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情终
三日已过,却仍未见汴梁那边有任何回音,安歌抖了抖空空如也的米袋,胸中一时无主,正巧院门三声轻扣,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空胃悬胆无休无止的悲鸣苦号。
她兴奋地凑上前去,“汴梁有消息了么?”
“还没有……”张琼气馁地摇了摇头,“我和夏叔去城里走了一遭,民众多疾,死伤遍野,药材一抢而空,到处都乱作一团。”他突然从身后拎出及膝高的布袋,“这是夏叔那晚偷偷跑到兰府找到些米面,还能帮着大伙再多撑一阵。”
“夏叔呢?他怎么不亲自来?”
“夫人不用担心他,”张琼躲闪着安歌的眼神,吞吞吐吐的回应,“城门封了,我打算今夜突围出去,找符将军求助,因而特别向您呈报。”
“听次翼那日说,守城的人严防城内霍疾流出。你若强行出去,怕是不行的,万不得已切莫冲动,明白么?”
“既然都是死,宁可以身突围,也绝不坐以待毙!”
“张琼,”安歌见他言行反常、如临大敌,心中不安陡然丛生,“到底发生什么事?”
“没事,”张琼朝她郑重拱拜,“夫人帮我转告苏麻,我那套罩着铠甲的包袱后面里缝了些积蓄,她若有用,就拿去了罢。夫人告辞!”
“张琼!张琼!”安歌连连拍门,那人已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苏麻端着隙着残渣药底的空碗,苦笑不已,“人若都不在了,用劳什子的银子做什么。”
“这你就多虑了,张琼若没有好身手,又怎能进的了我符家军呢?”安歌连忙故作轻松,调笑着岔开离忧,连同宽慰其他,“离青好些了么?”
“公子刚刚给他灌下去这碗药,还是没有意识,若是断了这药,怕是要无力回天。”苏麻抬手将额前渐长的刘海拨到脑后,言语坚毅,“不过我信王先生,他说我的腿能医好,如今果然好了许多,所以,他说离青有救,就一定没事。夫人,我先去配药了。”
“我同你一起。”
“夫人,这是知母、丹皮、赤芍,”苏麻抑制不住地在安歌面前悉数这些时日通过允中处学到的医知药学,“王先生说他手里没有水牛角,于是便用这种白茅根草加倍剂量替代。”
她将几根泛着白色的段装细软根茎放到碗中,拿起木杵仔仔细细研磨成渣,“夫人别看它们普通,实则是去除体内伏热,治疗黄疸水肿的良物,这草有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唤作‘箬兰’……”
苏麻饶有兴味地鼓捣闲言,却不见安歌回应,她回头瞅望,才得见她正失神落魄地对着所剩寥寥无几的药剂,独自发愣。
“王先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教我一法,每次让我用正常计量的一半又一半烹煮,每次让患者服用时,便不断告诉他们,‘喝了药、病就会好’。”苏麻眼中添满钦慕星眸,手中的动作也愈发轻快有力起来,“我知道我的这些族人都渴望活下去,他们一日不摸瓷、一日不画釉,就浑身难受。王先生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喝一次药,便会离康健、离他们想念的窑炉更近一分,就这样想着、撑着、盼着、念着,我们就一定能撑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天。你说是不是,夫人?”
“没错,”安歌强忍焦虑,转悲为喜,搬临木凳同她一起磨撵泡药,竖起拇指对她赞口不绝,“苏麻姑娘圣心圣口,不但能医身,还能医好心,当为大周第一女神医是也!”
