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梅过上了好日子
人还没说话，哗啦啦，一簸箩红枣就倒在炕上了。
吃吧，咱永和的，甜！
于芳梅，马家湾村的农妇。
快手快脚。快人快语。
说话像打机关枪，哒哒哒！没有逗号。
你看我现在啥不美？儿子是村主任，媳妇是教师，还是优秀大学生。我这过日子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我是属牛的，今年七十了。
啊，李老师，你属老鼠？你比我大一岁。你这老鼠比我这牛还大！牛这么大，你这老鼠还站在我前面。
你让我从哪儿说起呢？乱七八糟地说，那不成疯子了吗？
我一天两包烟！事越多抽烟越多，越累抽烟越多。不是啥好烟，三块钱一包，老爷们儿不认。我擀面能吃，烙饼也能吃，核桃带皮咬，牙坚强！
秋天农闲的时候，我就上山去打酸枣。好东西，纯天然，有人上门收。夏天一到晚上，我和老头子就去捉蝎子。也是好东西，也是纯天然。一晚上能捉一两半两的。这几天，我们就捉下小二两，老头子今天赶集就是卖蝎子去了。他今天能卖四百块钱，其中要拿出一百块钱给我买三条烟。儿子一看见我们捉蝎子就没好脸，说你们能不能不捉，爬高下低的！我就秒回他，你给老娘一千块我就不捉了！儿子一脸苦瓜。他那个小村官当的，哪儿有闲钱？我不往里搭就不错了。看到儿子一脸苦瓜，想到他为村里的事忙得两头黑，自己还有三个孩子，活得实在不易，就别再让他为我们着急了。我虚情假意地说，行，行，不捉了，不捉了！儿子知道我在说谎，我也知道儿子知道我在说谎，可是我还要说谎。他不跟我们住一块儿，看不住我们。一转身，我们又去捉。嗯，一是能增加收入，再一个能活动活动。
生活，生活，人生下来就要活动。
你说整天躺在炕上睡，光景还怎么过？越睡肚子越大，还要把人睡坏。人不活动就要出毛病。我就是个跑命，这里跑，那里跑，让我待着我难受。
每天晚上，我和老头子吃过饭就去捉蝎子，不管捉多少，只要我在劳动，在付出，我们的光景总是不断变好，身体也会硬朗。我们不怕蝎子，就怕碰见儿子。儿子不是嫌弃，是心疼。昨天也巧了，刚出门，就被儿子碰到。我心就虚了，说菜炒好了，饭也做好了，你快吃吧！儿子说，不是说不去捉了吗？咋还去？我能吃得下饭吗？得，我们只好说，不去了，不去了！儿子说，你就不能像人家老太太一样，坐在树下乘乘凉？我说我哪儿有人家那个福气！
看着儿子把饭吃完，走了，我们又去捉。
蝎子白天躲着，晚上才出来。我和老头子每人头上戴个灯，手里拄着个棍儿。路好，就拿手电照；不好，就把灯打着。灯是专用的，蝎子在灯下发出金灿灿的光。不管它在哪儿，我们都能发现。村里去的人可多了。天一黑，阎王碰到贼爷爷，捉蝎子的碰到捉蝎子的。
马家湾，家家不闲，人人勤快。
作为农家，要想日子过得好，就要勤快。现在赶上了扶贫的好政策，我家办起了农家乐。家有七孔窑洞，拿出四孔接待。当初打窑洞，请不起机械化，是靠人工一锄一锹挖的，我给老头子搭下手。受的罪不可想象。四孔窑洞就是四间客房，管吃管住。我每天要买菜做饭，洗被单扫院子。农家乐，农家乐，住在农家就要乐。不打扫干净，谁来住？我这农家乐一年四季不闲，住的大部分是年轻人。我要打扫卫生，还要叠被褥。年轻人不喜欢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人家住咱家了，我就给他们做。
你问这些人来干吗？嗨，名堂多了！旅游的，画画的，摄影的，还有红色教育。去年搞了好几批红色教育，重走东征路。当年毛主席带着红军，从永和东征打日本，留下了红军泉、东征路。这帮年轻人来了，穿着红军衣服，戴着红军帽子，还挎着一个背包。有男孩，有女孩，打着红旗，又唱歌又跳舞！他们一来，马家湾可热闹了，跟过节一样。我家上百人的饭吃了好几回。我买了七张大桌子，连成一大排，支在院坝里，两旁放上凳子。我给他们轧饸饹吃，还给他们上了凉菜、热菜、黄河大鲤鱼。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还雇了村里的几个女人来帮工，我也当回老板娘。美！
