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癫狂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几只鸦鹊掠过,黑影映现窗棂,像极了人们脑海中的魑魅幽孽。
李业想到方才李太后顾忌之事,不禁面露难色,“陛下,太后所言……”
见皇帝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便生生将隐隐担忧吞咽下肚。
早已端坐正位的刘承祐甩起宽大的垂胡袖,那气势极像曾经在大殿上耀武扬威的苏逢吉之翻版,“军国大事,深闺妇人又懂何哉!”
从杜重威开始,到如今三大辅政托孤之臣人头落地,他开始暗暗将自己比肩西汉宣帝,同样的年少沉浮命途多舛,同样的隐忍多年蓄势待发,同样的平乱集权,势必终将同样归于问鼎天下!
羽翼丰满,一切痴想做“霍光”的权臣,皆要步了他满族灭门的后尘。连那权倾朝野的三人皆阻挡不了自己,太后更是妄想。
聪明远识,制持万机,方终可甚嚣尘上,垂拱殿之变不过只是序曲而已。
“陛下,下一步我们该如何?”
“杀戒既然已开,想鸣金收兵也是不可能了。”
“可……臣看他一向也算忠诚老实,和他们三人不尽相同……”
“诶,今日朕得胜归来、一雪前耻,别尽像妇人那般裹足不前。”刘承祐不置可否地打断了李业的顾虑,只是从黄澄椅座之下掏出一鼎精致的金瓮,邀李业上前来同加赏玩。
李业赶忙凑上前去,只见那瓮上通体金黄,花纹错综罗列,唯有瓮顶留有一个稍比手指粗细略窄的气孔,其中便是皇帝自己豢养的活物。
刘承祐玩性大发,偏要李业将其手指伸到瓮口处。
他一走近就听到从中发出剐蹭瓮壁的“嘶嘶”声响,感到那东西似乎极力想要破壳而出,便顿觉一阵冷汗拂过,吓得他连连摆手。
“若舅舅今日敢把手伸到瓮口,朕日后便封你做宰相!”刘承祐歪着脑袋,坏笑着端详。
“这……”李业知道再也无法推辞,只得闭上双眼,秉起赴死一般的气势,小心翼翼地将食指伸到瓶口,突然,一阵又凉又粗糙的东西擦着指尖而过,嚇得他“哎呦”一声脱口而出,跳起脚来急速闪到一旁,定睛一看,那血珠已从指间微微渗出,还有小小的啮痕残留其上。
李业一番滑稽举动逗得刘承祐前仰后合,他顺势将瓮盖打开,里面的东西见头顶再无遮盖,兴奋得想要努力爬出,垂直的瓶壁让它举步维艰,直到力气突然大得惊人地一下将瓮罐推倒,才得以让外人得见那东西的庐山真面目。
一个拇指大小的三角型头颅最先探出,极为扁长的嘴巴一张一驰,一双滴溜溜的眼睛阴冷地转个不停,似乎在寻觅打量着得以果腹的食物。
李业见此,不由得又退后一步,却不小心碰上了刘承祐堵在他身后的胸膛,皇帝带着诡秘与嘲笑的表情拂过,令他当即觉得,刘承祐和这只小小的草蜥眼神竟是如此相像。
刘承祐拦住李业的退路,嘴里发出“波嘚儿波嘚儿”的声响,那草蜥像是得到了主人的号令与召唤,吐着赤红的芯子,缓慢地挪动着四肢,最后将头对准了脸色发白的李业。
它的四肢如弯弓蓄势待发,只待卯足了力气便全力向李业飞去,尖厉的牙齿和狰狞的眼神皆朝其扑面而来,一瞬间李业已近乎魂飞魄散。
“哈哈哈哈,这孽障让舅舅受惊了!”
