孙之类的人物……”她又故意敲了敲子期的胸口,“这般抢了王将军治洪的头功,小心以后,王将军也像之前阻止我夫君回汴梁一样,不让你回汴梁见圣上,若是这般,你还算哪门子殿前都指挥使呢,估计都让王将军给陛下告状告走了罢!”
“话说王将军您这样风风火火地从前头回来,是怕我们赶在圣上面前,像你告我们状一样,来告你的状吧?”安歌歪着头顺畅地完成最后一把火上浇油,这才深深地吐了口气,瓮已备好,静待“君”入。
“你个小丫头片子,跟我这找死呢!”不出意外,王峻果真也是个暴脾气,随即抽出腰间的长刀就对上了安歌的心口。
柴荣将安歌一把拨回自己身后,李重进也愤怒地扔下剑鞘,剑锋瞬时顶上王峻的脖子,“王将军,内廷之上拔剑出鞘,就别逼我这个殿前都指挥使公私分明了!”
内监连忙将殿外之事禀报圣上,不一会儿便传来圣旨,即刻宣养子柴荣夫妇觐见。
王峻这才恍然被安歌戏弄,便要扬着脸跟随一同入殿,被捂嘴偷笑的安歌又是一番戏谑,“圣上没有召见您不说,如今我们乃是亲眷商谈家事,您跟着上前,是算养子还是儿媳呢?宗训不在,您若暂做长孙,我们也是不介意的。”
王峻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眼瞅着就要破口大骂,被眼神活络的内监一双大手使劲盖住,只得挣扎着将嘶骂生生咽回咽喉深处,一去不复还了。
柴荣与安歌方随子期踏足偌大空旷的滋德殿,随着身后殿门呜咽地掩合,安歌偷偷抬眼,瞥向高台之上的端坐圣驾,只觉阳光透过花瓣状的窗棱打在大殿金丝楠木立柱之上的反光,格外刺眼,更不甚望清那高高在上的人儿究竟将要呈现何等的情绪与容颜,手心顿时紧张得泛起一层浅汗,或许这便是“近乡情怯,近亲更怯”。
“罪民柴荣携妇叩谢陛下,恭祝陛下福泰安康,大周凤引九雏!”
柴荣与安歌叩首不起,忐忑揣测着上位之人可能的各种回馈。
半刻有余,却得不到圣上回音,伏地二人正当疑惑之际,只闻头顶之上传来霹雳一声“大胆!”,连过往仗着圣上万般宠爱的安歌,都被这样从未见识过的雷霆之怒,惊恐地止不住双腿都一并轻软起来。
“大胆郭荣,不经朕意,擅自更改自己名讳,难道是要不认朕这个老父么!”
“大胆符氏,不经朕意,擅自嫁给皇子,难道是要视朕于不见么!”
“大胆重进,不经朕意,擅自为二人主婚,难道是要将朕置于不义之地么!”
跪地三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觑,恍若不曾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弱弱应答,“微臣不敢”。
“哼……”郭威鼻腔逸出一声悠长的喘息,似是在告诉他们自己的满腹委屈与不悦,又不再说话。
安歌大着胆子抬起头颅,这才看清那身着皇袍之人正单手敲着书案,鼓着嘴气囊囊地望着他们,对上她窥探的眼神,又赶忙托着骄傲的神情将目光洒向别处。
见得此番情景,她抑制不住心头泛滥的笑意,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满脸嬉皮撒娇般地呼唤,“父亲……小昭华跪累了嘛!”
安歌赶忙将柴荣立起上身,在他耳旁嘀咕着,柴荣红着脸,羞赧地从嘴里挤出一句,“父亲,荣儿担心您的身体,回来看您了。”
见郭威面色缓和很多,却仍故意与他们错开目光,胸有成竹的安歌拄着酸麻的双腿,快步爬上銮殿之台,伏到圣上脚下,轻杵着他的手肘,扬着脸载笑载言,“父亲,您别生气,我们这次带着您的孙儿一起回来了,就再也不离开您了,好不好?”
