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兰欣见到雄时，惊讶地发现他是一个亚裔。

雄中等个子，戴着付眼镜，衣着有些不修边幅。他说起话来，英语的发音有些奇怪，听上去含含糊糊的。他因此给人一种笨拙迟钝的感觉。他告诉兰欣，他来自韩国，也是移民。

兰欣从来没有和社工打过交道。她从心里对这类人有种戒备和抵触。她相信是学校因为亚迪打架之事，报告给了社区，才会导致雄这类的社工来联系自己。兰欣想着，亚迪的行为固然错误，但应该不至于惊动社区的社工。自己在家庭内部处理就好了。她的工作那么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所以，兰欣对于和雄见面的事，是十分勉强的。他们约的见面时间，一改再改，最后终于约到了今天。

雄在招呼兰欣时，不知为何，他有些手忙脚乱。他先问兰欣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兰欣说喝茶，他却为兰欣冲了杯咖啡。当兰欣发现他弄错了，但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时，雄连声地表示抱歉，并且没有理会兰欣所说的不用介意，坚持又为她冲了杯茶。他那副憨憨诺诺的样子，让兰欣怀疑，雄是这份工作的新手。

雄的确对自己的工作还不那么熟悉。他向兰欣介绍自己针对亚迪的工作任务时，不时地要看看他眼前的一个清单。他的英语也不那么流畅，在说话的过程中，时不时地要停顿一下，像是在寻找一个适合的词语，然后再继续进行。

兰欣原本以为雄要追究自己在教育亚迪方面的失责。她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雄，脑子里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紧张状态。可是听下来，发现雄一直在介绍他的工作计划，似乎并没有要问责自己的意思。兰欣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兰欣看到雄笨拙小心的样子，她不免走神。她甚至在心里有些发笑，因为她想象不出这个憨态可掬的人，如何在亚迪面前表现出权威的样子。兰欣不大相信亚迪会听从雄的教导。

雄大约也注意到了兰欣心情的改变。他讲话的神态，也从之前的轻缓变得逐渐严肃起来。他先是拿过那杯本是冲给兰欣的咖啡，慢慢地喝了几口。然后清了清喉咙，将他的眼镜向上推了推，一字一句地对兰欣说：“兰女士，要帮助亚迪远离毒品，不仅在学校里要做工作，在家里面，也需要相应的工作。请问，你打算在家里怎么做呢？”

兰欣听了这话有些懵。她不解地看着雄，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道：“毒品？你什么意思？”

雄也有些困惑。他用探索的眼光看了看兰欣，又低下头去翻了翻桌上的一个文件夹。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眼神略带复杂地看着兰欣，说道：“我是说，亚迪吸毒的行为。他吸毒的行为虽然并不算严重，但我认为要采取一些措施来让他远离毒品。作为家长，你打算怎么防止类似的行为继续发生呢？”

兰欣终于听明白了雄的话。她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突然被亚迪吸毒的这个信息刹那间清空了自己的大脑。她无法对雄的问话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怔怔地、难以置信地看着雄。

雄也有些尴尬。他端起那杯茶，递给兰欣。说：“兰女士，很抱歉。我理解你的震惊心情。之前没有人告诉你亚迪吸毒的事情吗？”

直到此时，兰欣这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雄一直坚持要见自己的原因。原来儿子亚迪不仅仅是有抽烟和打架的问题，他居然还吸毒！

联想到从媒体里听闻的各种吸毒的可怕后果，兰欣不仅大脑瘫痪了，她的心脏都好像被人捏紧了。兰欣此时只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像一个机器人一般，机械地接过雄递过来的茶杯。将茶水倒入口中，她丝毫没有察觉，茶水并没有倒入嘴里，而是沿着手指流下手臂。

雄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一边找来纸巾，一边讷讷地劝说道：“青少年的好奇心很强，他们都是出于尝试的心理去吸毒的。这种现象很常见。我们做青少年工作的见得很多了。你不必过于担心。”