我土生土长在马家湾，娘家就在下边儿不远的于家咀村。我家穷，三岁就把我给人家当了童养媳。那么小，啥也不懂。等我长大了，我是公公不敢见，婆婆不敢见，丈夫也不敢见。见了他们，自己把自己的眼睛遮住。我是以前的人，思想保守。哪儿像现在的年轻人！
我嫁的这家人，弟兄五个，也穷。我结婚的窑洞，住人还要放农具，从外到里都摆满了，就差摆炕上了。家里穷得连放粮食的家伙都没有。我姑姑来看我，说你家咋连放粮食的地方都没有，就给了我两个小瓮。我大儿子一岁的时候，公公就不在了。他害的是肝癌，看不了，也没钱看。提起老人我伤心啊！他一天福也没享着，家里连一斤块糖都买不起。还是我姑姑给称了一斤，放到我公公的床前。公公对我说，给我大孙子拿点儿，让他尝尝。现在想起来真可怜！公公害上这个病啥也不能吃，就能吃一点面。当时家里连一把面也没有，婆婆就在村里挨家讨要。这家一碗，那家一升，要回来一点面。公公对我说，孩子，咱家就你做的那面好，你再给我做一点吧！我说好，就和上鸭梨那么大一点面，擀薄，切细，煮上一小碗儿，端给他吃。他吃着对我说，孩子，你做的面真好啊！在他临去世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是好人！你从小在咱家长大，我是眼看着的。家里弟兄多，你是大儿媳，我去了以后，家里的担子就全压你身上了。你给你妈再找一个人，把弟弟们拉扯大。他跟我这样说着话，说着说着，手就凉了。
公公去世了。连身上穿的寿衣都没钱买。生产队分了四斤棉花，我自己动手在纺车上纺成线，在织布机上织成布，完了用硫化氢染黑，做了一身寿衣，给公公穿上。在村里的帮助下，只花了几十块钱就安葬了。
公公入土了。我回家一看，又是婆婆，又是四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小一岁，都吊着鼻涕。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没办法，我就给婆婆在本村找了一个老伴儿。找他，就是奔着他有几瓮粮食去的。他只身一人，攒了几瓮粮食。这些粮食可以救孩子们的命啊！有了这几瓮粮食，我还得省着做。中午吃稠点儿的，晚上就喝稀的。几个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到晚上都围着我，饿，饿！婆婆和后老伴儿成亲那天，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实实在在吃了一顿饱饭！后来，当这位老人去世后，我们花了好几万块安葬了他。装殓的时候，他穿的寿衣也是最好的。他对我们全家有恩啊！如果不是他，我怎么能把这个家撑下来呢？
想起过去的日子真想哭，比起现在，真是两重天啊！
我当媳妇的时候，又怕婆婆又怕公公，人家说啥就是啥。现在轮到我当婆婆了，变成媳妇说啥就是啥。比如说，吃剩的东西好好的，媳妇就让倒了。我说这好好的，放下一顿我还能吃。媳妇总是不让。我总是偷偷摸摸藏在冰箱里。被她发现了就说我，你怎么就不讲卫生？我心说，他妈的，啥叫不讲卫生？我这辈子不干不净，还不是没病，身体还很好。看你们，这样吧，那样吧，结果还经常有病。心里这样想，嘴上不敢说。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条件好了，要求也高了，我也要不断提高卫生观念。特别是家里办了农家乐，我就跟媳妇学，锅洗了头遍再洗二遍。社会进步了，我也要进步。说起来，我这儿媳妇挺好的。她教书忙，顾不上回家，我给她捎一包杏去，她把杏吃了，还把杏核儿给我捎回来，妈你卖钱去。我给她捎的小米、绿豆，放时间长起虫了，她从不扔了，总是托人给我捎回来，妈你留着喂鸡。她懂得过日子。时不时来个电话，说妈你办农家乐，别太累了，干不动就歇歇。我给你和爸准备了营养品，回头让你儿子捎回去！瞧这儿媳妇，多好！
说起办农家乐，多亏我当初下决心打了几孔窑洞。如同现在呀，存钱不如买房。
我前面说了，当初打窑洞，请不起机械化，只能请人工。打第一孔的时候，全家只有一瓮小麦。打窑洞的是两个外地来的匠人，当时已是冬天了，他们衣着单薄，脚上连袜子也没有。我看着他们可怜，把老头子的袜子拿出来，补了补给他们，说穿上吧，总能御点儿寒。他们只穿一条单裤，没法儿过冬。我把自己织的老布，给他们每人做了一条裤子。穿上吧，挡挡风。两个人很感动，说遇到好人家了。