“哼……”郭威的声音较之刚才的强硬,已有地动山摇之势。
“哼……”安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学着声音有八分像,还不住碎碎念,“您若不愿意要儿子、儿媳和孙子,我们就去郓州找我爹了,他临走时还跟荣哥哥说,‘你爹不要你我要你’……”
“他敢!”郭威终于对上安歌瞪得浑圆的眼神,叉腰起身,“我辛辛苦苦养的儿子,怎能让他夺了去!”
安歌连忙应声附和,“对对,我也这么说,就算他爹不要他,还有他亲爹呢,哪儿能轮得上您呢?”
“你说什么?”郭威转过头,刚才微微隐现的笑意早已遁地而走。
安歌赶忙补充,“我说,是啊,他爹怎么可能不要他呢,就算不要他了,他爹视我如亲女,他也算半个女婿,最后还是得要他嘛!”
郭威终于不再掩饰,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女娃子,鬼点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快起来吧,你们也都起来!今天我看在小昭华的面子上,饶恕你们一次!”
兜兜转转了一圈,郭威见由他一心想要撮合的璧人,终于在患难之期扶持结缡,甚感骄傲与欣慰,“小昭华曾经住过的西宫一直空着,听闻你们回来,朕也让人好好收拾了一番,你和荣儿自此就搬过去住。平日里若得闲,你便去陪董昭媛说说话,她总是一个人闷闷的,你带着孩子们过去,她定会开心许多。”
“遵旨。昭华敬谢父皇、昭媛恩典。”
待安歌与重进退下,殿中唯余郭威与柴荣父子二人。
“头上的伤可见好?”
“回父亲的话,安歌帮我调理得很好,伤疤早已痊愈。”
“别跪着了,快起身罢。”
“父亲,儿子对不住您,让您失望之余又无法在您身边尽孝,儿子罪大恶极。”
“如今,朕再问你,舞马那夜,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你会怎么做?”
“以我当时的位置,我还是会选择救安歌。”柴荣坦荡无惧,毫无犹豫,“同时我相信,重进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救您,他是您最值得信任的内侄和殿前都指挥使。”
郭威面无表情地审视柴荣许久,柴荣也毫无惧色地仰望着皇位之上既远又近的父皇。
许久过后,郭威终于欣慰地张口,“他也是你最值得信任的手足兄弟。”
“在儿子最艰难的时候,重进违逆圣言,坚定地在我和安歌身后,默默扶持,不曾远离放弃。此番恩情,儿子必当用余生加倍奉还。”
“恭喜你们。”郭威长舒一口大气,“朕量身定制的一习‘殿试’,你们都顺利地过了关。”
看着柴荣疑惑的神情,郭威抚着胡须宽慰不已,“从始至终,朕根本无心怪你,若是小昭华出了事,不肖说你,朕也是经受不住的。然那王峻一个劲儿地在朕面前数落你的不是,于是,朕便生出个主意,想看看,若朕不在,究竟有谁会与你站在一起,有谁会与你对立,究竟你是否能承受得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挫折和打击。有些在朕闭眼之后的事,朕想提前知道,便会知道在朕还在的时候,究竟该如何去帮你。”
“父亲……”聪明如柴荣,瞬间便知父皇此时所言究竟为何意,他讶然过后便是伤感恸心,像孩子一般抽泣着伏地不起,“父亲如今正当盛年,还有百年岁月,也还会有新的孩子,儿子会和兄弟姐妹们陪着父亲慢慢变老,请父亲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荣儿不想听。”
“你要永远记得,你是郭荣,朕最信赖无疑的孩子,不许再推辞了。”
“是,郭荣谨记于心,更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起来吧,”郭威慢慢靠近,把郭荣一把扶起,望着他在这炎炎夏日被晒得黝黑强壮还挂着满面清泪、愈发棱角鲜明的脸庞,骄傲不已地拍着他的双肩,“朕的孩子不仅军务战斗不在话下,如今想必对民间疾苦也更有体会,朕读过你的谏言,一针见血,给了朕许多启示。好啊!真的很好!”
