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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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术第一

术者何?心术之谓也。孟子称“仁术”,谓有是术然后体用乃有可言也;又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19]不有彀以为之闲,学皆伪学矣。述辨术第一。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

古之学者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今之学者为人,欲见知于人也。(程明道 颢)

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程伊川 颐)

启超案:《论语》此二章,学者视为老生常谈,习焉不察久矣。实则为学不于此源头勘得确实,直是无用力处。二程之解释最当。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

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陆象山 九渊)

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田地不洁净,则奋发植立不得。古人为学,即读书然后为学可见。然田地不洁净,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陆象山)

入道之路,莫切于公私、义利之辨,念虑之兴,当静以察之。舍此不治,是犹纵盗于家,其余无可为力矣。(方正学 孝孺)

今人为学,多在声价上做,如此,则学时已与道离了,费尽一生工夫,终不可得道。(胡敬斋)

数年切磋,只得立志、辨义利,若于此未有得力处,却是平日所讲,尽成虚话,平日所见,皆非实得。(王阳明 守仁)

学绝道丧,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涛中,且须援之登岸,然后可授之衣而与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涛中,是适重其溺也。(王阳明)

学绝道丧之余,苟有兴起向慕于学者,皆可以为同志,不必铢称寸度而求其尽合于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为造端立命者,则不容有毫发之或爽矣。(中略)今古学术之诚伪邪正,何啻碔砆[20]美玉,有眩惑终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无二,而其变动不拘,充塞无间,纵横颠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见,而又饰之以比拟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训,其为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诳己诳人,终身没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厘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难若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王阳明)

《论语》所谓异端者[21],谓其端异也。吾人须研究自己为学初念,其发端果是为何,乃为正学。今人读孔孟书,只为荣肥计,便是异端。(夏廷美)

圣门教人求仁,无甚高远,只是要人不坏却心术。狂狷是不坏心术者,乡愿是全坏心术者。(钱启新 一本)

启超谨案:居今日而与学者言义利之辨,无论发心体认者渺不可得,但求其不掩耳却走者,盖千百中无一矣。何也?所谓权利思想,所谓功利主义,既已成一绝美之名词,一神圣之学派。今乃举其与彼平昔所服膺最反对之学说而语之,匪直以为迂,且以为妄耳。吾今为一至浅之解释以勘之,先哲所谓义者,诚之代名词耳;所谓利者,伪之代名词耳。吾辈今日之最急者,宜莫如爱国,顾所贵乎有爱国之士者,惟其真爱国而已。苟伪爱国者盈国中,试问国家前途,果何幸也?骤执一人而语之曰“尔之爱国伪也”,未有不艴然怒者,而究其极,果为真为伪,苟非内自鞫之,而他人安能察也?试自鞫焉,吾知其中必有两种人:其一,则本无爱国之心,而以此口头禅可以自炫于天下,冒之以为名高也,此明察其伪而安之者也;其一,则受风潮之刺激,闻先觉之警导,其爱国心激发于一时,自问现在之一念,似未尝杂以伪者存,而此念之果能确实久持与否,在我抑未能自信也。由前之说,则自暴自弃,甘于为小人,不足责矣;由后之说,则吾将来或成就一真爱国者,或成就一伪爱国者,其几甚微而用力不可以不豫也。吾侪无论何人,于并时朋辈中,或其所交者,或其所闻者,必尝有数人焉。在数年前,自命为爱国志士,同人亦公认其为爱国志士,而今也,或以五六七品之头衔、百数十金之薪俸,而委蛇以变其节也;或征歌选色于都会,武断盗名于家乡,而堕落不可复问也,则必指名戟手而唾之曰:“某也某也,其平昔所谈爱国皆伪也!”设其时,有旁人语我曰“数年以后,恐足下其亦如彼”,则我必艴然怒也。庸讵知彼辈自始固非尽出于伪,如吾所谓自暴自弃、甘心为小人也。其数年前受风潮之刺激,闻先觉之警导,而忽然激发其一念之热诚,犹吾今日也。顾何以今竟若此,则以承数百年学绝道丧之余,社会之腐败已极,自其未出胎之始,已受种种污恶之遗传性,又自孩提稍有知识以迄于弱壮,其浸染于无形之恶教育者,至深且厚。及其受风潮之激刺,闻先觉之警导,而忽焉有此一念之热诚,正乃孟子之所谓外铄[22]。而前此种种之恶根,与此一念正成反比例者,卒未之能拔。及其一旦离学界以入于他种之社会,则其社会又自有其种种之恶现象相与为缘,而与前此所留之恶根,如电斯感,如芥斯投,故不转瞬而所谓此一念之热诚者,乃如洪炉点雪,销归无有也。吾侪自问视阳明先生何如?以阳明先生之大贤,犹曰“十余年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而吾侪谓一时受刺激、闻警导所发之热诚,遽足以自信,多见其不知量也。诚如是也,则我今日所指名唾骂之夫己氏,安保其不为数年后我躬之化身也?今欲免之,其道何由?亦曰于陆子所谓“打叠田地洁净”,王子所谓“援之登岸”者,痛加工夫而已。以孔子之言言之,则为己也,喻义也。此关不勘得真,不操得熟,则终是包藏祸机,终是神奸攸伏,他日必有夺其宫而坠诸渊者。安得不惧!安得不勉!

