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花,哪里安家
我明天就搬家了,连人带狗!
贺福平说着,从帐篷里拿出小板凳让我坐。
李老师,我们养蜂人就是这样,追着花走,哪里有花哪儿安家,处处无家处处家。卸下蜂箱,帐篷一搭,我和媳妇就过上日子了。
帐篷里放了两个大桶,一个桶装粮食,一个桶装衣被。
为啥要装桶里呢?万一遇上雨雪,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帐篷塌不塌,桶里的东西都是干的。人累得搭起帐篷就要睡觉,被子泡了雨水咋睡?其他湿不湿的,都能凑合。人能凑合,狗也能凑合。这样的经历多了,就摸索出经验。还要在桶上写上字,这个是衣服,那个是米。一下车,媳妇就淘米做饭,我就卸蜂箱、搭帐篷。搬家装车的时候,啥都要带,高压锅、煤气灶,一个家啊!喂狗的狗粮、人吃的东西,特别是水。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哪儿去找水?带的水必须够一个星期,还要刷牙、洗脸。三四天以后适应了,也休息好了,就可以去找水了。九米六的大车,零七八碎,除了必需品,剩下全是蜂箱,满满一车!不管装车还是卸车,蜜蜂都烦。它们受不了震动。一个不注意飞出来就蜇人。我和媳妇整天让蜜蜂蜇,真叫疼。指甲心、耳根儿,这些地方最疼。蜇手都不知道疼了,麻木了。但是,疼归疼,好是好。很多人不知道,蜂毒有益健康,多少年来我没感冒过,也没关节炎。
得了,蜂箱装好了,蜜蜂也安静了。出发!人、狗一车走。再冷的天都得走。不走,下雪就走不了啦,一天都不能耽误。要看天气预报,如果当地要下雪,就要赶到雪前走,雪后高速就封了。节气对养蜂人非常重要,不懂就养不好蜂。养着养着,蜂没了。
一声令下,车就上路了。狗有狗的地方,我与驾驶员坐一起。我必须跟车。路上有个啥事谁能管得了?再说,你不跟车就没人拉,一车的蜂啊,人家不担这个险!
到了地方,安营扎寨。白天不管多累,睡觉前必须走一圈儿蜂场。就是睡下来,闭上眼睛,还在蜂场里。半夜狗一叫,我立刻冲出去,肯定冲出去。人地两生,不知道会碰上啥事。打雷听不见,再大的雷也听不见,狗一叫我就听见了。
蜂场不是乱找的,不能见有空地方就停车。除了要防止蜜蜂水土不服,还要看看附近有没有医院,有没有鸡场、猪场。如果有,这地方就免不了有抗生素的东西。蜜蜂采进去了,蜜就出问题了。收蜂蜜的一来,都要化验。老贺,你这蜜里有抗生素啊!我说胡扯!人家说你自己拿蜂蜜去化验,费用我出。我说化验就化验,费用不用你。结果,一化验,有抗生素!哎哟,咋回事?一找原因,跟医院挨近了!得,我这蜜就一落千丈。首先是出不了口,人家国外要求得特别严。勉强收了吧,人家的一块,我的四毛。
眼下,永和的枣花接着槐花开。枣花开过了,我们就该搬家了。舍不得走也得走,离开妈,离开自己真正的家。我常常感叹,做儿女的,特别是我,在老人身边停留的时间太短了。一年在永和两个多月,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沟里。天天围着蜜蜂转,又能见妈几次面?
