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开场白:日常饮食中的宋代风味
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被这座城市征服。从语言到行为再到生活习惯,我已经被“改造”,融化在千年古都的醇厚历史文化中。是的,就是在开封。
我一度沉醉于近代开封。为《汴梁晚报》人文周刊做《寻味开封》专栏时,忽然被宋代文化所折服,当时打算做完民国开封这几本书,企图打通民国到北宋的区域历史。一幅《清明上河图》、一部《东京梦华录》算是宋人送给开封城的两部“生活指南”或“穿越生存手册”。“一图一书”瞬间把北宋用长镜头拉到了现代。我很庆幸,能够生活在开封这座文化名城,在这里随处可以找到北宋的影踪。
大约是在2014年吧,我在一场大病出院之后,接待了BBC(英国广播公司)摄制组,经过前期几个月的邮件和电话沟通之后,他们在九月来到开封拍摄《中华的故事》纪录片第三集《黄金时代》。这一集着重在中国历史上最繁荣的时代——宋朝。作为他们的文化顾问和受访对象,我与英国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Michael Wood)接触较多,在交流过程中,我很惊讶他对开封历史地位的定位。他盛赞开封是一座“记忆之城”,以为中国城市的记忆只能在开封找到,开封透过书画、语言等展示北宋醇厚的历史。在他看来,开封与雅典、巴格达相比毫不逊色。透过书店街现在的街景街貌,他竟能想到北宋的活字印刷术;老街巷的老门楼、四合院以及街道上的叫卖声,都和他在《东京梦华录》中读到的记载相像,感觉很亲切。迈克尔·伍德告诉我,宋朝是中国文明的顶峰,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黄金时代,也只有在开封这样的古城才可以找到历史变迁的基因。
通过拍摄期间的接触交流,他改变了我的研究思路,我需要重新调整方向了。只有在开封才可以找到宋朝,发现宋朝,感受宋朝,回到宋朝。在日常生活中,处处都有宋文化的踪迹,无论言语、生活习惯还是饮食传承。《水浒传》中写林冲夜上山神庙的时候,说“那雪正下得紧”。也只有开封百姓,在雨下得大时说:“雨下紧了!”一个字就穿越到历史现场。风俗习惯更是沿袭《东京梦华录》或《岁时广记》中的种种宋代规矩。比如,小时候,我母亲过年时总要说:正月初一不摸针线。后来竟然在《岁时广记》中看到“忌针线”的文献:“京人元日忌针线之工,故谚有‘懒妇思正月,馋妇思寒食’之语。”宋代的元宵灯会不但花灯品种丰富,而且还是市民的狂欢节,民国以来的开封花灯不也是一路传承下来,直到20世纪80年代,每一届灯会无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近年的大宋上元灯会更是造成有史以来城市“第一堵”的盛况。
宋代官宦之家经常宴请宾客,于是在京城饮食业出现了登门为筵席服务的新行业——四司六局。“四司”指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台盘司,“六局”指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豫东地区一直把职业厨师称为“局匠老师”,我一直觉得这个称呼与宋代的四司六局有关系。据李开周老师考证,“平民意识浓厚的宋朝则更进一步,四司六局不仅是宫廷和豪门的常设机构,同时也从依附关系中剥离,独立成一个个劳务组织,开始为所有人提供服务,前提是只要服务对象掏得起钱”。至今,开封乡村红白喜事的筵席上还活跃着一群局匠老师,他们根据客户需求,按照预定订单和日期前往主家服务。流动于乡村包办筵席的局匠老师,不也正延续并传承着四司六局的功能吗?
展开《清明上河图》,每一个片段都值得深入探究。穿的什么衣服,住的什么客店,吃的什么小吃,玩的什么器具,坐的什么轿子等,在民国开封是不是还有传承,是不是还在延续,是不是还有踪影,一想起就感觉是一件十分好玩并且有趣的事。
千年以后的开封仍有汴河的遗址,不过到民国时期河道已经干涸了,随着居民增加,渐渐填平了河道,成为街巷。当年的汴河对开封多么重要啊!梦华销尽之后的汴河如今连个小河沟也找不到了。这该是令人遗憾的事。大运河申遗,怎么能离开开封的汴河?
