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世界终结之年(方尖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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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机器的崛起

战争已无可能?
——伊万·斯坦尼斯拉沃维奇·布洛赫
1898年著作的标题

对于被吸引到城市里寻找工作和乐子的数百万人来说,更让人分心的是工厂生产线上涌现出的伟大发明和新的消费品,例如汤罐头。法国诗人贝玑在这一点上是对的: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这个人造世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大规模城市化的社会在他身边崛起,这是西方工业化的最后阶段。这是一个千篇一律到让人窒息、贫富差距悬殊、迅速机械化的世界。巨大的机器、电灯和钢筋大教堂凌驾于教会的传统权力之上,让人肃然起敬。这个所谓机器时代的巨型建筑、轰鸣引擎和璀璨华灯,在1880年至1920年间达到了极致。大型工业博览会,科学发现,世俗殿堂的兴建,乘坐汽车、游轮和飞机的自由:这些都是世纪之交人们的鸦片。

参观世界博览会的数百万游客目睹了世界上最高的人造建筑埃菲尔铁塔(1889年建成),它是现代工程与建筑之宏伟相结合的最具轰动性的例子。艺术评论家罗伯特·休斯写道:“还有它的高度,它在结构上的大胆创新,以及为国家的纪念目的而使用了在当时堪称激进的工业材料,这几点总结了欧洲统治阶级所认为的技术的前途:那是浮士德的契约,是对世界及其财富拥有无限控制权的前途1。”

如果说美好时代的理想暗示了一个人道的、富有同情心的社会的可能性,那么工业化巨大的轧轧前进声则召唤出了一个更加功利、缺少人情味的世界。毫无疑问,这样的世界对许多人来说更舒适、更健康,但它的发展方向远远算不上安全无虞。有一点是肯定的:人造景观从未发生过如此迅速的变化。从普法战争结束(1871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文明国家惊奇地目睹了以下发明:留声机(1877年)、最早的合成纤维(1883年)、马克沁机枪(1885年)、柯达箱式照相机、特斯拉电动机(1888年)、线状无烟火药(1889年)、柴油引擎(1892年)、福特汽车(1893年)、电影放映机(1894年)、伦琴的X射线、马可尼的无线电报技术和卢米埃尔的电影摄影机(1895年)、镭、录音技术和莱特兄弟的动力飞行(1903年),以及1909年法国人路易·布莱里奥首次飞越英吉利海峡。

1900年,在最大的工业博览会巴黎世界博览会上,鲁道夫·狄塞尔展示了一台以花生油为燃料的发动机,震惊了世人。4月至11月举行的巴黎世博会赞颂了西方的进步和技术的胜利。电气化给世界带来了光明与运动。由于西门子和爱迪生的创举,自1850年起,有轨电车遍及德国和美国的各个城市;直到世纪之交,英国的街道上才出现有轨电车,这也是英帝国相对衰落的一个征兆。事实上,英国的创新在19世纪后期便渐渐偃旗息鼓,让位于德国和美国发明家的成就。在战争爆发前的五十年里,英国工程师只拿出了两项重要发明:作为发电动力源的帕森斯涡轮机,以及邓禄普充气轮胎2

1900年巴黎世界博览会开幕式

这些都是机器时代的表现形式,这个时代为群众的娱乐、迁移和屠杀制造了工具。民众赞美机器,迷恋机器,并没有带着怀疑或惊惧的眼光来看待它们。威廉·布莱克的“黑暗撒旦磨坊”[4]警告属于工业革命早期,已经大大失效了。机器时代有许多辩护者,他们把机械化的过程理想化为解放的过程:在他们看来,机器并不是压迫的工具,也不是资本家的工具。它们将使人民从一成不变的劳苦中脱身,创造出无尽的闲暇时间,让人类可以自由地从事那些显然是为我们而设计的启发性工作。休斯写道:

在过去,机器被夸张地表现为食人魔、巨兽,抑或是撒旦本身——因为把炉子、蒸汽、烟雾比作地狱简直是水到渠成。但到了1889年,它的“异质性”已经减弱,世界博览会的受众倾向于认为机器绝对善良、强大、愚钝、顺从。他们把它当成一个巨型奴隶,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打造的黑奴,在一个拥有无限资源的世界里被理性控制着3

它们也是精彩娱乐的一大来源。汽车和飞机——机器最迷人的形态——受到人们更加狂热的追捧,这是一种对最新技术的盲目需求,与我们这个时代对手机配件的热捧不无相似之处,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些都是非常昂贵的玩具,最初只有富人才能享受。1896年,德国工程师卡尔·本茨设计了第一台内燃水平对置发动机,并申请了专利,称之为boxermotor[5]。本茨的公司成为世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在1899年生产了572辆。劳斯莱斯也很快跟进。汽车(以及不久之后的飞机)旅行不仅仅表示人们战胜了距离的暴政。对于那些买得起的人来说,一辆汽车可以维护他们相对于未开化世界的徒有其表的独立和优势地位。到了1911年,汽车和飞行比赛让公众浮想联翩。大规模生产很快就将把汽车带给广大受众:1913年,第一批装配线车型从福特公司生产线下线。

