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郑伯洛邑朝王 周郑互交人质
郑伯寤生虽然没有去京师朝王,但是周王朝廷里却有他的内线。周王宜臼[1]东迁之后,郑武公、郑伯寤生父子皆为卿士。郑国因为出现了不稳定的情况,郑伯寤生不敢离国朝王。周王宜臼不见郑伯寤生朝王,并不知道其国中有变,只道是恃功自骄,懈怠职责。值虢公忌父来朝,二人甚是投机,便想把郑伯的卿权分给虢公忌父。虢公忌父知郑伯国中有事,亦知郑伯不是善良之辈,不敢接任,劝说周王不要轻易易职,以免遭郑伯怨恨。周王再三挽留,虢公终是辞王回虢。
郑伯原本就计划朝王,听到此消息之后,快马加鞭,来到京都。朝礼已毕,便奏道:“臣承蒙圣恩,父子相继秉政。臣实不才,忝有职位,愿拜还卿位,退回封藩,以守臣节。”
周王宜臼并不知郑伯之意,说道:“卿久不莅任,寡人甚是挂念。今日来朝,相见甚欢,卿何故出此言?”
郑伯寤生又奏道:“臣国中有逆弟之变,旷职已久。今国事粗定,日夜兼程,马不停歇前来朝王。听闻道路相传,王有委政虢公之意。臣自觉与虢公德才相差甚远,不敢擅居卿位,以获罪于王。”
周王宜臼听闻郑伯寤生说及虢公,便知郑伯之意,遂说道:“寡人亦知卿国中有事,值虢公来朝,欲使虢公代理几日,等候卿来。虢公再三辞让,寡人已使其还国。爱卿何因此致疑?”郑伯寤生见周王如此说,再奏道:“天下之政,是王政,非臣一家之政也。王自选用贤才,虢公才堪当,臣理应退位。不然,群臣一定以为臣贪图权势,不知进退。请王明察!”
周王见郑伯一味请辞,故意找茬,又不能应允,只好苦情自白道:“卿父子相继执为卿政,有大功于国。四十余年来,君臣相洽以得。今卿信谗生疑,寡人何以自明!倘若卿不信寡人,寡人当命太子狐与郑为质,何如?”
郑伯寤生拜辞道:“万万不可,从政乃尊王命,罢政实臣自愿,岂有天子委质于臣之礼?怕是天下以臣要挟王,臣该当万死之罪!”
周王为释疑于郑伯,非常诚恳地说:“爱卿治国有方,寡人欲使太子去郑学习。爱卿若再辞,是怪罪寡人啊。”
郑伯寤生还是不肯。单公奏道:“依臣等公议,王不委质,不能释郑伯之疑,若独委质于郑,又使郑伯背离臣子之义,不如君臣交质,两释猜忌。”
周王宜臼如释重负,欣然说道:“如此甚好!”
郑伯寤生争足了面子,自然使人先送太子忽速到周王室为质,然后谢恩。周太子狐亦到郑为质。此乃轰动朝野的“周郑交质”事件。周自东迁以来,经秦、鲁以天子之礼祭天,周王隐忍不发,而后出现“周郑交质”,周天子已经颜面扫地,再无共主之尊严,沦为诸侯一样。
“周郑交质”,不过一年时间,周王宜臼驾崩,郑太子忽归郑,迎周太子狐回京师继位。周太子狐听到父亲驾崩的消息十分哀痛,王室败落,不能亲奉父亲左右,回归京师,一路哀啼不已,未即王位而崩。王孙林即位,后谥为桓王。周王林[2]继位之初,郑伯寤生与周公黑肩同摄朝政,诸侯俱来奔丧,并谒新天子。
虢公忌父闻讯先到,礼仪周全,众人爱戴。周王林因其父质郑而崩,心中怨愤郑伯寤生,见虢公忌父恭顺好礼,颇为中意,想用为卿士取代郑伯。他私与周公黑肩商议曰:“郑伯久居卿位,曾互质太子,寡人年少即位,其必轻寡人。君臣之间,恐有隙不安。虢公执事甚恭,寡人欲畀之以政,卿意以为何如?”