兰欣被刚才的茶水烫了一下，才从震惊之中勉强地恢复过来。但她对于雄后来的说话，已经完全无法领会，也无法继续和雄讨论亚迪的话题了。她只想赶快离开，让自己脱离这痛苦的场面，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离开雄的办公室后，兰欣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转来转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她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街角停下车来。直到这时，兰欣之前木僵空洞的大脑才回过神来。无数绝望的念头迅速地占满了她的意识，悲伤无助的情绪有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淹没了她的心胸。兰欣感到全身瘫软，似乎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将头埋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亚迪的异常。她哭亚迪不但在害自己，也在害全家人。她哭她刚刚开始的美好平静的生活被无情地毁坏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帮助将兰欣心中的重负释放了些许。她在驾驶的座位上重新坐直了腰。突然，一个简单而巨大的问题涌上了兰欣的心：为什么是她，而不是文斌，需要面对亚迪吸毒的问题？

自从文斌抛下兰欣娘仨，宣布离婚之后。这么多年来，兰欣一直都顽强地靠着自己支撑着孩子们在澳洲的生活。她从未想过要去求文斌什么。没有他，她和孩子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偶尔地，当见到朋友们成双结对的样子时，她难免会感到寂寞，也曾动过再寻找一个伴侣的念头。但随着孩子们的长大，自己年华的老去，兰欣已经不再纠结自己是否孤独。她认为独立自主就是自己的命运，她完全可以这样生活一辈子。

可是此时，兰欣突然意识到，她太傻太天真了。她从来就不曾独立自主过。她根本就是将原本是两个人的责任，加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身上！为什么她要来承担所有照顾孩子的重负，而文斌却逍遥自在地享受生活呢？这对她太不公平了！文斌作为父亲，他可以和自己离婚，但不可以放弃照顾孩子的责任哪！亚迪会走到吸毒，打架这一步，文斌怎么也脱离不了干系！他必须要承担起责任来！

兰欣越想越气恼，越想越委屈。她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马上和文斌联系，让他来解决亚迪的问题。她的手因为太激动，不停地颤抖。她从手提包里翻找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文斌的电话。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呼叫了那个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号码。

电话居然通了。

在接通后的那几十秒钟里，每一声“嘟——”的声响，在兰欣听来，都有如漫漫长夜。她的心脏像是被这声响拉扯着，无法正常跳动。兰欣感到难以忍受这种折磨，她几乎就要放弃了。可是终于，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喂，哪位？”

兰欣心中一阵翻腾。她强忍着，没有发出呕吐的声音。说：“是我。”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哦，你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像是导火索一般，引爆了兰欣积压已久的怨怒。她火山爆发一般，嘶哑着嗓子，愤怒地诉说起儿子亚迪的事情来。一边说，一边连喊带叫地将自己对文斌的怒火也重重地发泄给对方。此时的兰欣，看上去有如一头愤怒的公羊，红着眼挥舞着双手，像是要把眼前的任何人撕个粉碎。

在一番爆炸般的诉说之后，她有如下最后通牒一般，说道：“你要是还有一点做父亲的良心的话，你就赶紧把亚迪接到中国去。不然他就废了。亚迪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你是绝对有责任的！你不能不管！你难道想看着你儿子成为一个瘾君子吗？你不怕遭报应吗？”

话筒的那边，像是受到了兰欣这番狂风暴雨般抱怨的惊吓，畏缩着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直到兰欣发泄完了，停止说话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自问自答地说道：“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个亚迪，他平常很乖的嘛！”

兰欣把心中的怨怒发泄了之后。只感到一阵阵的心慌气短。她没有气力再去和文斌交流，只是不停地大口地喘气。她害怕，再这么激动下去，自己是否会丧失开车回家的力气。

因为过于激动，兰欣在诉说亚迪之事时，不免混乱和跳跃。文斌那边，本想询问和了解更多的细节，但见兰欣没有再说话意愿，他又不清楚这边的状况。在等待了几分钟之后，文斌那边说道：“你想我把亚迪接到中国来，不是不可以。我以前这么想过，你不是不同意吗？你现在有这个打算，就是因为亚迪吸毒？我想呢，让亚迪回国读书，远离不良的环境，是个解决办法。只是你不能指望我马上做到。我也得安排安排。起码的，要给他找个合适的学校吧。你别把我想得那么糟糕，亚迪也是我的儿子。”

文斌那边还在继续唠叨，兰欣已经不想再听了。她把电话挂了，长长地吐了口气。心想，不管怎么说，让亚迪离开自己，总比眼看着他去吸毒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