下一站,辽宁锦州,那儿的荆条花正开!荆条花谢了,就去海拉尔采油菜花。那儿连着俄罗斯,蜜蜂不用办护照,就能出国采俄罗斯的油菜花。海拉尔过季了,就去呼伦贝尔。一望无际的草原,一望无际的荆条花。
可以说,这是一条闯关东的路。路程远,人受罪,没办法。为啥没办法?我原来是走西口的路,现在不能去了,打农药太厉害。机械打。蜜蜂一去全死了。你还不能找人家。你养蜂是为生活,人家种地也是为了这张嘴。你不要讲为国家做贡献,说到底还是为自己,是不是这个道理?人家说我地里的虫子起来了,你能说别打药吗?我只好另外选路,闯了关东。老百姓还说,老贺你咋不来我们这儿了?我说树挪死,蜂挪活。
我要去的锦州,荆条是野生的;海拉尔和呼伦贝尔,油菜不长虫,农民也不会打药。我要尽量采山花、野花、树木花。永和的洋槐是野生的,酸枣也是野生的,这些都是最好最放心的蜜源。
特别是永和的槐花,漫山遍野,取之不尽。这里不受工业污染,周围几乎没有别的开花植物,保证了槐花蜜的纯净。槐花蜜是色、香、味都完美的蜜种,放上三五年也不会结晶。看上去清,吃到嘴稠,闻着就馋掉牙。要说,永和这地方土地贫瘠,而偏偏槐花在这里自然盛开,老天真公平啊!现在,咱永和不光是槐花蜜显耀市场,槐花茶、槐花饼、干槐花、冻槐花齐头并进。老百姓的日子也像槐花一样蓬勃绽放,香气扑鼻。
在来到永和之前,我们的帐篷像一朵大蘑菇扎根在云南的红土地上,追的是油菜花、蚕豆花,一住上百天。喝的山泉水,伴着日和月,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然后,是湖北、河南,跟着节气,抢花夺蜜。
沿黄河岸,听黄河水。
流浪的人,流浪的狗。
下雨刮风,无冬历夏。
闷头干活,俩人少话。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唯有养蜂人,夜夜帐篷歇。
流浪复流浪,想家想妈妈。
就像那支歌里唱的——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呀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走啊走啊走啊走
走过了多少年华
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
又是一个春夏……
大地走遍了,人困狗乏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永和的槐花开了。漫山遍野,遍野漫山!
我们又回来了,从河南回到家乡赶槐花。
回到了家,见到了妈。泪眼望着泪眼,泪花连着泪花。
李老师,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为啥成了养蜂人?为啥养起了蜂?养蜂我是个大外行,当初就是为了我妈,她老人家不容易!父亲五十多岁就撒手西去,妈一个人拉扯我们长大。风里雨里,起早摸黑。在养蜂之前,我十九岁就开大车,给人家送货运货。多陡的坡爬过,多险的路不怕。后来,我妈得了一场病,几个医院都查不出原因,各种的药吃了不少,但就是不见好,气亏力衰。有人跟我说,给你妈喝点儿蜂王浆试试。我开始也不信,啥药吃了都治不好,蜂王浆能管事?病急乱投医吧,我给她买蜂王浆喝。嘿哟,想不到喝了两盒就有好转,妈说身上有劲儿了。我又接着给她买。这一买,就发现问题了,蜂王浆有假的,吃了不顶用!我突发奇想,我能不能自己学着养蜂,自己产蜂王浆呢?那样就不会有假的,妈就有救了。
自从动了这个念,我就上了这份心。
这一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要改行,半路出家,可想有多难。
哪儿去找师傅?谁会来教我?
俗话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我思来想去,突然眼睛一亮,哎,我帮着运的货里就有蜂箱啊!那些托运人就是养蜂者,我还找谁拜师呢?他们不就是现成的吗?