周公黑肩奏道:“王新近即位,宜稳定臣工,勿以擅变人事,无端生非。我周都东迁洛邑,晋、郑功劳甚大。后,郑伯父子辅王,功不可没。况,郑伯为人寡恩刻薄,非忠顺之臣。今在改元[3]之日,夺其政委于虢公,必有跋扈之举,请王深虑。”
周王林不以为然地说:“寡人意决矣,不能坐受其制,卿勿多言。”次日,周王林早朝,谓郑伯曰:“卿乃先王之臣,劳苦功高,寡人年少不敢屈卿于班僚。卿可自安。”
郑伯寤生始料不及,但还算淡定,遂奏道:“臣久当谢政,今即拜辞归藩。”待出朝廷,愤然说道:“黄牙孺子,如此薄情负心,不足辅也!”
郑伯寤生回到馆舍,怒气难平,遂下令收拾行装,即日辞朝归郑。自此,君臣恩断义绝,发誓从此不再朝王。
郑太子忽听闻父亲归来,十分惊讶,新王继位,非常时机,弃周政归国,必有变故。遂率领众卿士出郭迎接,问其归国之故。郑伯寤生将周桓王林不用之语,复述一番。郑卿、大夫群情激昂,愤愤不平。大夫高渠弥进言:“君主两世辅周,功劳甚大。况前太子质于我国,优待有加,未尝缺礼。今周王舍我君而用虢公,大不义也!何不兴师破周,废王别立。天下诸侯皆畏郑之威猛,霸业可成!”
颍考叔说:“不可!君臣之伦不可废。君主但且隐忍,岁余入周朝觐,周王必有悔心。君主勿以一朝之愤,而伤先公死节之义。”
祭足说:“以臣愚见,二卿之言,当兼用之。臣愿率兵直抵周疆,托言国内饥馑,借粮温、洛[4]之间。若周王遣使责让,我有说辞。如其无言,君主可再入朝。”
郑伯寤生准奏,命祭足领了一支军马,听其便宜行事。祭足一行到了温、洛域界,对温大夫[5]说:“本国岁凶乏食,向温大夫求粟千钟[6]。”温大夫并未接到王命,不予应许。祭足回道:“今二麦正熟,大夫既不许,我自能取,何必求之!”遂遣士卒各备镰刀,分头将田中之麦,尽行割取,满载而回。祭足自领精兵,往来接应。温大夫知郑兵强盛,不敢相争。祭足于界上休兵三月有余,再巡至洛邑边界。时秋七月中旬,见田中早稻已熟,吩咐军士假扮作商人模样,将车埋伏各村里,三更时分,一齐用力将禾头割下,五鼓取齐。洛邑郊外,稻禾一空。待守将发觉,随后集合人马去追,郑兵已去之远矣。
郑两处侵扰周疆域,并将成熟的庄稼一并掠夺,文书传到京都,周王林听报大怒,便欲兴兵问罪。周公黑肩劝谏:“郑祭足盗取禾麦,郑伯未必得知。小不忍便乱大谋,王不可轻易兴师。若王不见责,郑伯自是心中不安,必然亲自入朝谢罪。”周王林觉得周公黑肩言之有理,遂隐忍不发。
郑伯寤生见周王全无责备之意,果然心怀不安,遂定入朝之议。待要出发,传来卫国等联军浩浩荡荡朝郑而来的消息。郑君臣便商议抗敌之策,朝王之事,暂且不议。
齐侯一行回到临淄,青鸾频繁出入父亲路寝,欲言又止。在石门时,齐侯已将请婚之事,告诉了青鸾,说是郑伯已经答应,待郑伯父子回国,会遣使者来齐送聘礼。
青鸾是想问郑使之事,又不好意思开口。齐侯禄甫见此情景,心知其意,故意逗她:“是不是等候郑太子忽的婚书啊?鸾儿可真是心急啊,等郑使一到,为父便准备嫁妆,送鸾儿到郑国去。”
青鸾脸儿绯红,不好意思地说:“父亲,父亲,鸾儿只想看看父亲而已。如何就扯到郑太子身上了。若父亲嫌弃,鸾儿不来看父亲便是。”