打完第一孔窑洞，他们说，我俩再给你打一孔。我连忙摇头，这可不敢，我家总共有一瓮麦子，你们打窑洞，我要给你们吃好饭。这一瓮麦子，你们吃了，我孩子吃啥？两个匠人说，你们是好人家，就把我们当你家的人，你们吃啥，我们就吃啥。今年过年我们也不回去了，就住在你家打窑洞。他们说是这么说，但人家是匠人，我咋能让他们跟我们吃一样的粗粮？我总是想办法给他们先做一点好吃的，他们吃完，我和老头子再做着吃。我俩吃的全是粗粮，细粮全匀给孩子和他们吃了。几孔窑洞，就是这样，一洋镐一铁锹打出来的。他们打洞，我和老头子运土，一趟又一趟，累得比驴瘦。为啥要打那么多？我生下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没有窑洞咋行？我受过跟农具一起过的罪，不能让孩子们再受了。就这样，我打了一孔又一孔，一口气打了七孔。这不算完，还在村头打了两孔，大儿子住着。他结婚的时候，我又给打了三孔石窑洞。
前两年，乡政府号召有窑洞的办农家乐，旅游致富。因为要收拾窑洞，置办用品，村里人一时看不了那么远，怕赔钱。动员了几次，谁也不做。当时，我儿子已经当上村主任了。他对我说，妈，咱家有窑洞，咱家做吧！我说，你这坏小子，别人家都不做，让你快七十的妈来做，你求上进还要把老妈搭进去！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儿子当个主任难啊，我不带头谁带头？我就带头做了。儿子一听我要做，高兴得连声叫妈。我说哎哎，听见了，我耳不聋。
我和老头子收拾这四孔窑洞，洋灰抹墙面，花了一万多，还不算我儿子花的。没想到，剩下的工程乡政府全包了，铺地板砖，安下水道，基础设施水暖电。窑洞刚改造完，乡政府又送东西来了，茶几、椅子、被子、烧水壶，一应俱全。包括牙膏、牙刷、脸盆。这都不说，每孔窑洞还给配了两套被褥，说这叫骑上马送一程。我说这哪儿是送一程啊，都送到家了！村里人一看我家红火的，都后悔了，说早知道这么美，我家也干了。这就是先苦后甜，你不吃苦哪儿来的甜？不花钱收拾窑洞，哪儿来的四间大客房？窗明几净，冬暖夏凉。我们这代人啊，苦怕了，就知道舍不得，啥也舍不得。比较起来，还要说我儿子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有思想，有干劲儿，干啥像啥。
我儿子刚当村主任的时候，村里穷得连个开会的地方都没有，一开会就把人叫到我这儿来，烟头儿撂得满地都是，东西想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我累得要命，还得给他们打扫卫生！现在好了，省委组织部包了我们村的扶贫，上边儿给拨了资金，把活动室建起来了。开会有地方了，活动也有地方了。还配发了健身器材，让村里的老年人活动健身。当初在我家开会，到了饭口，当然要吃饭。今天五个人，明天七个人，后天十多个。我想开了，累就累点儿，招待好了就是支持儿子的工作。如同把他养大一样，理所应当，不求回报。别说养他了，我养了三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六个儿女，像抱窝的老母鸡，村里给我起外号叫幼儿园。我都是付出，从没想过回报。这些来家里开会的都是大小干部，他们开会也是为村里人谋光景。每回我都问好人数，提前准备，凉菜、热菜、米饭、馍馍。如果人多，就吃肉末炸酱面，还要做个鸡蛋西红柿卤。因为有人不吃肉。家里土鸡下的蛋，我一个也舍不得吃，都留给他们。吃就吃了，只要他们能给村里人办实事，咱贴点儿怕啥？过一段时间，还给他们调剂着吃顿饺子。有时候，儿子看见我捉蝎子，说我，说重了，我也顶他，说我卖蝎子的钱不能买几袋面吗，你每天往家里领这么多人，五天就要吃一袋面，天下能掉下？我捉蝎子就有了，就比别人强。你试试整天躺在那儿，连泔水也喝不上！我这样一说，他就蔫儿了。我说，儿子，我知道你为我好。你这主任的妈不好当，屁股拧上了十二个螺丝，慢一点都不行。人们盼着当官，可我感觉官不好当。你要么就不当，要当就干好，给老百姓多办点儿实事，让人家都说你好。你如果干得不如以前的，就失败了。当干部首先要吃亏，能吃亏才是好干部。去年冬天下来救济款了，我就跟他说，咱家不要，家里啥都不缺，把这些钱留给需要的人！我一年光打酸枣就能卖两三千块，啥都有了！儿子说，妈，你一心掰八瓣儿，八瓣儿都为公！