在这样的日子,虽然看不到厚云黑雾背后的一轮满月浮现,故知丘上的每个人,无论患病与否,无论清醒与否,他们都知道,相互扶持着的众人又无比坚强地挺过一个完整日夜的凝缓滴漏。
清空一切情绪杂念的纷扰,燃烧全部通明如昼的执念。
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乘众人之坚,则无不退也。
日升月恒,似乎女娲补天之石终于凝练镶嵌完毕,骤雨终歇,天空之中灰暗渐消,少见的青黛瑾瑜之色取而代之,透彻如明镜,虚幻如仙灵。
安歌与柴荣循着允中所教之法,一起为老少病者喂药涂膏,想到今日再无新增病患,病邪之气似乎得见抑制缓和,天色渐好,心境也随之更好。
“柴公子……”舒族长匆忙之间连拐杖都没拿,蹒跚地扑到他们眼前,脸上堆笑得沟壑丛生,“青儿醒了!他终于醒了!”
清醒后的离青精神和胃口极好,连喝了两小碗稀粥,脸色也不似发病时那般黄如蕉色,只是一个劲地痴痴盯着床边微掀的木窗出神。
安歌疑惑,“你看什么呢?”
“看我的瓷。”
她顺着同样的角度看过去,空见一角碧蓝青天,便捂嘴嬉笑,“你身体好了,眼睛却花了,天上哪里会有你的瓷?”笑归笑,趁她细细端倪,才后知后觉天色无与伦比的惊才绝艳,“唔……这样的天我竟从未见过。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流烟飞晶,水绿天青。活脱脱像是诗中的仙境。”
“我本已到了上面,但那些人说我有使命,天庭不收。”
安歌更疑,“什么使命?”
“他们说,我睁开眼睛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我今生要做的瓷,也是专门献给公子和夫人的瓷。”离青回忆着这几日来的太虚幻景,星眸俊采,“境地艰难,你们没有放弃我们,那是因为,你们心中有天,才能与我们同在。”
柴荣与安歌微怔,皇天不负,感彻肺腑。
“这抹重生之后入眶的青天会和公子夫人的恩情一样,永世刻在离青眼底心底。”离青对着一众亲人笑颜重拾,希冀满满,“离青死过一次,再回来,便是一个崭新的离青了。”
虽说安歌是位女子,性情却不比柴荣心思更加细密。
他忽然发觉这样振奋人心的欢喜时刻却始终未见允中身影,甚感怪异。
“王先生说这些天忙碌得很是疲乏,要好好休息一下。”苏麻用手掌盘拨估算着各式药材的余量,长长吁气,对他们如实相告,“他猜得不错,药对患之量,正正好好够吃一天。明天,我们就没药了。”
安歌随柴荣来到允中紧闭的门扉跟前,打算与他商量后续可行的对策,叩门却无人应答。
“怕是睡下了,先让他好好休息,幸好我们还有粮米,还有等待的机会。”
“夫人……”须臾屋里响起允中的回语,泛着初醒后余眠未消的厚重鼻音,“今日我想闭关看看医书,从中再想想可能的法子,就先不出去了。”
“允中你放心,离青已经醒了,五叔他们的状况也较昨日好了许多。”柴荣将好消息一一相告,又加关怀劝慰,“这病十分磨人,你这些天没日没夜地诊治,今日先什么都不用想,好好歇着,咱们明日再一同想办法。”
“真是太好了!”虽隔着门,却清晰地听到允中难以抑制的满怀畅快舒心,“公子您让苏麻继续给众人分药。巩固一天,我们便离反败为胜的日子更近一天。”
话音刚落,苏麻已端来一盏食盒,再叫他开门却没了回音。
想到他如此困倦至极,苏麻心疼不已,“王先生当真是累坏了……”
疲累归疲累,但到了晚上,大家发觉整日不见他身影,更不必说苏麻反复煮热的粥饭连屋门都没有进去,这才让忙不停歇的他们顿觉出许多不对。
天色渐晚,木窗上不见烛火影动,拍门不闻其音讯,柴荣万般不顾,抬起脚飞踹,才得以破门而入。
“公子、夫人,你们别过来。”黑暗中声若游丝的响动足以令人头皮发麻,然都比不上允中这句话背后隐藏的事实更令人恐惧。
待苏麻点亮了屋内的油灯,竟发觉屋堂与床榻之间,严严实实地挂着层叠幡帐,光影晃动,惨淡压抑之感扑面袭来。
安歌只觉脑如炸雷般嗡鸣,“允中,你……”
“我中招了。”帘子后面的人言语轻松,似乎事不关己,“所以你们不要过来,即使呆在这里也很危险。”
柴荣立刻吩咐安歌,“快去拿药来!”
