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葛生
城外的乱葬岗,因这几日史、杨、苏几家的灭门之祸,尸首早已堆积成山。
那帮载尸的十人卫队,松散失落地走在崎岖泥泞的土路上,他们无一不想赶紧将这趟差事走完,整日和这阴气甚重又没有油水的运尸打交道,感觉晦气极了。
一位小兵藏掖不住内心的愤懑,“你说,他们赶上那几个死鬼家的好东西那么多,都不知分上兄弟们几件,今日知道郭家油水不多,倒派咱们前来,怎得如此欺负人!”
“还不是他们那几队攀上了太后弟弟的高枝,”另一个带头的嘴歪到了腮边,“别急,咱们一会儿再好好翻翻,指不定能有好宝贝,我就不信了,一个大名鼎鼎的节度使竟不及那几家的十分之一。”
这时,打头的马匹因踏上一块薄冰,止不住脚下旋转着打滑,令身后的屠车几乎掉了个头,一具紧紧拥着婴孩的女性尸首滚落于地,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响,吸引着这对戍卫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
“这镯子质地鲜亮极了!”
“如此磕碰都无裂纹,肯定是上品!”
“看来,这女子是个主事人物,不如把她衣服扒了,指不定藏着的都是好东西!”
“你这色胚,连尸首都不放过,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为首的几人便将那女子手腕上的玛瑙镯子撸下,又要撕扯她的衣服,企图将她身上的首饰配件倒翻一遍,其中一人嫌她拼死抱在怀中的孩子碍事,便抬起脚想要顺势踢到一边。
脚掌还未落下,一把簪子便直直从他背后飞入,他惊愕地望着自己已被木簪穿透的胸膛,还未回过头看清凶手脸庞,就已只撑不住,轰然倒下,断了气息。
瞬间,整支队伍如同惊弓之鸟,纷纷拔出腰间的武器,惊见远处飞蓬着散乱短发的家伙策马步步逼近,其中两个自诩队伍中武功最为了得之人,也有样学样地对准那来势汹汹之人,甩出自己的刀剑。
那人灵巧地将身体蜷伏在马背之上,两支剑快速翻滚交织着,贴着头顶飞过,下一瞬,她精准地用长剑左右一档,已如磁铁一般吸引着呼啸而过的尖刀,稳稳落于掌心。
两支刀与空气凌厉地摩擦声过后,它们便如同反叛的兵士,从那人手里飞驰而出,汇聚成一把似乎早已被确定飞翔路线的锋利剪刀,依次擦过不远处几近目瞪口呆的戍卫青筋凸起的脖颈,与飞溅的鲜血一起,旋转出如优美花瓣的翩翩舞姿。
最终,它们绞杀了赐予罪孽与束缚的主人,释放了作为刀剑本应荣辱、实则屈辱的愤懑,升华了各自碌碌无为却又结局闪光的一生。
下马之后的安歌,再也没有方才勃发雄奇的英姿。
她如失掉了魂,拨开散落地上的那些曾经颐指气使的戍卫,在那具已了无生息的女子身前“扑通”跪下,一声长啸响彻天空,“嫂——子——!”
