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寒发愤
清嘉庆十七年(1812)十月初七,左宗棠出生在湖南长沙府湘阴县左家塅(今金龙乡新光村)的一户耕读之家。他的祖父左人锦曾是一名国子监生,父亲左观澜也考中了秀才,但始终没能更进一步。由于家里仅有祖先传下的数十亩薄田,不足以供养十口之家,左观澜只得终年在外开馆授徒。塾师的收入微薄,平时仅能维持温饱,遇到荒年,物价高涨,买不起粮食,左宗棠的母亲余夫人就只得用糠屑做饼给家人充饥。
在这样的贫寒境况中成长,左宗棠自小颇为懂事。一次,祖父带他到宅后山上采栗子,他采到栗子后,自己先不吃,而是带回家后分给哥哥和姐姐。左人锦看到小孙子懂得礼让、分配公允,非常高兴,认为将来他必定会光大门楣。
左宗棠四岁时,左家迁到长沙城内,左观澜在左氏祠中开馆授徒。左宗棠和哥哥左宗棫、左宗植一起开始随父亲读书。最初,父亲只是让小宗棠在一边旁听,但两个哥哥诵读的书,小宗棠往往能默记在心。一天,左观澜给左宗棫、左宗植讲授《井上有李》这篇文章,读到“昔之勇士亡于二桃,今之廉士生于二李”一句,向他们提问“二李”典故的出处。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左宗棠就抢答道:“出于古诗《梁父吟》。”左观澜很惊奇,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小宗棠得意地说:“这是孩儿平日听两位兄长诵读时记住的。”左观澜心中暗喜:这个小儿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于是开始正式教他读《论语》《孟子》。
到了八岁,左宗棠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学习作应举的八股文。左观澜自己只考中秀才,常因不得志而郁郁寡欢,所以把科考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对左宗棠的教育抓得很严。尽管日复一日的作文训练相当单调,但左宗棠凭借过人的领悟力和勤奋的练习,进步的速度很快。每写成一篇满意的八股文章,他常常得意地向书塾的同学展示,并毫不谦虚地自我夸赞一番。久而久之,同学们都熟悉了他这种自负的派头,也不以为意。
经书之外,左宗棠也兼读史书、诗歌、古文。他非常仰慕史书中有大气节、成大事业的英雄人物,将这些人视为自己学习的榜样。他不止一次地向朋友表示,纵使出身寒素,自己也要磨砺节操、成就一番伟业,言语间,仿佛天下事无不可为。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转眼间左宗棠已经十五岁了。前一年,他初次参加童子试,顺利通过,今年该去长沙府参加府试了。在府试中,左宗棠发挥稳定,文章写得很出彩。主持考试的长沙知府张锡谦对他的文章啧啧称奇,将其评为第二名,还亲自召见了左宗棠,以表勉励。
顺利通过府试后,左宗棠踌躇满志地准备参加院试,以正式取得秀才身份。不料此时母亲余夫人却突患重病,他要回家照顾,只得放弃了这次考试机会。尽管左宗棠殷勤侍候,但不久后余夫人还是因病去世了。按照当时的礼仪,左宗棠需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孰料母亲的守孝期还未结束,父亲左观澜也在道光十年(1830)的正月十八日病故。父母亲的接连去世,加上此前长兄宗棫的英年早逝,使他倍感哀痛。在长达六年的守孝期中,他化悲痛为动力,读书更加勤勉。很快,家里的藏书都被左宗棠读遍,精力正旺盛的他渴望获取更多的知识,时常外出借书、购书来读。
道光九年(1829),左宗棠曾从长沙书肆中购得一本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这是一本专门记载山川险要、战守机宜的书籍,有很强的经世致用色彩,与左宗棠从前所读的义理经书迥然不同,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户,使他眼界大开。左宗棠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反复研读,直至对书中内容了如指掌方才罢休。很快,他又买来顾炎武所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齐召南所著《水道提纲》等书,朝夕钻研,分类抄录,有所心得,便随手做笔记。不久,哥哥宗植又为他带来一本刚出版不久的《皇朝经世文编》,这部一百二十卷的巨著由当时的著名学者贺长龄与魏源等人编纂,内容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奏疏、文章,正合左宗棠的心意。他反复阅读,随手批点,很快每页都有他留下的细密笔记和圈点符号。有些人见左宗棠如此热衷读“闲书”“杂书”,嘲笑他尽做对科举无用的事情,是白费功夫。但左宗棠并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更加勤勉地研读经世书籍。