是时,郭威下诏,复位郭荣澶州刺史之职,加封镇宁军节度使,追封故妻刘氏为彭城郡夫人,册继妻符氏为一品护国夫人,与夫内廷西宫行走,以为天下孝。
如此复位盛宠,世间罕见,更饱含深意。
郭威抵挡一面,拦下企图觐见的王峻之党流,又加严厉训斥,方才和缓平息。
郭荣方一回宫,便宠溺地亲拢着路上几日未怎亲近的宗训不愿撒手,给他喂水喂饭,顽娃兴高采烈地在父亲怀中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今日与父皇对话,让我又明白了一分,如何承担好一位父亲的责任。”
安歌一直觉得很神奇,她知郭荣与尾槿对人不似自然熟络,也一向清冷深沉,却一直猜不透为何俩人的孩子如此这般亲和爱笑。
宗训一手摸着父亲的胡茬,撅起的嘴唇就迎着他的脸颊亲了过去,为即将出行的父亲献上带着口水与响亮声响的湿湿一吻。
安歌默默帮郭荣整理着出行所需的衣裳护具,次翼也将宗训抱回侧宫休息,郭荣知晓她的担忧,连忙上前从背后圈住那方令自己恋恋不舍的身体,“这次回汴梁,便是帮父亲分忧解难,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郑县水患那样大,这番治洪,若是再发霍疫,想想便惊出一身冷汗,我要陪你一同去。”
“护国夫人,你当前的任务便是帮我照顾好父亲,交办好父亲给你的任务,我俩各司其职,才能对得起他的信任。再说,宗训这样小,你我都不在他身边,他会非常难捱的。”
“镇宁军节度使,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父亲、你的儿子,敢问你的妻子在何方?”
郭荣听出她口舌中涌现的毫无道理的醋意,自得之余更是心花怒放,朝她开开合合的樱唇挑逗一点,“今日得见,觉得你的嘴愈发厉害,我有点感悟岳丈大人那日在泗水河边对我的叮嘱了。”
“你是怕河东狮吼,还是怕我沦为俗家主妇?”安歌忿忿然地将包袱叠打了好几个死结,“或是觉得,我不再像以前那般超然世外,后悔娶我了?”
“那般超然世外的样子让人心疼又让人生恨,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原来你竟还恨过我?”
“我当然恨过你。那年滋德殿外,我像死掉了一样,只想抱着你不让你走,”郭荣的头放在安歌骨骼分明的肩上,不禁幽幽叹息,“谁知你还是把我推开了,那些日子,生不如死,若是那时上了战场,我想,我会一心寻死的,死了,便化作鬼魂去找你,去问你,去缠你,去扰你一辈子。”
“噗嗤……”安歌抑制不住嘴角的抽动,终于笑倒在他的臂弯,“我也恨你,那年也是在这西宫,这张床榻,我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你都不知道。”
“谁能想到,三年之后,你我牵着彼此的手走到滋德殿,圆了我的不甘。”郭荣双眼闪烁着星光,情不自禁地饱含笑意,亲吻着安歌一触即红的耳垂,“这几日回梁路上,我特别想你……我还未走,就特别特别想你了。所以,我也要圆了你的不甘,在这张西宫的榻上。”
山盟欢好,锦书敦伦。
终听闻他在耳畔呼风唤雨,“在你身上,写下了我的名字……陪你……直到我回来。”
那夜,安歌牢牢贴着这个四季温暖如春的胸膛,听着他的微鼾,感受着滑腻后背紧紧覆着的掌心湿汗,望着和三年之前一模一样的圆月,美丽欢快地飘荡在床角木窗之上。
她的俏肩半起上前,深深吻啄着身旁正泛着皎洁月光的额头,心底默念着“无虞平安”,辗转反侧里,竟夜起相思。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