再说孙李唐(位于今开封市龙亭区),一个囚禁南唐后主、一代词宗李煜的地方,在宋代开国初期,因为赵光义容不下一个违命侯的思乡和回望,于是一杯牵机药送李煜上西天。这个地方如今地名还在。在中国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怎么能离开李煜的影踪,无论是缠足的肇始还是诗词歌赋的填写,都绕不过这个村庄。大宋开国的一段历史与这个村庄有着密切的联系,然而在实地已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宋代是个开放的朝代,商业繁荣,物阜民丰。每次阅读宋词,我都在想,苏轼在现在开封的哪个位置居住,李清照在开封的什么街巷有府第。看《东京梦华录》我甚至会想,孟元老的住所在现在的开封地图上该如何标注;蔡京的官邸离繁塔(位于开封城外东南郊的佛塔,是北宋东京城遗址的重要部分)有多远,中间需要经过哪些街道,会路过哪些名人的宅院,如果乘水路需要转几道河,就像现在的高速公路一样,得跨几条高速公路才可以到达。
扯得似乎有些远了,我们继续说饮食。还在开封拍摄纪录片的时候,迈克尔·伍德拿出一本复印版的刻板线装书《山家清供》,说想找厨师制作一道宋菜。不要怪我才疏学浅,《山家清供》一书我就是从迈克尔·伍德那里首次知道的,一翻阅就爱不释手。那次拍摄纪录片关于宋代饮食部分,直接就是由宋菜引出,主持人迈克尔·伍德看到一盘子大约八枚蟹酿橙,就说有全部吃下去的胃口,还眉飞色舞地说在宋代的食店:“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散下尽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错。一有差错,坐客白之主人,必加叱骂,或罚工价,甚者逐之。”
他如数家珍地背诵《东京梦华录》的字句。这样的场景后来我在一家胡同面馆里见到了。夏日几个朋友去吃拉面,服务人员送面的时候,一个胳膊加上手托着,竟然走了五碗拉面,动作麻利,汤汁不洒,太令人惊讶了。
《东京梦华录》记载了二百八十多种菜肴面点的名称,比如“煎鱼”“炒鸡”“炸蟹”“烧臆子”“糟姜”等,可以识别出来的烹调方法就有生淹、糟淹、炙烤、爆、烧、炸、蒸、水晶、蜜饯、酿、煎、烙、炖、熬等近五十种,其中绝大多数烹调方法历经元、明、清千年的实践检验流传至今。记载的一些象形食品,如“梅花包子”“莲花鸭签”“鱼兜子”“荔枝腰子”等尤为后世瞩目。
宋代的面条比现在的品种要丰富,北宋东京城内,有“罨生软羊面”“寄炉面饭”“桐皮熟烩面”“大燠面”“菜面”“三鲜面”“鹅面”“百合面”,还有炒面、煎面及多种浇头面等。面条成为当时人们的日常主食,现在北方人午饭还是多以面条为主。宋代文献记载的“冷淘”,就是现在的捞面条。著名的开封拉面一定要过水,再浇上冬瓜羊肉卤,否则不爽口,这也是宋代“冷淘”的传承发展吧。
杭州小笼包拷贝的是古代开封的工艺,宋人南迁之后,开封的传统烹饪技术、风味、制作方法随之传入临安,经过融合发展,“南渡以来,几二百余年,则水土既惯,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矣”。宋朝美食蕴含丰厚的历史文化,既有地域空间的滋养,又有时间变化的酝酿,所以,宋朝美食吃的是文化,是质量,更是乡愁。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2》台词说得好:“总有一种味道,以其独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着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无论脚步走多远,在人的脑海中,只有故乡的味道熟悉而顽固。它就像一个味觉定位系统,一头锁定了千里之外的异地,另一头则永远牵绊着记忆深处的故乡。”
好吧,闲言少叙,请读者朋友开始品味宋朝的美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