“没了,刚分掉最后一碗。”苏麻晃了晃直挺挺的身子,脸上垂下两行清泪,举起手臂就要拨帘而入,“王先生,怎么会这样?”
“谁都别过来,刀已经顶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愿伤害你们,所以只能了结自己。”
“允中,你别乱来,我们不过去,我们只在这边。”
“天无绝人之路,我这就出去给允中找药!”
“夫人别去!外面危险!”只听身后允中急切的呼唤与阻止,“这个时候,我不想你们离开我身边。”
苏麻哭着瘫坐在地上,连带着安歌无奈捶门抽泣。
“见了这么多人的症候,虽说医者不自医,我也知晓,如今我这病状,即使是师父在这,恐怕也是无力回天。”允中看着自体内开出且恣意游走在肤上的一朵朵毒花,夹杂着溃烂和黑血,侵蚀着五脏六腑的官能,他盯着出神,又无能为力,只得默默放下撩起的衣衫,“我想公子、夫人,还有张夫人,能陪着我度过这一关,或者,也是送我最后一程。因为有你们,我不想孤孤单单的离开。”
是夜,允中的精神出奇的好,似是白日睡足,到了后半夜仍是不眠不休,一会儿嘱咐他们如何面对病人在恢复过程中的病情反复,一会儿又没了声响,他们想趁机上前给他喂水喂饭,里面又传来拔刀出鞘的窸窣声,如此这般,东边的天空都已渐起微微鱼肚涩白。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干脆好听的音色倏忽透过重帘逸出,抑扬顿挫,仿佛若干年前踌躇满志的少年,在师父的教导下,单手执书,单手背后,对月诵读,伏日苦研,势必要在先贤古哲这一字一句树人树医的文言中,参悟身为医者所肩负的大道至简的德行与公平。
苏麻对坐帘外,双眼虽已浮肿似核桃,仍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温和又包含深情的忆诵。
她放下托着下颚的手肘,神色笃定,铮铮而言,“王先生,我想从医。”
“为何会有这般念想?”
“这个念头从你为舒家村医治腿疾而生根,从我与你一同帮绛珠姑姑生产而发芽,从多日来和你一同不分昼夜地侍候院中病患而坚定,更从你所诵的《大医精诚篇》中大彻大悟。”苏麻回忆着两人短暂却又长到似乎贯穿毕生的过往,隐去笑意,对空长叹,“或许从我与你相识伊始,一切已经注定,诚心在此,千金不换,此生……亦不换。”
允中发出欣慰浅笑,“你竟知这是《大医精诚篇》。”
“书上的这一篇,墨都被你摸糊了……”一瞬间,她好像回到出嫁前的那夜,原本以为,清风吹柳,心意盎然,荷香浓淡,未来可盼。
“博极医源,精勤不倦,大医精诚,心无旁娟。”允中含笑,眼角明澈,心意澄清,“还请公子、夫人作证,允中向秦先生力荐张夫人从师,她有慧根,吃苦耐劳,勤学肯干,心细如发,比徒儿强上百倍,徒儿不孝,恐不能再服侍师父左右,一切只能请张夫人代劳了。”
听到曾经生龙活虎、还较自己年轻的出挑医者,如今在病榻间弥留遗言,安歌悲愤交加无处安放,牢牢系上厚密白帕,又戴上尾槿留下的黑纱帷幔,手握马鞭,“荣哥哥,我不能让允中就这样离开,你守在这,我去去就回。”