1914年之前的三十年里,发现的速度和密密麻麻的程度彻底改变了人文景观。不可能成为可能,梦想成为期望。大企业家势力统御着新的技术。迅速采用技术所获得的“先发优势”4,在1914年之前的几十年里刺激了德国和美国的经济。在世纪之交,英国仍然是欧洲最富裕的国家;但德国和美国正在迅速迎头赶上(颇似21世纪中国与美国的竞赛)。1893年至1913年间,英国制成品的出口增加了一倍多,德国增至三倍,美国则增至五倍。同期,英国的煤炭、生铁和钢产量分别增加了75%、50%和131%,德国分别增加了159%、287%和522%,美国分别增加了210%、337%和715%。5英国离颜面扫地还有些距离,却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商业帝国,依靠的是“无形收入”。这些收入与新机器或制造业无关,主要是英国庞大的跨国投资组合所带来的利息和股息,它们平衡着国家的贸易赤字,一直到1914年6

军火制造商处在技术革新的前沿。如果说重整军备是机器时代的一大驱动器,那么反过来也成立:新式武器也促进了军国主义的发展。火车、飞机、汽车、大炮和机枪将释放出看似无穷无尽的机会,让人们互相杀戮、互相残害。无线电报将改变军事情报。事实上,在战争领域,技术进步最为迅速,也最为致命。

火炮为人类提供了最有效的屠杀人类本身的方法。在远程轰炸机和核武器被构想出来之前,人们已经发明了巨炮,可以让含有榴霰弹(后来还有毒气)的炮弹雨点般地落到军队的头上。德国为火炮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到1914年时已经制造出了地球上最强力的大炮。这意味着战斗将在更大、更精确的范围内进行,在步兵的头顶上进行,而他们将在雨点般的炸弹下奔涌向前,仿佛一道浪涛,或者说是“前线”——这个词在20世纪头十年首次被使用,用来描述大军的推进。

最大射程2.7公里的英国李——恩菲尔德.303步枪和无后坐力机枪,则确保军队中死亡或受到危重伤的人数将会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新式机枪每分钟可以射出400发子弹。到了1900年,军事策划者们已经隐约察觉到后座作用式的马克沁机枪的战略后果,即使不是精神后果:它将像一台脱粒机一样消灭前进的队伍。无烟火药确保射击者不会被发现。手榴弹、迫击炮、法国新式75毫米口径速射野战炮和毒气的恐怖前景,将使伤亡人数暴增。各国政府将在战争前一年订购最早的几百架原始飞机,而齐柏林飞艇很快就成了天空中为人所熟悉的一景。在海上,铁甲舰、涡轮驱动的驱逐舰、鱼雷、水雷、潜艇和当时的终极战舰无畏舰也改变了海战。

对陆军和海军将领来说,新技术使他们想象出了一场相当恐怖的战争,正是因为恐怖,所以肯定会在几个月内结束。没有人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老兵们还记得那些骑马砍杀、短促而激烈的殖民地冲突、大炮有限的火力,以及步枪的射程(140米),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不出几日,战局已定。这些都是非洲殖民地战争、拿破仑战争和美国内战的特点。那些战争中的死亡人数也很惊人:1861年至1865年,有60多万美国人在内战中丧生。然而,在19世纪90年代,几乎没有人领会到,四年的持续性杀戮将导致数千万人在欧洲各地和远方殖民地的多条战线上进行的战争中死亡和受伤。没有一支军队运用过如此集中的兵力所必需的新战术。

军队中的人为因素跟不上技术变革的步伐。无论普鲁士、法国、俄国和英国陆军之间有什么不同,它们在19世纪90年代末都有着这样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一支军队以敌人为目标发射过新武器,也没有一支军队确切地知道如何部署和补给如此庞大的部队。普鲁士陆军是最先进的,1870年至1871年击败法国人的有益经验还热乎着。在另一个极端,英国陆军对打一场大陆战争的准备严重不足。所有的军官都还骑在马上,他们往往以马球见长(直到这项运动因助长破产而在1894年被军官培训学院取缔),出身于伊顿、哈罗或温彻斯特公学,接着入读桑德赫斯特和坎伯利参谋学院。并不是说这些机构培养出了软弱无能之辈,而是说它们遵从一个拒绝自我改革或接纳外部专家意见的体制。作为社会机构,英国陆军是成功的;作为战斗机器,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个“水货”。7它效率低下,训练不足,培养出来的军官完全没有能力部署一个师或补给一个集团军。他们对过去那些战役的浪漫与伟大如数家珍,却对现代火炮的冲击一无所知。