他们正在说着,夷仲年匆匆赶来。看到青鸾在,便说:“臣弟听闻卫国州吁,弑君自立。”齐侯禄甫说:“州吁早有反象,卫侯完碍于手足之情,不能及时铲除,遗祸身国。齐既为姻亲之国,应起兵讨贼。”
青鸾听到叔父说到卫国内乱,不禁想起了庄姜姑姑。庄姜姑姑的美为列国所颂扬,她才华横溢,德淑恭顺,可是她生活得并不如意。她膝下无子,亲抚卫侯完成人,并使其即位,不想又出现了如此祸乱。她一定很难过的。于是,青鸾便轻轻吟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7]
齐侯禄甫听罢,十分高兴,遂说:“鸾儿才识见长,都能吟诗作文了。”
青鸾说:“父亲,此诗是庄姜姑姑作的。”
夷仲年惊讶地问道:“鸾儿是如何知道的?”
“有一个卫国盐商到临淄贩盐,说卫君夫人是齐国女公子,如何端行淑德,才情丰沛,却不被国君宠爱,夫人写了很多诗歌。而后商人便诵唱此诗,齐国很多人喜欢,鸾儿更喜欢,便记下了。今闻卫乱,亦为姑姑担心。”
夷仲年亦唏嘘不已,遂商议伐卫事宜。
青鸾对齐侯禄甫说:“父亲真要讨伐卫国吗?”
齐侯禄甫说:“当然是真的。齐国,到了平逆扬威之时了。”
青鸾说道:“鸾儿觉得卫州吁从小喜欢弄武,一定善于用兵。单靠齐国兵力,未必能够取胜。不如联合郑国、鲁国一同伐卫,方可除掉州吁。”
夷仲年拍手道:“此乃好主意啊!君主可遣使往郑、鲁,约会两国出兵之时,一同伐卫。”
青鸾见父亲他们商议国事,自己便离开了。自石门回来,心里一直放不下太子忽。太子忽战车上一立,挺如松柏,稳如泰山,神采飞扬,英姿俊雅,着实迷人。太子忽便成了她心中的英雄,时常挂在嘴边,为诸儿等兄长们所取笑。父亲已经向郑伯请婚,郑国应有使来齐聘婚啊,虽然她年岁尚小,可先缔结婚约,待她行完笄礼再议嫁娶。她每天到父亲路寝,不过想探听一下郑使信息而已。如今齐郑出兵伐卫,郑太子忽一定会率兵出战,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了。
其实,夷仲年来见齐侯,便是禀报郑使来齐一事,因为看到青鸾在,暂将此事压下,奏报卫国内乱消息。齐侯并不知此事,吩咐通谕众卿进宫商议用兵伐卫之事。
待青鸾离开,夷仲年把郑国使者的书信呈上。
齐侯看罢,哈哈大笑,说这太子忽倒是有自知之明,态度亦是谦卑,明是答谢齐国,却也透出辞婚之意。不过,青鸾还小,等几年再提不迟。倘若他见识过我齐国女公子的美丽和智慧,怕就不会这么谦虚了。
齐侯嘱咐夷仲年,犒赏郑使,压下此事,不得外传,更不能让鸾儿知晓此消息。
诸儿自石门回来,亦是发奋,刻苦训练射技及御技,以图有机会再和郑公子比试高低。转眼又到了青鸾的生日,诸儿想送给青鸾一个惊喜,但是却不知道送什么好。听父亲说,他已经为青鸾向郑伯请婚,青鸾对太子忽更是心有所仪,时常念叨。诸儿心里实在不平,他看不出太子忽有什么好的,不过是有英俊的外表而已,小小年纪,拘礼滞钝。如果不是公子亹从中作梗,他一定胜过太子忽的。他要征服的,可不仅是太子忽,而是整个郑国!郑公子亹,他是不会放过他的。只是青鸾心仪太子忽,而且父亲还向郑伯请婚。鸾儿娣娣怎么可以嫁给郑太子忽呢?可是,身为齐太子,又岂能阻止得了?