柴荣拉着安歌出了门,哽咽浓烈,“一整夜这般光景,恐是油尽灯枯,你这时出去,怕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安歌伏在柴荣肩头,听着为允中守夜的舒家全族,在各自狭小拥挤的屋里,拖着刚刚缓和的羸弱病体,低沉而紧凑地一遍遍诵读佛经为他祈福,便再也忍不住喉头抑制许久的嚎啕,哭着拉开大门,驾马奔袭而去。
她知道,这一去,或拥一线希望,或是山高水长。
洪水褪去后的街道满眼狼藉,砖瓦倾倒,屑砾淤泥,家户街店亦是大门紧闭,听不见人声,望不见人迹,好像偌大的兖州城瞬间只剩下她自己,步云天下猝然高声嘶鸣,若非死死把住缰绳,安歌已被它的急刹甩落至地。
定睛望去,竟见那黑黄一片的地上乍然惊现一具辨不清模样的尸体,似是佝偻着身体,无能为力地等待着遮天蔽日的洪峰将自己淹没于水底。她心中不忍,摘下帷帽盖住他的脸,为眼前这个不知姓名、不知年龄、甚不知性别的可怜之人,留下最后一丝力所能及的体面。
“你做鬼不要来找我,怪就怪你非要硬闯出去,上头有令,闯城门者杀无赦,我也没有办法……”
安歌突然听到左边的二层楼台之上有人低语,遂抬首望去,竟见绞首架上奄奄一息地悬着个人,身上已被鞭打得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身后一名套着红色马褂的彪形大汉强忍惧色,咬紧牙关,为那人系上终结性命的死结。
安歌借着微明,眯眼细望,已是魂魄骤离!
她攀折着阁楼拔地而起的木柱,快速突袭飞临露台之上,用剑顶开绞刑架上的刽子手,随即将缢绳一劈两段。
她连连拍打着拥在怀中不知生死的冰凉脸庞,在他耳畔疾声呼号,“张琼!张琼你怎么样?”
在他踏足生死临界点之际,终于被人有惊无险地抓住还阳的魂器。
他顶着额头泛起的青筋,大口吸气,“夫人,城门紧闭,我无用……一人难敌众手……”
城内巡逻的士兵此时已循声赶来,将此台团团包围,步云天地似是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灵巧地闪躲开来朝它直刺的矛戟,飞扬着洁白的骢毛,飘然而去。
忽听一名民兵大吼,“此人有瘟疫,给我就地绞杀!”
安歌遂将张琼推到角落隐蔽处,看着阁楼上用来悬挂尸体的铁钩,顿时心生一计。她手起刀落,两个拇指般粗的铁器径直在地面锤留下一道深坑。
趁他们搭起弯弓瞄准的空隙,安歌攒紧毕身功力,将无比犀利的杀人利器连着冗长的麻绳朝楼下掷去,恰到好处地深嵌到一巷之隔的土房屋顶之上。
她脚下踏风,转身飞奔抻直长绳,绳子在铁钩铆钉的爪牙张力之下,转眼已拉伸到极致。下一瞬,在水中浸泡多日的土房,轰然土崩瓦解,朝不辨是非、草菅人命的士兵扑袭过去,灰雾腾起,遮天盖地。
安歌迅疾拖着张琼趁乱逃离是非之地,迷雾尚未散去,却听一阵悦耳的“哒哒”马蹄声渐渐朝他们逼近,步云天下突如天神般回旋莅临,倨傲又带着孩童向大人讨喜模样,用鼻息喷洒着安歌的后背,安歌欣喜不已地爱抚捋直它蓬乱的毛发,正要将伤重的张琼抬扶上马,便听身后一人高声呼唤自己。
尚未转头,安歌已被他大力拥入宽阔的胸怀,贴着温热的铠衣甲片,她再也无法抑制多日来积攒的辛酸和委屈,眼泪洋洋洒洒地落下,刹时浸湿了口鼻间的白帕,“父亲!”