哀鸣惊起了林间一片乌鸦的欢腾,惊悚而又悲凉。
一位侥幸躲过死劫的卫士捂着不断冒血的肩膀,挪着抖动的腿,绝望而又无助地跌跌撞撞逃离,姗姗来迟的夏虞侯对上他失魂落魄的眼神。
一把似乎已在血水中浸泡几天几夜的刀剑,此时明晃晃地从其背后偷袭而去,那人僵硬地望了一眼坠落于沙地的发髻夹带着一层血肉模糊的头皮,尖叫一声,便一下子昏厥不起。
将郭氏全族家眷共计十余口人整齐地码放在车上,夏虞侯已近精疲力竭,他通红着双眼望向安歌,却见她毫无倦意,不断奔走,依次将每一位男女老幼的衣襟整理平整,又用丝绢一丝不苟地将他们的脸与手擦拭干净。
“当初,你们被符昭序逐离符家军,我一人孤立无援的时候,是郭氏全家给了我北上救父的希望。”她言语之间已全然没有方才令人可怖的失控与暴虐,整个人像是被缓缓落下的夕阳披上一层温馨的薄纱,优雅而静谧。
“昭华……”夏虞侯望着这些倒在血泊之中的无辜亡魂,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嘘——他们全家最喜欢安静,不要吵到他们。”安歌温柔地示意夏虞侯噤声,被泪水冲刷得浮肿的眉眼升腾着微笑,似乎陷入曾经的温暖回忆,“夏叔你听,有鸽子盘旋的声音……你知道么,当我那时听到鸽子的飞鸣和孩子的欢笑声,我便喜欢上了他们这一家人。”
“来,我带你来认识认识。”安歌拉着使劲憋着不哭出声来的夏虞侯走到那位抱着婴孩的女子面前,“夏叔,这是柴荣大哥的夫人刘氏,是我见过这世间最贤惠、最温婉的女子,没有比柴大哥更矫健倜傥的风云人物能够配得上嫂子,也没有比嫂子更体贴知心的女子能够配得上柴大哥,他们本应是这世间最珠联璧合的佳偶……却还是敌不过乱世烽烟的摧枯拉朽,幸福散灭之快,如冬日落在掌心的雪花,尚未看清,便已融化得无影无踪。”
夏虞侯哭丧着脸,想到这段时日接触到的丰神俊朗又性情谦和的柴荣,内心顿时揪成一团。
她使劲吸着鼻子,故作巧言笑兮地将夏虞侯拖到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年身边,“这位是柴荣大哥的长子宜哥,当年还是一个梳着总角的顽童,如今已长这么高,眉眼气质越来越出众,他小小年纪便十分机灵,有次差点把我骗得团团转,他也是我为骓儿亲选的夫君,当初他见到骓儿的第一日,便吵着闹着长大后娶她为妻。”她眼中一扫而过的神采突然黯淡,“夏叔你说,如今骓儿已经长大,他怎么忍心就此食言了呢……”
忽然,她失了魂一样在宜哥身侧的小女孩跟前瘫倒,她望着那副失了色彩的小脸,依稀可以看出这两三岁的女娃生前是怎样的粉雕玉琢。
“嘻嘻……”安歌突然升起的笑容十分诡异,指着女娃如莲藕一般胖乎乎的手腕上闪烁着光芒的一枚银镯,“你快看,这是我两年前送给她的雕花珞饰七彩银镯,我与她素未谋面,竟不知她出落得如此可爱可怜,这银镯当初还是崇训娘亲送我的……可是,如今崇训、婆婆、娃娃竟然都不在了,我与崇训努力争取过的幸福、大哥嫂子浑然天成的琴瑟和鸣、郭家扎根在心底的踏实温暖,全都不在了!”
夏虞侯怜悯哀伤的眼神扫过这些无辜老幼的瞬间,无意间发现远处已不见那具昏厥在地的士兵身体,心头顿时掠过一丝担忧,“昭华,那人……那人不见了,他定是回城搬救兵去了,我们得想想办法,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怎么杀过来的就怎么杀回去!”安歌眼角充盈的红斑于此时显得异常可怖,她咧着开裂干涸的嘴唇邪气发笑,“刘承祐能背弃君臣之道不仁不义,我也能摧毁他驾驭天下的春秋大梦。”
“你究竟要怎么样?”夏虞侯阻拦住她的去路,“郭氏下场田地这般惨烈,你此时更要将符家安危置于首位啊。”
安歌愤恨的声音直冲云霄,“你还不懂吗?刘承祐既可对郭氏如此,便也能对符家如此!他的心里早已恨透了咱们这些盘根错节的异姓兵族,狡兔死、走狗烹,不过是假以时日而已。”
“可……”
“咳咳……咳咳……”
夏虞侯劝阻之言尚未开口,那排尸体中便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女性呻吟声,虽然虚弱至极,却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安歌却已循着声音来源扑上前去,那是一张令人惊喜而又从心底略显畏惧的脸。
她的身体虽因怀孕而变得略有浮肿,而苍白的瓜子脸如同初见时一样纤瘦,吊眉依旧清隽如烟,薄唇犹显风波流转。
安歌粗略检查了她背后的刀伤,虽深却不致命,便赶忙握起她冰冷的手心,试探着问道,“尾槿,你可还活着?”