李业放下挡在面前的长袖,见到自己毫发无伤,又看到刘承祐镇定自若地举着短剑,前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草蜥,如今已被利刃削去右侧两腿,在地上翻滚不止。
片刻,它艰难地匍匐着,就着仅剩的右侧双脚,尾巴拖着长长的血迹,歪歪斜斜地向那抹高大的明黄色慢慢爬去,似乎未曾就此放弃战斗。
刘承祐像平时逗弄它一样,待它渐渐朝自己逼近,又用匕首一下削去它右侧前脚。
李业见那畜生的肢体凌乱的散在地上,再也没有方才的凛凛威风,心里只觉一阵不忍直视,撇着嘴将眼神转向别处。
“哎呦……”
却未曾想,那草蜥此次丝毫没有任何犹豫,一下子咬住李业的靴子,尾巴甩得噼啪乱响,似是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刘承祐的短剑顺势一挑,将它拨飞出去。“舅舅真是大意了,它即使只剩一只脚,也可以置人于死地。”
李业惊魂未定间,却一下子明白皇帝此番大费周章用意为何。
他忍着疼痛,从刘承祐手里接过剑,走到苟延残喘、血迹斑斑的草蜥面前,将它仅存的最后一条腿劈砍下来。
那东西痛苦地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李业跪地双手举剑呈返,“微臣妇人之仁、眼界狭浅,陛下圣明,令微臣万般敬仰、望尘莫及。”
“舅舅果然知朕懂朕。”刘承祐接过剑柄,又亲切地将李业扶起,“畜生即使只剩一腿,仍旧会背水一战、卷土重来,更莫提心思莫测的世人了。”
李业终于平定了心绪,理顺了眼前这个皇帝的真实意图,“既然如今四人仅剩壹,只有斩草除根,才能灭止先帝时威望甚重的旧势残力死灰复燃。”
刘承祐却显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可他与那三人不同,如今领兵在外,又因多次平乱,被四方百姓冠以赫赫威名,舅舅你说,怎能让他束手就擒?”
“臣以为,他身处宫外,闻宫中之变必定多有存疑,莫不如陛下加以施恩,仍予其信任,而后诱杀之,一切便可水到渠成。”李业平素虽未曾真正上过战场,内心却是新奇点子频出,这也是刘承祐看中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思索片刻,一计已略上心头,“陛下可下旨命其平定边境契丹之扰,其由河中北上大名府,途中必经三河龙潭,微臣可趁其不备,率兵于峡谷之中沿途伏击,一切便可尽在陛下掌控之中。”
“那便按舅舅说得去做!”刘承祐脸上洋溢着欢喜雀跃,快速转身坐到宝座之上,食指轻快地捋着嘴角剃减的两撇整齐胡须,“事成之后,对外便说……唔,他勾结契丹、企图谋反罢,百姓最喜欢听这样的解释。对了,那人家眷此刻可皆滞留汴梁?”
“是,微臣数月前已按陛下吩咐,尽数剿灭分化其于京中布置之隐卫势力,彻底阻断内外联络,只有一女子从中逃脱,不知去向。不过正是因这女子,才令微臣发现另一个真相。陛下可还记得,那人与杨邠之前假借一女子之手,便让陛下被迫除去臣弟李涛之职,只因李涛向陛下禀明他们二人的不轨之心。而那位女子便是从微臣手中逃脱的一名隐卫。如今,草蛇灰线终于浮出水面,臣弟李涛的冤屈也可尽数洗脱!”
“原来竟是这般,看来朕并没有错冤了他!”刘承祐黑冷的眸子凌厉一瞥,当机立断,“朕这便下诏命他北上,而你即刻前往龙潭谷平缴敌寇,两日之后,朕便以此为由杀光他们全家。于此便有劳舅舅了!”
“陛下圣明,微臣遵旨。”
刘承祐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所谓帝王之术,确实令人其乐无穷。
“姑姑,你快醒醒,起来陪我练剑!”
“姑姑,你何时变得如此慵懒,下巴都生出两层啦!”
“姑姑,你若再不动弹,我可要下手喽!”
安歌只觉耳边一阵聒噪不堪,一幅少年的青涩嗓音像游魂一般围着自己团团乱转,她皱了皱眉,却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觉全身无法动弹,像是被钉在软绵绵的榻上,四肢就此脱离了意识的控制。
唉,又梦魇了。
她内心不住感叹,却也无能为力。
安歌感觉到一只瘦长的手爬到自己脸颊之上,猛得捏住自己的鼻子,她下意识长大了嘴,拼命地用力呼吸,却还是动不了一下。
她又急又羞,终于得感灵魂回窍,便一下睁开双眼,弹起身来单手将眼前之人制服于身侧。
那人锤着榻大笑不止,“看来宜哥不出此招,便逼不醒姑姑了!”
“宜哥?”安歌松开手,眼前清隽的少年终于得立起身,他朝自己亲近而干净地笑着,深得柴荣精髓的五官已渐渐长开,逐有一番风光月霁的气韵盘桓,“几年未见,宜哥已长成翩翩公子,不再是为鸟羽擦胭抹脂的总角小儿了。”
“姑姑小肚鸡肠,怎得只记得这件事?”宜哥嘟嘟囔囔鼓起嘴,将头伸到安歌面前。
“嘻,我更记得你哭着喊着说要娶我家骓儿,”安歌捏着他未曾消退的婴儿肥,不停地逗弄着他,“你如今已经长大,打算何时前来提亲啊?”