看到眼前虽是消瘦却无大恙的女儿,符彦卿心中总算落地一块大石,此时,因他独自闯门急行而抛在脑后的众人才举着火把姗姗赶临。
扫视一周,安歌来不及对子期还有许久未见的骓儿半句寒暄,便焦灼万分地拉起秦隐的马匹快步向前,“秦师傅,快去救救允中!他快不行了!”
秦师傅肃着神,二话未说便已狂甩马鞭,火速奔袭而走,符彦卿当即将安歌拉上自己的马背,同乘一骑,追随而去。
符彦卿虽是快马加鞭,却仍被心急火燎的秦隐甩下一段不近的距离,安歌看着父亲与秦师傅轻车熟路地过街串巷,无比惑然,“你们怎会对兖城如此熟悉?”
“你成亲那日,秦隐亲送他徒弟过来。”符彦卿单手执缰,牢牢圈紧女儿的腰身,“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更不会不在。”
安歌噙泪吸鼻,拍手称笑,“那会子,我就觉得门外有人,果真是您!”
“不怪你老爹过门而不入么?”
“不怪!您若出现,荣哥哥会更想念陛下,也会更觉自己境遇窘迫。”
“咱们父女俩心有灵犀不假,但我仍无法原谅,你如今满脑子想得都是这小子。”
安歌抬起右手讨好地拍拍身后的盔缨,双眼弯笑成月牙,“满脑子想得还有老爹!”
赶到故知丘脚下,天已大亮。从很远处,他们便依稀望见院外那棵高大浓密的香樟树下,人群密麻,震天哭声陡然而起,符彦卿与泣不成声的安歌缓步上前,舒家老幼抹着眼泪,为他们留出一道通向正中的空径。
路径那端,是安安静静躺在木板之上、从头到脚依旧干净清爽、不见半分病容、仿若仅仅沉睡的允中瘦长的身体。
秦隐哀默袭心,颤抖着从包袱里掏出一柄水罐,“师父原本说,等你大了,便和你一起煮酒论道。没想到,你就这样走了。”他呜咽地伸出手,凑近他高耸好看的鼻梁和玉面,被柴荣安抚着急忙拦下。
“这瓶酒带在路上喝,以后有酒,咱爷俩一起喝,一辈子,你都是师父最疼惜的好孩子……”
“允中啊!”秦隐伏在木床四周用树枝围起的木架,失声痛哭,安歌从未见过喜怒哀乐不行于色的秦先生这般模样,曾几何时,符家军知道有他在,便不顾一切勇猛冲锋,他是万丈光芒的神医,他是战场后方的定海神针,原来,他也是一位世间再普通不过的父亲模样,爱徒如命,视徒如子,黑发留不住,白发念远目成空。
柴荣紧搀着泣不成声的秦隐,扶着他颤颤巍巍的双手,纵是万般不舍,也只得顺着允中的遗愿,共同点燃他身体之下的层峦木楔树枝。
伴着醇香深厚的酒气,一瞬间火苗拔地而起,高耸冲天,即刻吞噬了睡颜的儒雅温趣,灰烬了体格的芳兰秀意,焚烧着今世错过的希冀与遗憾,释放着灵魂洁白无瑕的纯粹与高贵,徜徉在天河,星愿覆心底。
他潇洒地幻化成一抹青烟,融入光可鉴人的青天。于是,青天更青,松姿更英,绣衣雁行,此心绵恒。
火苗令人心悸窒息,更令情终乱离,他的人生写到了这里,原来就是结局。
丧礼过后,刚从昏厥中苏醒的苏麻接过秦师父所带药材,煮水烹药,忙不停歇,安歌知晓允中之于她意义非凡,如今又强撑着精神与身体,替允中操持此生未尽事宜,不觉心生忧虑怜惜,私下便一直关注着她的情绪与行迹。
只见她帮秦隐送好药,便踏进允中屋里,又从厨房端出那个食盏,在各处胡乱转圈,似是在慌忙地找寻什么,安歌连忙上前诘问情况。
“夫人,你看到王先生了么?”苏麻满头大汗,说话间双眼还各处张望,“他一直没吃东西,身体怎么盯得住?”