我一提出这个想法,家里外头,没人同意。说多少年了,永和人养蜂的,上去一个败一个,上去一个死一个,没一个成功的。蜂死个精光,钱赔个精光,都说我也成功不了。有个外地来永和养蜂的人跟我说,你也别养了,这个技术你学不到手,咱俩合起来搞一辆车,你就管开车,拉着蜂到处跑,到时候养蜂赚的钱咱俩对半。我说不干。他说为啥。我说我是一头犟牛,一条路走到黑。为啥你们能干,我就干不了?再难难不过铁杵磨针,我一定要把这个技术学到手。
我开始盯住这些养蜂人,谁找我拉活儿,我就让他教我养蜂。我问这问那,谁都不愿意教。行,你不教,我就不走了,停车、耍赖、坐在地上。
他们只好说,师傅你上来。
我说瞌睡了,得睡会儿。
他们就说你上来吧,我教你。
我说好,你要跟我讲养蜂的话,别跟我讲江湖话。江湖话我懂。
这些人就开始给我讲如何养蜂。一讲一宿,都像蜜蜂钻到我心里了。
快天亮了,师傅说我讲困了。
我说你睡吧,到了地方我喊你。
讲的人讲困了,听的人没听够。我就这么厉害,跟养蜂较上劲儿。可是,我也发现,有时候一谈到关键的技术,他们就不说了,就给我戴高帽,说你一定能养成,一定能养好。我就把车停下来,说我也困了,得找个地方睡觉。他们又急眼了,求我开车。我说,老辈人讲,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也不见得没道理。没道理就传不下来了。可那也得分什么事!你是湖南的,他是四川的,我是山西的。全国这么大地方,这么多蜜源,不见得咱们会扎堆儿抢蜜源。你们不也说了吗,现在是荆条花开的时候,有的去了邯郸,有的去了承德,还有的去北京密云了。这些山区都有荆条花,都有蜜源,对吧?咱们碰上了就是缘分,你们把技术教给我,是我的福分,我感谢你们。往后,咱们各走各的路线,各放各的蜂,不会夺了你们饭碗,对不?
他们点头说对着哩。
终于,我养起了蜂。
古人说,事非经过不知难,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是:不养蜂不知难,养起蜂来破了产。
一上手,接连失败五年,赔得倾家荡产!
各种原因:一是掌握不了花开时间,追不上好蜜源;二是蜂生病,一死一大片;三是技术不过硬,管理不到位。
最惨的时候,最落魄的时候,亲戚朋友没有一个再支持我。没地方借钱,有地方欠债。你借了人家的钱,还没还你又借去了,那不叫脸皮厚,是根本没脸了。可是,没办法,还得伸手。不借我走不下去了,只能去死。
我为啥要死?我没有死罪。
媳妇哭成泪人。我说别哭,人家不是讲了吗,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养蜂场更不相信眼泪!
没人能扳得动我这条犟牛,走到天黑也不回头!
第六年,我总结经验,一下子来了个大爆发!
当年挣了六十万。我提上蜂蜜,提上烟酒,挨家还钱。
从那以后,我年年丰收,盆满罐满。
养蜂这门技术,你就是到了八十岁、一百岁,还要学习,还要不停地学习。你不要想着我这个水平可以了,那你就错了,就失败了,明年就失败!要每天学,每天问,你才能成长,才能过这关,千万不能牛!因为它是个昆虫,它要飞出去把蜜给你采回来。有的蜜蜂飞出去就回不来了,和人一样,病了。这个学问不是一下子、两下子就能掌握的。
话又说回来,蜜蜂又是最好领导的,它们组织性、纪律性特别强。养蜂人好比是将军,蜜蜂就是他的士兵。你不用说你们快干活儿去,它们自己就该干啥干啥了。我最瞧得起它们,觉得它们跟我一样,用不着谁说啥!
我养蜂,吃尽苦中苦;蜂采蜜,也吃尽苦中苦。
蜂王下一个卵,二十一天这只蜜蜂就出房了。二十三天就锻炼翅膀,认认家门。二十六天它就开始干活儿了。蜜蜂的一生,最多能活六十天。从生到死这六十天,有二十多天都在干活儿,干完就老了,就死了。科学家说,一只蜜蜂的一生,飞行的距离是地球周长的三圈儿半!为了给我们带来甜蜜,它们就这样辛苦,这样遭罪,一想起来我都会流泪!
养蜂这个行业就怕失传。我很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来干。儿子说,让我先出去闯荡一番吧,有了社会经验再回来。我说也行,你去闯荡吧,爸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我还指望你帮我出一本养蜂的书,让想干这行的人跟着我的书走!
养蜂,让我辛苦,让我快乐,让我富有。
我的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是我用一瓶又一瓶的蜂蜜供出来的。我说,你们想再上,我还供你们!
我妈常年吃上自家产的蜂王浆,今年七十三了,硬朗得像棵树。
李老师,你知道吗?我的名字还是我妈给起的呢。当年起名字,妈说,就叫福平吧,把福装进瓶子里,一生就安稳了!
没想到,我如今真的把福装进瓶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