宜哥羞红着脸,仍向孩童一般亲昵地扑到安歌肩头。
随后,只听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宜哥莫要叨扰姑姑。”几年未见,刘氏因为柴荣又添一子一女,身子显得愈发丰腴,唯有声音还是那么温柔细弱,犹如空谷幽兰般清沁悦耳,安歌与刘氏虽然天各一方,可方一见面,却未见一丝生疏,“符妹,多年未见,你清瘦许多,我们全家对你很是惦念,一切方可安好?”
她停顿片刻,终将心中所念所惦脱口而出,“公公与夫君是否也安好?”
安歌本想下地向刘氏行礼,却被宜哥抱拥着无法动弹,“嫂子,我一切都好,渡了情劫,经了磨难,又多了几分对人生的感悟。我此番前来,正是受郭伯父与柴大哥之托,他们皆安好无恙。”
说着,她才想到那个身上带着的木匣与那句触目惊心的“象形警示”,赶忙掀起被枕慌忙找寻,“我的匣子呢?那里面有他们要我交给你们的东西,嫂子,你们如今很危险……”
刘氏微笑着轻按住她的手忙脚乱,而后褪下自己手中的镯子套在安歌纤弱的手腕之上。
安歌一眼望见清透的红色玛瑙外延上,一朵洁白的芙蓉花傲然绽放。
阳光洒在刘氏的脸上,她神色平和,淡如雏菊,“这是夫君刻的,花虽戴在我的身上,我知却刻在他的心上,这本不该属于我,如今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嫂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安歌内心一下子不安起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连连摆手,想要将镯子脱下,却发觉原本宽于手腕许多的镯子似乎忽然间变小好多,她缩紧五指企图褪下,它却像整整齐齐地卡在手腕之上,再也不受安歌摆布。
“符妹,以后这个家便靠你了,夫君便拜托你了!”她的笑容除了希冀与嘱托,真挚得再无其他。
刘氏招招手,宜哥便乖巧地跑回到母亲身边。
安歌噙着泪,仿佛又重新陷入了梦魇之中,喉咙翻涌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两人转身之间,宜哥侧过容颜,嘴角撇扬,似是情意无限而又不舍眷恋,“姑姑,我娶不了骓儿,便只能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刘氏与宜哥一同念着,声音越来越远,直至缥缈无边。
下一瞬,山河变色,草木枯萎。
眨眼间,天崩地裂,万物塌陷。
万物消散,似置安歌一人于孤岛之上。她紧握雕梁画栋的床榻,如孤叶浮萍,寻不到嫂子,找不见宜哥,只有他们渐渐远去的诵偈声,余音绕梁,经久未绝。
挣扎之间张开双眼,只有步云天下的白色骢毛在眼前飞舞,踏在马镫上的左足一个打滑,安歌便几乎从飞驰的马上跌落,好在她骑功高乘,紧紧抓住缰绳,右脚勾住马腹,回旋着复归于原位。
心惊肉跳间,她勒住缰绳,止住前行的脚步,捂着胸口,只觉心脏突突地跳着,鼓着耳膜振振胀痛,令她难受得不发一言。
“昭华,你没事吧?”随后赶到她身边的夏虞侯面露忧色,“刚才从背后看你便如跌跌撞撞地昏睡过去,既是这两日都没有休息好,不如歇歇脚再走吧!”