先师讲学山中,一人资性警敏,先生漫然视之,屡问而不答;一人不顾非毁,见恶于乡党,先师与之语,竟日忘倦。某疑而问焉,先师曰:“某也资虽警敏,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为恶不可复悛矣。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时狂心,销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为善,何事不办?此待两人所以异也。”(王龙溪 畿。先师指阳明)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被此树遮覆,下被此树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养得此根。”(《传习录》。先生指阳明)

启超谨案:象山所谓田地不洁净,则读书为借寇兵、资盗粮;阳明所谓投衣食于波涛,只重其溺。以此二条参证之,更为博深切明。盖学问为滋养品,而滋养得病根,则诚不如不滋养之为愈。趋避巧而复藏密,皆非有学问者不能,然则学问果借寇兵、资盗粮也。近世智育与德育不两立,皆此之由。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倾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中略)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势有所必至矣!(王阳明)

启超谨案:王子此言,何其淋漓沉痛一至于是!读之而不羞恶、怵惕、创艾、奋发者,必其已即于禽兽者也!其所谓称名借号曰“吾欲以成天下之务”,而诚心实意乃以济其私而满其欲,吾辈不可不当下返观,严自鞫讯曰:若某者,其能免于王子之所诃乎?若有一毫未能自信也,则吾之堕落,可计日而待也。夫以王子之时,犹曰此毒沦浃心髓既已千年,试问今之社会,视前明之社会何如?前明讲学之风遍天下,搢绅之士日以此义相激厉,而犹且若是,况于有清数百年来,学者公然以理学为仇敌,以名节为赘疣?及至今日,而翻译不真、首尾不具之新学说搀入之,我辈生此间,其自立之难,视王子时又十倍焉。非大豪杰之士,其安能脱此罗网,以自淑而淑世耶?

妄意于此,二十余年矣,亦尝自矢,以为吾之于世无所厚取,自欺二字,或者不至如人之甚。而两年以来,稍加惩艾,则见为吾之所安而不惧者,正世之所谓大欺,而所指以为可恶而可耻者,皆吾之处心积虑,阴托之命而恃以终身者也。其使吾之安而不惧者,乃先儒论说之余,而冒以自足,以知解为智,以意气为能,而处心积虑于可耻可恶之物,则知解之所不及,意气之所不行,觉其缺漏,则蒙以一说,欲其宛转,则加以众证。先儒论说愈多,而吾之所安日密,譬之方技俱通而痿痹不恤,搔爬能周而痛痒未知,甘心于服鸩而自以为神剂,如此者不知日凡几矣。呜呼!以是为学,虽日有闻,时有习,明师临之,良友辅之,犹恐成其私也。况于日之所闻,时之所习,出入于世俗之内,而又无明师良友之益,其能免于前病乎?夫所安者在此,则惟恐人或我窥;所蒙者在彼,则惟恐人不我与。托命既坚,固难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于是,毁誉得失之际,始不能不用其情。此其触机而动,缘衅而起,乃余症标见,所谓已病不治者也。且以随用随足之体,而寄寓于他人口吻之间,以不加不损[23]之真,而贪窃于古人唾弃之秽。至乐不寻,而伺人之颜色以为欣戚;大宝不惜,而冀时之取予以为歉盈。如失路人之志归,如丧家子之丐食,流离奔逐,至死不休,孟子之所谓“哀哉!”[24](罗念庵 洪先)

启超谨案:念庵先生者,王门之子路也,王学之光辉笃实,惟先生是赖。此段自叙用力,几经愤悱,与前所钞阳明语“学绝道丧之余”一段参观,可见昔贤自律之严、用功之苦,而所谓打叠田地工夫,真未易做到也。其所云“觉其缺漏,则蒙以一说;欲其宛转,则加以众证”,“托命既坚,固难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此直是勘心入微处。自讼之功,行之者既寡。即行矣,而讼而能胜,抑且非易。盖吾方讼时,而彼旧习之蟠结于吾心者,又常能聘请许多辩护士,为巧说以相荧也。噫,危哉!