尾槿颤抖着睫毛,拼劲全身力气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望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凸肚,嚅着嘴无声地张翕,安歌从她口型中一下子读懂她的哀求,“救救我们……”
安歌见状,立刻收起绵延不绝、百转千回的悲戚与伤感,当机立断,与夏虞侯于此地兵分两路,由夏虞侯立即护送尾槿到达安全地带就医,而自己,在这片略显荒芜的乱葬岗旁,寻觅着为这些不是亲眷、胜似亲眷的郭家全族,一个令自己稍显慰藉的妥帖安置,她绝不容忍他们走得这般悲惨凄凉。
“昭华,逝者已矣,我很担心你的安危。”夏虞侯将虚弱的尾槿环在马上,徘徊着迟迟不肯离去,“很久之前在栾城,我环着毫无知觉的你,而忍冬就如同你现在这般,站在马前与我告别,那个场景我永远不会忘记,而今时今日我不想重蹈失去战友、只顾自保的覆辙,我想留在这保护你,昭华。”
“忍冬姐姐当时一心祈求死得其所,你放心,我不是她,我会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亲自手刃了他们,只有活着,才能和世间的热血男儿一起,在千疮百孔的中原大地,重新堆砌起浩渺无边的锦绣江山!”
说着,她含泪露出虎牙狡黠一笑,挥舞着刀鞘朝赤乌白兔尾间用力一击,马儿被鞭策得如同离弦之箭,一骑绝尘,向远方飞驰而去。
“想必当时她也是这般催促你走的吧。”安歌仰望着血红的天空,细语温言,感悟着天人永隔之后依旧刻骨铭记的心有灵犀,“忍冬姐姐、嫂子,我好想你们。”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静寂的乱坟岗,细长尖锐的树枝沙沙摆动,犹如一只只夜幕降临后,就要倾巢出动的仙鼠,舞动着它们长得几乎可以覆盖整个天空的翅膀,盘旋着伺机而动。
如今这里只剩安歌一人,陪伴着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已悄无声息逝去的生命。
然而,她并不觉得一丝害怕。
脑中全部所思所想,都是该如何为眼前的他们,寻得一个安全而又体面的短暂去处。
或许,不多时,官兵就要来了。
想到这些,她只得硬着头皮,略显笨拙地驱赶着这座特殊的马车,一步步缓慢而又艰难地向远方的未知走去。
步云天下新奇地看着身旁这只俊秀而略显柴瘦的棕色马匹,几近挑逗般地企图和它拼起脚力来。
它饶有心计地在那匹棕马面前肆意驰骋,后者因背负着身后巨大的负重,根本无法赶上它的脚步。
几番挑逗过后,那匹棕马终究还是动了怒,拉着满车的尸身,撒开腿疯疯癫癫地与步云天下竞逐起来。
“快停下!”走在棕马身旁、小心驾驭的安歌被它忽如其来的加速剐蹭到一旁,她见高声呼唤无用,又将食指与拇指环了个圈放在口中,吹起了响亮的哨子。
步云天下回头看到甩在身后很远、正在急火中烧的安歌朝自己愤怒地跑来,总算是乖乖地停下脚步,好似一个顿悟知错的幼儿,低垂着的头几乎要伸到泥土里。
可是,那匹棕马的疯势却未曾就此止住,它似乎对这片地形十分熟悉,欢脱地飞奔着前进,安歌生怕它用力过猛,弄断车辙,连忙心急如焚地跳上原地等候自己的步云天下,狠狠地朝它的尾巴甩了几鞭以作训斥。
当她大汗淋漓地勒住缰绳后,才发现此时的棕马正带着车身,安然无恙地停留在不远处一座被废弃的小型寺宇之前。
那寺院围墙与主殿墙身已略有斑驳,但能依稀看出当时修建之人的细致用心。