“不可!”浅梦中的惊惧景象始终萦绕在安歌眼前,她摇了摇头,苍白的嘴唇掀起几道龟裂,“我怕迟了,真的来不及了。”
她接过夏虞侯递来的水袋,猛灌几口水,手背抹了抹唇,便迎着初生的朝霞,重新踏上与命运赛跑的征程。
她的嘴里反复呢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嫂子,宜哥,你们一定要等我……”
都城汴梁,盛颓各半。楼阁峥嵘,墟塔梦华。
距安歌上次至此,已有两年光景。
这日寒流将至,北风呼啸间,正向偌大都城的各角各处,吹散着一股离奇而古怪的味道。
安歌与夏虞侯对视一眼。
久在战场厮杀的他们知晓,这是血腥与死亡凝结的气味,只因冬日寒霜幽冷,尸身不会腐烂得如此迅速,缓慢挥发着的气息,融合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犹如披上一层隐身衣,被重叠着掩盖不发。
只见城内无数百姓朝一处竞相奔走,一时间,刚踏入城内的两匹马儿,便被众人推搡着,身不由己地朝人群聚集之处簇拥而去。
众人虽说步履匆忙,却是一言不发,四平八正的大街上只听闻草鞋摩擦的声音,与其说那是一种慌乱的安静,倒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压抑来得更加贴切。
最后,众人皆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前立定,那里除去门前的一块空地,几乎已被城内百姓包围个水泄不通,安歌和夏虞侯被挤在重重叠叠的人层之外,好在他们骑在马上,才能将远处的景象一览无余。
只见一队皇家卫兵将剑对准好奇张望的百姓胸前,另一队人马来来回回穿梭于府内府外之间。他们每两人抬着生死未卜的身体,一具具凌乱地扔到原本装载木料的大型工具马车上。
那些人身上的血滴还未完全凝结,血从湿透的衣服上滴落,积攒在车板上,又顺着木板的缝隙坠落于地,似乎向世人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与不甘。
原来,这里才是血腥气味的中央,它虽无形无影,却浓烈得让许多未经世事的男女老幼捂着口鼻,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呕着呕着,眼中也开始冒着泪花,却连他们也不知,那些泪花里可有一丝对那些刀下亡魂的怜悯与叹息,谁知,下一回,那些柄尖锐的刀刃是否终究会转向自己?
府邸前的匾额已被戍士摘下,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安歌因此也不曾得知这究竟是哪家所犯何事,竟然遭受如此满门屠戮。
最后,两名士兵各抱着两个稚子小儿,毫不费力地扔到已盛满尸首的屠车之上。一些前排的妇女见到如此惨状,顿时不忍,止不住掩面默默哭泣。
为首的将领见人群中掀起微小骚动,即刻从腰间拔出利剑,“铛”地一声插在沙土之上,冬日刺眼的阳光反射在他的脸上,犹如长出一道刀疤,不仅未曾平添一丝暖意,却更加令人升起一阵胆寒。
他恶狠狠地环视着投向自己憎恶、厌弃与恐惧眼神夹杂的民众,语气尖厉,顿时威慑全场,“自古以来,忠奸难辨,君主常以诚意待臣民,却换来臣民之不忠者有半,企图自立门户、落草为王者络绎不绝。我主圣德,宽严相济,忠者,可荫泽万代,福祐万年,叛者,必诛杀满门,婴孺无免!”
他命人推着几辆屠车绕场示众,见众人心有戚戚、再不敢言,嗓音又拔高几分,“前有杜重威欺君叛国五马分尸之警,今有郭威鼠狼变节满门陪葬之祸,万民当以此为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民同心,大汉才势必鼎盛兴隆……”
无论他再如何吹嘘,剩下的言辞再也没有一字能钻进安歌的耳朵。
她双眼通红,眼眸一动未动,死死盯住前方,脑海中唯盘旋着那句——“郭威鼠狼变节满门陪葬”!
原来,这里……真的竟是她彻夜不眠、要拼死誓守的郭府!
而她需要守护的人,原来已早早化作毫无感知的躯壳,被肆意披上叛君的罪名,任人凌辱践踏!
嫂子、宜哥、青哥、意哥……那里躺着的竟是你们吗!
她眩晕得几乎喘不上气,想要愤恨地扒开人群,恨不得一下子冲到屠车面前,将尸首一个个翻开来看看,究竟可否能有一个具有生气的人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何事,究竟这里是否可有惦念已久、本应生机勃勃的挚友亲眷!
夏虞侯反应极快,慌乱地牵着自己和安歌的马,朝人群之外匆忙挤去。
从旁的一条偏僻的街巷,安歌大恸,全身抖如筛糠。
“昭华,你听我说!”他箍着安歌的肩,指节已按得发白,却还是没能让她冷静下来,“那狗皇帝,前几日也是这般屠尽了辅政三臣的家眷,本以为他能有所顾忌,却不想他下手如此狠辣决绝,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昭华……”
此刻,围在郭府门前的众人也已在戍卫驱赶下渐渐散去,只有一小队人马拉着载着尸身、仅覆几张简陋草席于其上的马车,扬着飞沙尘土朝城外奔去。
“我不会倒下。”
安歌艰难站立起身,煞白的脸色与通红的双眼交织,仿若刚从炼狱归来。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日,我要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