道光十年(1830)冬的一天,前江苏布政使、著名的经世派学者贺长龄正在长沙居所的书房中读书。不久前,因母亲年老多病,他辞官归乡养亲。忽然,家中的仆人禀告,说有一位大约十七八岁的左姓青年前来求见。贺长龄略感意外——自己平素往来的亲友中并无此人,来者所为何事呢?捋须略一沉吟,他吩咐仆人带少年进来。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朴素但目光炯炯有神的年轻人出现在贺长龄的面前。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朴素但目光炯炯有神的年轻人出现在贺长龄的面前。只见他恭敬地深施一礼,朗声开口道:“晚生左宗棠,素来仰慕贺大人的学问与品德,闻听大人居家养亲,不揣冒昧,特来登门拜谒大人。”贺长龄见他器宇不凡,不卑不亢,便微微颔首,道:“左君不必拘礼。不知你家居何处?受业何人?可曾从事举业?”左宗棠答道:“晚生祖籍湘阴,现居长沙。自小受业于先父,童试与府试皆已考过,因居丧而未参加院试。”贺长龄心想:或许他像以前来拜访自己的那些年轻人一样,是想用文章来获取赏识。便开口道:“既从事举业,又过府试,想必文笔甚佳。可有文章容贺某一阅?”左宗棠回答:“有制艺与策论各一篇,大人若不弃,烦劳一阅。”便从袖中取出文章,双手奉上。
第一篇制艺,形式工整,文气畅达,简约又不失深度,贺长龄暗忖:看来左生家学严谨,基础颇为扎实。第二篇策论的题目是《漕粮海运论》,贺长龄顿时就产生了兴趣,因为这正是他在江苏布政使任上着力推进的事业。文章前半部分概略回顾历代海运的得失,驳斥海运无用的观点,主张推动东南地区的漕粮海运;后半部分则提出了更为具体的措施——官督商办、改良船只、增拓港口。这篇文章不仅与贺长龄的主张相当吻合,而且有些具体设想,甚至是他都不曾想到的。读罢,他不禁面露喜色,连称:“好文!好文!”他问道:“左君见识不凡,不知平日读何等书?”左宗棠拱手道:“回大人,晚生喜读亭林(指顾炎武)、宛溪(指顾祖禹)诸先生之书。近来所读,正是大人您与魏源先生所编纂的《皇朝经世文编》。”
贺长龄心下感叹:年纪轻轻,便喜经世之实学,是可造之才啊!因此便说:“左君年少学博,能留心经世实学,又有聪明洞见,超出俗流,贺某甚慰!”略缓一缓,又道:“左君来贺某处,恐怕不止为拜谒吧。有什么需要贺某做的,但讲无妨!”左宗棠倒也不客气,拱手道:“蒙大人夸奖,实在荣幸。不瞒大人,晚生向来好读书,奈何家中贫寒,苦于无力购书,素闻大人府上藏书丰富,若有幸一睹,足慰平生!”贺长龄听了这番实诚的话语,不禁微笑回答道:“这有何难?左君如此好学,贺某岂会吝惜藏书?来来来,凡架上之书有你想读的,皆可出借!”左宗棠闻言大喜,起身深施一礼,道:“大人慷慨扶掖,晚生没齿难忘,今后时时叨扰,还望大人不弃!”贺长龄又朗笑道:“只怕你不来!”
从此,贺府的仆人们,便常能看见左宗棠来登门借书。贺长龄不仅将家中所藏的全部官私图书都开放给左宗棠随意阅览,而且每每亲自爬上梯架,为左宗棠取书,丝毫不显厌倦之色。而左宗棠每阅读一本书,都会向贺长龄讲述心得,二人常谈到秉烛时分。
冬去春来,左宗棠在贺长龄的热情帮助下,学识大有长进。这天,趁左宗棠前来还书之机,贺长龄将他叫到案前,亲切地说:“季高啊,你已年届弱冠,也该考虑进学之事了。不知你有何想法?”左宗棠如实答道:“长沙城中,岳麓书院为佳。然学生家境困苦,恐怕无力负担学费。”贺长龄点头道:“这一点我已考虑到。其实,城南书院亦不错,吾弟光甫(指贺熙龄)在那里掌事,讲求实学,是个适合你的去处。若你有意,我便修书一封,推荐你去读那里的义科,每月皆有伙食补助。”左宗棠最初也觉得挺好,可转念一想,这也就意味着以后与恩师见面的机会变少了,又浮现出踌躇的神色。贺长龄看在眼里,宽慰道:“季高不必多虑,贺某短期内不会离开长沙,你仍可放心来我处借书畅谈。”左宗棠见恩师考虑得如此周详体贴,不禁眼眶一热。贺长龄写好书信,亲手递给左宗棠,语重心长地说:“季高,我有一言,你要谨记,当今天下正缺乏像你这样的人才。你一定不要贪图一时之利,苟且屈就,埋没了才华,限制了成就啊!”左宗棠重重地点头道:“学生谨记在心!”
道光十一年(1831),左宗棠正式入读城南书院。城南书院采用钻研、问答、讲解相结合的教学方法,既研习儒家经籍,也关注国计民生。掌院的山长贺熙龄和其兄贺长龄一样,反对琐碎的词章训诂,注意引导学生关注实用之学。对于左宗棠,贺熙龄经过观察,发现他虽然贫寒,但“卓然能自立”,学问上“确然有所得”,进退言论都合于度,因此很是欣赏。左宗棠从此追随贺熙龄求学十年,深受其影响。
在城南书院,左宗棠还结识了一些朋友,如湘乡人罗泽南和丁叙忠,与他们在学习和品行上砥砺互进。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胡林翼,也是在这一时期结识的。胡林翼是湖南益阳人,平素不喜章句之学,特别注重史书和地理书,醉心于探究山川险要、军事事务。共同的兴趣,使他与左宗棠在很多问题上有共识。两人很快就无话不谈,逐渐建立起深厚的友谊,终生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