安歌慢慢走进正殿,一座地藏王菩萨高座台上,身披金黄色天衣,俯视芸芸众生,左右两侧的匾额誊写着,“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桌前的油灯似乎也有许久未曾添置香油,供桌上的香梨瓜果也已早被风干得不成样子,她正暗自喟叹,却瞥见左右两侧的墙壁之上,密密麻麻悬挂着的尽是蓝底白字的细长布幡。
安歌以为其间大字不过佛经偈颂,走近一瞧,却发现一副四行诗文,“舟行次符离,我子死阿十。临之但惊迷,至伤反无泣”,其余的用肉眼粗略扫过,满墙面皆是“英灵、德辉、温厚”等追念词语。
脚下一个不小心,差点踢倒靠墙而立的木桌,好在她反应极快,迅速接住了几乎坠地的一块蛛网密布的牌位。
借着窗外透过的十分熹微的光线,木牌上的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大汉魏王左卫上将军同平章事刘氏承训之位。
“原来竟是你……”安歌眼前立刻浮现起那个清风霁月的高大身影,还有那句他临别之时赠予自己的信任与期许,她用袖子擦拭着被灰尘封存已久的牌位,满目伤感空念,“魏王,若你还在,世间定不是这般模样。”
院外,步云天下仍旧不时用骢毛和口鼻逗弄着那匹俊秀的棕马,而后者只是忽闪着眼睫,安静而留恋地呆望着这座庙宇,不理会其他。
“一定是你带我们过来的吧?”安歌上前轻轻梳理着它打结的毛发,踮着脚,在它耳旁轻声问道,“谢谢你帮我找到这么好的地方。”
那棕马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嘴里“呜呜”的叫着,额前白粽相间的绒毛微微颤栗,像是一位终于找到母体的孩子,委屈得令人动容。
“你之前一定是一直跟着他吧,陪他走南闯北、扫平天下。”安歌抚摸着它脸颊,心脏紧贴着它的颈,悉心听着它口中的呜咽,不住地点着头,似乎能够读懂它的满腹想念与不甘,“嗯……嗯……他走后,你就被迫和那些皇宫的戍士待在一起,他们粗鲁鄙俗,根本不是你的伯乐,如今也再不能上场拼杀,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安歌静静地聆听着它的倾诉,连一旁原本活跃不已的步云天下,也就此受到氛围的感染安静下来,一点点感受着它身上神秘出众的气质。
“嗯,我知道,这里是魏王灵柩离开汴梁后,短暂停留祭拜的佛堂,这站之后,他就要独自一人魂归故里去了。你是在这里送别的他,所以你记得这里,心里一直惦记这里。”安歌说着,便抬手将套在其的辔背上的流环取下,车身与马匹就此分离,“如今,你重回自由之身,便去代他看看这个偌大的天下吧。”
那棕马似是懂得世人言语一般,颇为留恋地眨巴着双眼,侧着头看了眼殿宇之上高高端坐的地藏王菩萨泥塑,便再也不回头地一路朝前狂奔而去。
疾风掠过,像极了那些早已毫无知觉的人们来去匆匆的一生。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安歌心中默念着这首杜甫所著的《房兵曹胡马》,颇感抚慰,纵然跨越生死、挫骨扬灰,却有一种念、一片拗,一念执着着恋恋情深,顽强抵抗着戚戚缘浅。
暂且将郭氏一家的尸体安顿好后,她跪拜在地藏王菩萨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朝高高在上的神灵、朝英魂已归的魏王、朝静默枉逝的眷友。
夕阳西下,已至最后残存的光线,恰巧落在菩萨普度众生的眼眸之上,穿越神思与迷惘,沉淀在安歌无比笃定而决绝的心田。
“皇帝斩杀郭氏老幼,伯父如今势必同样身处险境、生死不明,于今唯有符安歌一人可深入虎穴、孤身犯险,愿得你们在天之灵庇佑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