李卓吾倡为异说,破除名行,楚人从者甚众,风习为之一变。刘元卿问于先生曰:“何近日从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谁不欲为圣贤?顾无奈圣贤碍手耳。今渠谓酒色财气,一切不碍,菩提路[25]有此便宜事,谁不从之?”(邹颍泉 善。颍泉,东廓之子也)

启超谨案:今世自由、平等、破坏之说,所以浸灌全国,速于置邮者,其原因正坐是,皆以其无碍手也。然卓吾谓酒色财气不碍焉耳,未尝必以酒色财气为圣贤也,而自由、平等、破坏,则以为豪杰志士之鹄焉。此正阳明所谓其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也。故昔之陷溺利欲、弁髦私德者犹自惭焉,今则以为当然。岂徒以为当然,且凡非如是者,不足以为豪杰。呜呼,是非之心与羞恶之心俱绝,相率而禽兽矣!

学者以任情为率性,以媚世为与物同体,以破戒为不好名,以不事检束为孔颜乐地,以虚见为超悟,以无所用耻为不动心,以放其心而不求为未尝致纤毫之力者,多矣。可叹哉!(王塘南 时槐)

启超谨案:此当时学风败坏之点也。今日之学风,其所以自文饰回护之词,虽与此异,然其病正相等。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为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著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安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同,彼其所握之机缄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亦奈之何哉?(顾泾阳 宪成)

启超谨案:此为矫正王龙溪之说而发也。龙溪为阳明高第弟子,而其学有所转手,其言曰:“心亦无善而无恶,意亦无善而无恶,知亦无善而无恶,物亦无善而无恶。”王学末流之敝实自此,故晚明儒者多矫正之。今则此种口头禅固无有矣,而破坏之说正与此类,言破坏者,动曰一切破坏,而旧道德尤其所最恶也。一言蔽之,则凡其所揭橥者,皆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而已。

圣人所以为圣,精神命脉全体内用,不求知于人,故常常自见己过,不自满假,日进于无疆。乡愿惟以媚世为心,全体精神尽从外面照管,故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王龙溪)

乡党自好与贤者所为,分明是两路径。贤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从人转换。乡党自好,即乡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始有违心之行,徇俗之情。虞廷观人,先论九德,后及于事,乃言曰“载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观人者,不在事功名义格套上,惟于心术微处,密窥而得之。(王龙溪)

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传习录》。先生指阳明)

先师自云:“吾龙场以前,称之者十之九。鸿胪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之者十之五。鸿胪以后,议之者十之九矣。学愈真切,则人愈见其有过。前之称者,乃其包藏掩饰,人故不得而见也。”(王龙溪。先师指阳明)

启超谨案:孔子恶乡愿,孟子释之曰“恐其乱德”,诚以伪善之足以蠹社会也。龙溪解释乡愿与圣贤之别,最为博深切明,而阳明自述进学之次第,其早岁、中年且不免此,然则古今能免者几人耶?阳明自道之而不讳,此其所以异于乡愿也。

夏廷美听张甑山讲学,谓:“为学,学为人而已。为人须求为真人,毋为假人。”廷美怃然曰:“吾平日为人,得毋未真耶?”

启超谨案:吾侪平日为人,得毋未真耶?