儿子的话我爱听，我拧紧螺丝支持他。
比如说养牛吧，就是他办起来的。如同办农家乐一样，为的是让村里人都挣上钱。他当了村主任以后，把全村闲置劳力都安排了活计，每家每年能多两三千的收入。要么护路，要么种树。他把养牛这个最苦的活儿，留给了他大哥。大哥啊，喂牛是个苦差事，也是个细致活儿，你就喂吧。结果，大儿子一喂上牛，连我老头子也搭上了。父子俩忙得团团转！今天买麦麸，明天买玉米，每天还要添细料。老头子每天早上五点就走了，十点才回来吃早饭。睡午觉都不踏实，下午五点又走了，晚上十点才回来吃晚饭，又把他累成了瘦驴。父子俩总共喂养三十二头牛，都是从日本进口的，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昨天还请了县兽医院的大夫，又是打针，又是喂药，忙得一团糟！有的牛给它输上最好的青霉素，还治不好。这些家伙从日本来，不懂中国话，咱说啥它不懂，它叫唤咱也不明，也没人当翻译。它不爱吃喝，就在料里配上健胃散、消食片，也不行！还要把盐水挂在槽上，让它们来舔盐。我说这哪儿是养牛，简直就是养老人嘛！
有人跟我说，进口牛金贵，需要科学喂养。唉，谁知道啥是科学喂养？我们这儿的条件就是这样。看我家的那头驴，随便给扔一点草吃，它啥病也不害。不像这些日本牛，难养死了。我担心儿子是不是上了小日本的当。我看见他整天拿着手机，说的都是牛的事。我心里比他还上火！这要是喂不好，咋跟村里人交代？听说喂好三头才能挣一头的钱。照这样病下去，还想挣钱？赔光了也赔不起啊！就说昨天那头牛吧，吃得好好的，突然哇地叫唤一声，倒地上就死了。把我老头子吓成了神经病。
牛生病我不能看，一看腿就软得站不起来了。我和老头子把医生都请遍了，实在想不出招儿，就请人给牛说了一堂书！
给牛说书，你听着新鲜吧？
这说书人在城里住着，传话人把话传给我们。我病急乱投医，掏了三百块，请说书人来给牛说一堂书。这人一来就说，管牛的神可多了，天神神，地神神，中间还有个牛神神。我给牛神神说一堂书，让牛神神保佑你家的牛！他来到牛圈前，摆开架势，手上弹着三弦，脚上还打着板，对着牛又弹又唱。真是对牛弹琴啊！不单他对着牛天上地下地说，还要点香，点小灯，摆上贡品，烧上纸。他说了一会儿书，就扭头冲我们喊，事主给牛神神跪下，磕头！我和老头子赶紧给牛跪下，给牛磕头。说书人又接着说书。说了一会儿书，又冲我们喊，事主给牛神神跪下，烧纸！我和老头子又赶紧给牛跪下，给牛烧纸。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小时，又磕头又烧纸，结果屁事也没顶！妈的，白白花了三百块，说起来都丢人。但我尽心了，啥鼓都敲过了。牛还是不好，咱也没办法。
后来，县兽医站的大夫又来了，打针，吃药。我把玉米冲成糊，硬往牛嘴里灌。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没过几天，这些牛好啦！
哈哈，李老师，我不识字，说话也没准头，咱们就是聊闲话，以前咋穷的，现在咋好的。要说富裕，咱还要往前奔；要说脱贫，我完全达到了。就像县委加书记自己作词自己唱的歌一样，美好的日子刚刚开始！想不到，他还会自己作词自己唱。他到我家来过几次，跟我一起吃馍馍，问我日子过得咋样，愁钱不？我说，你看我这日子，都在炕上呢，一垛一垛的！我还愁啥钱？直补款，养老金，打酸枣，捉蝎子，都是收入，都是钱。我种了那么多杏树，捡下的杏核儿都是钱。一斤能卖两块！还有我家的红枣，你也吃了，甜吧？这也是钱。我拿着南瓜子、红枣，到河边旅游区去卖，外带爆米花，一袋十块！这些不是钱是啥？家业就要靠自己创。我记着老辈儿常说的一句话，脑筋转一转，银洋拄拐棍儿。啥意思？只要你动脑筋，挣的银洋摞起来能当拐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