至少在1900年以前,英国皇家海军往往也秉持着类似的旧思维,不足以应对为它所用的新机器的挑战。1884年,《蓓尔美尔公报》发表了杰基·费舍尔[6]的小册子《海军真相如何?》,近二十年后,他提出了“我们的海军将领中有多少人有脑子?”这个石破天惊的问题,而在这段时间里,英国海军部固执己见,几乎与未来由铁甲舰进行的海战脱节了。一位批评家痛斥皇家海军,“一个死气沉沉、效率低下、老朽过时的机构”,里面的人接受的训练是在和平世界中行船。8这倒也不能怪它,皇家海军自1855年起就没有被要求向大国开过一炮。

布尔战争、日俄战争和几次殖民地纷争的冲击,通过血腥的反复试错,改变了英国军队这种僵化的面貌。20世纪头十年的战争计划设想了规模截然不同的战斗,由一种别样的步兵来进行,他们不再身着鲜艳的颜色、佩戴羽饰、穿红衫、骑在马背上或者手持军刀,而是身着土灰色或卡其色迷彩、戴着钢盔、装备了一支可以快速上膛的步枪。新技术必须被吸纳到一种新式战争的概念中,这种战争的杀伤力是迄今为止难以想象的。

倘若军事精英们屈尊听取了关于未来战斗性质的警告,他们可能会更早地改革他们的部队。早在1898年,俄国银行家、自学成才的军事分析家伊万·斯坦尼斯拉沃维奇·布洛赫所写的一本具有惊人预见性和可怕洞察力的书《战争已无可能?》,就阐述了这一切。布洛赫的著作从战术、战略和政治角度准确把握了未来的情况9

——新的武器技术(更加精良的步枪和机枪)使刺刀和骑兵冲锋过时了。据布洛赫推算,下一场战争将是挖壕固守的部队之间旷日持久的战斗,在这场战争中,挖壕固守的士兵将拥有四倍于在开阔地上前进的步兵的优势。在索姆河战役第一天的十八年前,英国人对这番预言充耳不闻。

——交战国将通过投入数以百万计的军队来解决由此产生的僵局,这些军队分布在一条巨大的战线上,被困在一场需要多年才能解决的长期冲突中。当时,指挥官们未能领会这些事实。直到1912年11月,德军总参谋长赫尔穆特·冯·毛奇才试图纠正德军最高统帅部的“速战幻觉”。10他警告称,这将是一场非常漫长的战争。基钦纳勋爵“在1909年便预言会有一场持续三年的战争”。11但布洛赫的观点并没有给德国最初战争计划的设计者阿尔弗雷德·冯·施里芬伯爵造成太大的影响,他预计这将是一场速战速决的短期战争,只需几个月(见第十章)。1914年8月5日——英国对德宣战次日——基钦纳在军事会议上表示,英国应召集一支百万大军;法国、德国和俄国的陆军都已经数以百万计了。

——可以预料到会有巨大的伤亡,同时也会付出极大的社会成本。这场战争将成为一场工业力量的决斗,拼的是经济总消耗。它将引发金融灾难和革命,还要冒着饥荒、疾病和“整个社会组织崩溃”的风险。

布洛赫试图在1899年的海牙和平会议上分发他的这部巨著。人们都不怎么关注。法国、英国和俄国不重视他的警告,直到它们在1914年8月遭遇了与他的描述完全吻合的那种战争。1901年,布洛赫气愤地写给一本英国杂志:

我埋首于战争研究十四年有余……我惊讶地发现,甚至连那些花钱请来保持戒备的职业警备员也几乎未曾留意那正在迅速铸剑为犁的惊人进展……我无法预见的是,(军人阶级)竟如此顽固,不仅对采取行动畏畏缩缩,还非要歪曲事实、指鹿为马。爱国主义是非常可敬的,但把它等同于一个阶级的利益是很危险的。军人阶级固守着对已经消亡的事物状态的记忆,真是可悲又可敬。不幸的是,这也是代价高昂、充满危险的。因此,我在此斗胆向英国群众提出恳求,他们的切身利益岌岌可危,他们的裁决必须一锤定音12

第一代费舍尔男爵约翰·费舍尔 伊万·斯坦尼斯拉沃维奇·布洛赫

另外一些人则对完全机械化战争的人力成本提出了警告。一种令人感到绝望的先见之明沉甸甸地压在可怜的自由党政客、畅销书《英国现状》(1909)的作者查尔斯·马斯特曼心头。马斯特曼认为机器时代是一个大幻觉。他写道,机器并没有让我们更安全,而是预示着我们的健忘。

在20世纪初的所有幻觉中,最突出的可能要数对安全的幻觉。机械发明那已然巨大、新奇的力量……正在展现出一个开始变革的社会……欧洲正面临着各个工业化民族中一种国际性的不满,与此同时,各国就像是一座兵营,正在积攒着毁灭工具……几年前,人们还喜欢展望一个纯真的黄金年代……现如今,对未来不那么乐观的批评家公开宣称,现代文明本身就带着自我毁灭的种子13

马斯特曼本人也将对这种愿景产生怀疑。1914年,他被任命为英国战时宣传局局长,他的工作是尽可能地丑化敌人,召集英国人支持战争事业,并敦促美国人及其机械发明的巨大力量站在英法这边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