“苏麻,你说什么?”安歌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是说你夫君张琼么?他现在在旁院,有人照顾他……”
“夫人!”苏麻跺着脚,脸上泛着无可奈何的隐隐嗤笑,“我说的是王先生!王不留行的王先生!”
于是,安歌赶忙招来秦隐为她仔仔细细悬了脉。
“无甚大碍,只是多日来心神交瘁,又遭重大打击,她的记忆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事。”
“我就说没事,夫人您也真是,非得让我瞧病,这不是耽误师父的时间嘛?”苏麻笑意盈盈地卷下袖管,自言自语地就要抬脚往外走,“只是王先生到底去哪里了?他还说回来教我配药……”
“安歌,这是我收拾允中遗物找到的。”柴荣给怅然若失的安歌递来一封略显褶皱的信封,“你去跟她说罢。很多责任,她有义务直面承担,很多隐秘的心意,她也同样有权利知晓且珍藏。”
安歌读罢手中的信纸,抑郁难言,山海难平,心意更难平。
“苏麻,”安歌将她带到水榭之畔,肃面凝望着收敛起狂妄兽性的平静江河,“你生病了,你必须先医好自己,才能帮助别人,这也是允中希望你做到的。”
“夫人,您又玩笑了,我能有什么病!”苏麻挽起安歌的手,眼中飞扬着混沌的神采,“不过您刚才说到王先生,快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他死了。他为救这丘上的人牺牲了自己。”
“你胡说!”苏麻一把甩开安歌,义愤填膺,“你不应该这么说王先生,他人这么好,为什么咒他死!”
安歌拖着她来到香樟树下暂起的灵棚灵位,“允中临走时怕自己占用全村人一口药,宁可选择自己死去,而给别人留下生存的希望;他怕死后残留疫气,便让人一把火焚烧了他的身体;你说你要像他一样从医,他便通过我们之口向秦先生举荐了你;他事事都想着别人,可是他连那句‘喜欢你’都没敢说出口,都一直深深埋在心底,你知道吗?”
如受晴天霹雳的苏麻,只得呆呆地接过安歌手中的信。
“舒姑娘字付:吾儿允中年少有志,事业虽未竟,却勤勉兢业,心意如一,吾儿诚心企盼迎娶姑娘为妻,因亲家境况危机,仓促唐突之间,由吾亲撰手书一封,代吾儿向舒氏长女苏麻提亲,待事态复平,再行补齐昏礼制仪,现附银票百两为聘,愿汝等施衿结褵,白头皓首,相敬相爱,相敬如宾。父王朴书。壬子年七月十七日。”
苏麻读罢,万般过往皆重回历历在目,原来那一天,他若能提早告知自己心意,那一夜,他若再早归半时半刻,自己就能顺意心愿地成为他的妻。
雨幔垂地,便是预兆,缘错一厘,终生不逢。
天下很大,一旦失散,终究是再也找回不来的。
再清醒,斯人飞去,空留此篇被心泪洇湿的墨迹,隔着天上人间,倾诉着生时未竟、却终于辗转得到,足以令彼此不舍释然的答案。
悲恸欲绝又凄然浪漫的感觉,只有她会懂,只有她能懂。
“这一辈子,得识允中,是我之幸,从此以后,带着他的心愿出发,是我之命。”苏麻迷离双眼抬首望天,一朵箬兰花叶形状的彩云恰好飘逸入眼,笑涡展颜间,她知道天上的他读懂了这份灵犀默契,地上的她更迎接了这份独特形式的合二为一。
大梦归去,重归现世。
一季最凄美的相识,足以支撑一世最不弃的坚持,一切皆是崭新的开始,又是流连的未止。
一生很长,想他很长,天末风凉。
一生很短,大医精诚,心意尽染。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