启超又案:以上所钞,皆言辨术之功,不可以已也。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大学》)

学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程明道)

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著实用力。(王阳明)

“学要鞭辟近里著己”,“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王阳明)

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著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红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标末妆缀比拟,凡平日所谓学问思辨者,适足以为长傲遂非之资,自以为进于高明光大,而不知陷于狼戾险嫉,亦诚可哀也已!(王阳明)

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使在我尚有功利之心,则虽日谈道德仁义,亦只是功利之事,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一切屏绝之说,犹是泥于旧闻,平日用功,未有得力处。(王阳明)

学者大患,在于好名。今之称好名者,类举富贵夸耀以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为而为,虽其迹在孝弟、忠信、礼义,犹其好名也,犹其私也。古之学者,其立心之始,即务去此。(徐曰仁 爱)

“无所为而为”五字是圣贤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吕心吾 坤)

启超谨案:学者闻辨术之说,莫不以为迂,但今试问:苟有所为而言爱国,尚足为爱国矣乎?故曰:“立心之始,即务去此。”不去此则率天下而伪也。

千古学术,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违,不违此也;日月至,至此也。(王龙溪)

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钱绪山 德洪)

心迹未尝判,迹有可疑,毕竟其心尚有不能尽信处。自信此生决无盗贼之心,虽有褊心之人,亦不以此疑我;若自信功名富贵之心与决无盗贼之心一般,则人之相信,自将不言而喻矣。(王龙溪)

处事原属此心,心有时而不存,即事亦有时而不谨,所谨者在人之可见闻耳。因见闻而后有著力,此之谓为人,非君子反求诸己之学也。(罗念庵)

学者不知一念之差,已为跖之徒也,故视得志之人负于国家,往往窃叹之。岂知己之汲汲营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时,不过成就结果之耳。(潘雪松)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26]。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恶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释、妄名理、妄言说、妄事功,以此造成妄世界。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人心自妄根受病以来,自微而著,益增泄漏,遂受之以欺。欺与慊对,言亏欠也。《大学》首严“自欺”[27],自欺犹云亏心。心体本是圆满,忽有物以撄之,便觉有亏欠处。自欺之病,如寸隙当堤,江河可决。(刘蕺山 宗周)

自欺受病,已是出入人兽关头,更不加慎独之功,转入人伪。自此即见君子,亦不复有厌然情状,一味挟智任术,色取仁而行违。心体至此百碎,进之则为乡愿,似忠信,似廉洁,欺天罔人,无所不至,犹宴然自以为是,全不识人间有廉耻事。充其类为王莽之谦恭,冯道之廉谨,弑父与君,皆由此出。故欺与伪虽相去不远,而罪状有浅深,不可一律论。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伪字。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刘蕺山)

启超谨案:蕺山先生此论,言妄、欺、伪三者之辨,最可体认。妄者,犹佛说所谓无明,与真如本体相缘,殆人生所不免。欺则心之矣,然欺焉者,其羞恶之心犹有存焉。伪则安之矣,安之则性之矣。人而至于伪,更无可救,戒哉!

今为学者下一顶门针,即“向外驰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侪试以之自反,无不悚然汗浃者。凡人自有生以来,耳濡目染,动与一切外物作缘,以是营营逐逐,将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来旧矣。学者既有志于道,且将从来一切向外精神,尽与之反复身来,此后方有下手工夫可说。须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无奈积习既久,如浪子亡家,失其归路。即一面回头,一面仍住旧时缘,终不知在我为何物。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为躯壳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而不知其为口耳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性与命矣,不知其为名物象数也。求之于躯壳,外矣;求之于口耳,愈外矣;求之于名物象数,外之外矣。所为一路向外驰求也。所向是外,无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饮食焉外,一动静语默焉外,时而存养焉外,时而省察焉外,时而迁善改过焉外,此又与于不学之甚者也。是故读书则以事科举,仕宦则以肥身家,勋业则以望公卿,气节则以邀声誉,文章则以谀听闻,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学者须发真实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只干办在我家当,身是我身,非关躯壳;心是我心,非关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关名物象数。于此体认亲切,自起居食息以往,无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而得,天地万物,无非我有矣。总之,道体本无内外,而学者自以所向分内外。所向在内,愈寻求,愈归宿,亦愈发皇,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寻求,愈决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学者幸早辨之。(刘蕺山)

启超谨案:以上所钞,皆示学者以辨术下手工夫。先哲所言关于此事者尚多,要之讲到真学术,千言万语,不过归著于此。此不过录其最痛切者耳,而学者或疑焉,曰:“专标为己为学的,岂不近于独善其身?提挈过重,则学将为无益于世矣?”应之曰:不然。孔子所谓为己,与杨朱所谓为我者全异。为己者,欲度人而先自度也。苟无度人之心,则其所以自度者,正其私也。而先哲所谓一念之微处,不可问也。故《传习录》又云:“释氏只是一统事,成就一个私己的心也。”(阳明此语却非能见佛学真相者。今引之,但以证先哲所谓为己之说,正与成物不能相离而已。)然不能自度而言度人,正恐人之未度,而己先陷溺。又复借度人之口头禅语,以自饰其污秽充塞之心地。阳明所谓诳己诳人、终身而不悟者,举国中多是此等人,宁为国之福乎?孔子曰:“是固恶乎佞者。”[28]其引此说以难昔贤辨术之要旨者,皆佞而已矣。