诸儿心情烦闷,一个人往思望园走去。自青鸾在思望园摔伤,思望园便加强了看护,戒备甚严。诸儿走到他们进园的那段低矮墙前便站住了,园里的拒霜花一定在怒放,不过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进园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诸儿停留片刻,便转身走了。他知道,青鸾已经长大,花环之类的礼物,肯定再不会喜欢。
诸儿正走着,突然听到有歌声飘进来:“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8]
侧耳一听,像是青鸾。于是,他快步拐过墙角。果然是青鸾,边走边唱。诸儿健步跟上,悄悄地跟随在她身后。青鸾似乎毫无觉察,直到唱完,猛然回身,吓了诸儿一跳。青鸾笑道:“兄长,君子不可如此暗昧啊。兄长悄不作声,跟踪鸾儿为何?”
诸儿见青鸾面色红润,神色带喜,走路又哼着民间歌谣,便说道:“鸾儿一定是有喜事吧,说给为兄听听。”
青鸾说道:“难道非得有喜事才高兴吗?”
诸儿有些失落地说:“是不是郑太子忽遣人送婚书了?”
青鸾遂正言道:“不关郑太子。不过,还真是喜事,兄长不是喜欢打仗吗?卫国内乱,齐国要联合郑、鲁出兵讨逆,兄长不高兴吗?”
诸儿说:“出兵便出兵,又何必联合郑、鲁呢?”诸儿一听又要和郑国联合,便心生不快。
“兄长是太子,岂能不知齐国国情?倘若齐国一家出兵,胜负不定,所以才要约定郑、鲁两国。”
诸儿说:“也是。不过,联合鲁国也就行了,不就一卫国吗?还非得拉上郑国。有郑国在,何显齐国之威。”
诸儿看到青鸾说起郑国是眉飞色舞的,心中便有些酸涩。他实在不想再继续郑国的话题,只说还有事,先告辞。
齐国派遣出使鲁国的使者,很快就回来了,带回了让齐侯震惊的消息。
[1] 周王宜臼:周幽王姬宫湦之子,东周第一任王,姬姓,名宜臼。公元前770年—公元前720年在位。谥号“平”,史称周平王。
[2] 周王林:周平王之孙,第二任东周王。姬姓,名林。公元前719年—公元前697年在位。谥号“桓王”,史称周桓王。
[3] 改元:新君王即位后,都要改变纪年的年号,称为“改元”。
[4] 温:周邑,今河南温县西南。洛:东周京城。
[5] 温大夫:周王封在温地的主官。
[6] 钟:计量单位,十釜一钟。一釜等于六斗四升,一升粮食大概十二点五斤。
[7] 泛彼柏舟……不能奋飞:出自《诗经·邶风·柏木》。
[8] 无田甫田……突而弁兮:出自《诗经·齐风·甫田》。译文:不要勉为其难耕作大块田,白白地撂荒杂草丛生蔓延。不要苦苦思念那远行的人,白白地为他劳心又费精神。没有力气不要耕作大块田,长不起苗来杂草丛生蔓延。不要苦苦思念那远行的人,白白地为他劳心又费精神。咱家孩子长得清秀又好看,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直冲天。一晃多年过去好像没多久,他突然长大戴上了成人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