为学莫先于辨诚伪,苟不于诚上立脚,千修万修,只做得禽兽路上人。(刘蕺山)

世人无日不在禽兽中生活,但以市井人观市井人,彼此不觉耳。(刘蕺山)

启超谨案:此两条最痛切,勿视为嫉俗之言。

有友问:“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坏。”王金如云:“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论一名字,贻祸不是小小。”友谓:“即如今日之会,来听者亦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亦足取。”先生曰:“此语尤有病。这会若为名而起,是率天下而为乱臣贼子,皆吾辈倡之也,诸友裹足而不可入斯门矣。”友又谓:“大抵圣贤学问,从自己起见。豪杰建立事业,则从勋名起见。无名心恐事业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错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此一段精神,所谓诚也。惟诚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虚假,便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刘蕺山)

启超谨案:此言真乃勘析入微,我辈所当常目在之也。名誉心本是导人奋发卓立之一法门,但所谓名誉心者,与好名自有大别。如战国时之武士,苟有损其勇名,则宁以身殉之。所谓宁牺牲生命,毋牺牲名誉,此即所谓名誉心也。今日本此风特盛,西人亦多有之,孔子所谓“知耻近乎勇”也。若乃好名者则异是,彼其最终之目的则利益,而名誉不过间接之目的而已。一旦名誉与利益不能两存,则彼所愿牺牲者,于彼乎?于此乎?利益且然,遑论生命?此安可目之曰名誉心也?蕺山所谓“从来豪杰能成一事业,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可谓千古名言,西人所谓“烟士披里纯”[29]也。其志愿注此一事,目非是无见,耳非是无闻,心非是无虑,举人间世最可歆羡之事,不足以易其志;举人间世最困危之事,不足以夺其志。夫是以诚而能动也。而不然者,而谓能生出事业来,未之前闻也。蕺山曰:“这会若为名而起,则率天下为乱贼者,皆吾辈倡之。”今日之会亦多矣,倡焉者与从焉者,其亦于此一勘焉否也?更申言之,则专问其无所为而为,抑有所为而为已耳。

题解三 儒家德教有何重要性?

看似有些缠绕乃至吊诡的是,一方面,正因为儒学的根基或起始处,乃是“认识本位”而非“伦理本位”的,它才从来都只是一种“学”,而非一种“教”;否则的话,就像当代西方神学日益显露的那样,便会自以为已经从“伦理本位”获得了理由,哪怕只是假着“道德之名”,就去编造出既超出认识界限又拒绝理性解释的,只需要去闭着眼睛盲从的“超越性存在”。而另一方面,又正因为其他“人生解决方案”,只需要假托或虚妄地告诉你,还有个“超越性存在”正高居其上,要求你去严守“摩西十诫”之类的道德,所以,在其他文明类型中真正吃紧的,就从来都不是道德,而只会是宗教。由此也就反证出,反而是一种从“认识本位”出发的文明,必须以理性去开展道德的教化,否则就无法落实价值的规范,由此就凸显出“德教”的重要性来了。

(刘东:《德教释疑》第三章)

题解四 为什么倒是成己之学?

如果把儒学内部的“孟荀之争”,看作社会上“儒杨之争”的投射,那么,一旦再把“孟荀互补”带到了社会层面,也就会直接扩大为我所讲的“儒杨互补”了。而我们由此也便足以领会到,一方面,尽管儒学强烈地反对杨朱的极端利己主义,它却同它的对立面一样,还是要立足于作为思考起点的个体。另一方面,虽说都必须直面人生的有限性——那是由“先秦理性主义”所必然导致的困境——可是,它们一个毕竟勇敢地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一个则颓然地认定这问题根本就“无法解决”。也正因为这样,即使两者都属于“为己之学”,杨朱却只能退而龟缩为“利己之学”,而儒家则昂首挺进成了“成己之学”。

(刘东:《德教释疑》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