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阿黛(02)
众人纷纷从中剖开,原本喧嚣的广场顿时鸦雀无声。
一队银甲红缨骑兵缓步而来,长枪林立,马蹄哒哒,所到之处,万众垂头敛容息气。
银甲红缨骑兵临近,只见为首那人端坐高头白马之上,生得如女子般粉妆玉琢,一身银白盔甲外又披着如伞白裘,颔下用一颗硕大的红色宝石扣住,红白相映,皎皎如玉树临风,翩翩似人中龙凤。他嘴角眉梢含着丝许笑意,那是极温和极谦恭的笑,芳菲妩媚。
“天啦,好清俊高雅,好风流俊俏。我好喜欢。”旁边有华衣锦服的年轻女子撮嘴轻叹。
“住嘴!”女子身边管家模样老者伸手捂她樱桃小嘴,“那是鹄鸣山大君,南蜀第一名剑公子,杀人如头点地——要让他听见,小姐你能否活过明晨也是两说。”
女子从老者指缝中偷偷觑去,正对上龙定银温和笑颜,顿觉那笑表面芳菲妩媚却如刀似剑,蓦地全身瑟瑟缩缩,再不敢多言一个字。
杜士卡攥着的拳头开开合合。
箩筐里的阿黛仰着一张瘦弱小脸看白马之上的龙定银,瞳眼里红红白白。
龙定银的眼光漫不经心扫过广场芸芸众生,扫过箩筐里的三条小辫女孩,掠过一身虚胖肥肉似乎奄奄一息穿着禅衣的扈载。又瞥见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趁人弯腰垂头便出手,是女人就偷东西,是男人便捞袴下卵蛋的混小子。那些被人捞了卵蛋的男子敢怒不敢言,被偷的女子羞羞怯怯,又见贵人行于前,全都竭力隐忍。
龙定银忍俊不禁嘴角一牵,笑容更是沁人心脾。
骑兵逶迤而过。人群重新活络。
杜士卡挑着箩筐正要走,男孩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丢一捧粟米饼和花花绿绿的女人物什在阿黛箩筐里,大声说,“给你。”
阿黛重新咯咯笑起来,双瞳剪水,潋滟眸光。她从花花绿绿的女人物什中捡起饼子咬一口,鼓着粉红的腮帮咀嚼,樱色小嘴甜蜜蜜,整个人美如仙童
男孩又伸手去揪她小辫,似乎那是他从没有玩过的新奇玩具,将三条小辫都缠绕在指关节上,瞪着桃花眼看她,眼角渐渐弯成月牙儿,笑了。她将粟米饼喂给他嘴里,他怔怔,啊呸一声,又钻进人群中。远远的,四名贝墩士兵也在人群中穿梭寻找小男孩。
回到简陋的客栈里,扈载从箩筐里抱出阿黛,阿黛却指着箩筐叫道:“……卡西冰蓝。”
扈载怔怔,又将阿黛放回箩筐,翻出刚才男孩扔给她的饼,笑容满面地诱导:“饼?”
“卡西冰蓝。”阿黛咯咯笑。
扈载指指饼,又问:“饼?”
“饼。”这次,阿黛准确地说出来扈载希望她说的话。
杜士卡大喜,蹲到阿黛面前,指指自己的鼻尖:“我是谁,小主子,你没忘记吧?”
“瞒瞒。”阿黛歪着头,然后指向扈载,“阿爷。”又指着自己,“阿黛。”
那一天,阿黛会笑,知道且记住了五个词,饼,卡西冰蓝,阿爷,瞒瞒,和自己的名字阿黛。
连续一月大雪飘飘如絮,铜龙凝冻成冰雕,鹅卵石道路坚硬冰冷。
扈大巫病倒在客栈,杜士卡每天独自带着阿黛四处逛,她却再不开口说话。
又是暮色临近,雪花飘逸笼罩铜龙,坐在箩筐里的阿黛怏怏不乐垂下长长眼睫。杜士卡将箩筐吊在胸前准备回去。
突然,那个调皮男孩从暴雪中钻出,他穿着高档锦衣和红色斗篷,斗篷边沿缝着昂贵的皮毛,他如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在人群中穿梭躲藏,所经过的地方不停响起尖叫和咒骂。
男孩哧溜一声滑雪到阿黛面前,从斗篷里掏出绸巾或丝帕扔给阿黛,物品零乱。阿黛尖叫,手忙脚乱地取下自己腰间的枫香木铃铛要送给他,口里大叫“卡西冰蓝”,男孩背着双手踱开,拂拂飘到额前发际雪花,嘴里不屑地哼唧:“讨厌,蛮族女子,一点没见识。我才不要你的臭东西。”
阿黛不知道也不明白这是骂她的话,她指着喷雾中的铜龙,兀自挥舞着手里的木铃铛,一直叫嚷“卡西冰蓝”,在箩筐里兴奋地巅着身子。
男孩很得意,又把身上的红色斗篷解下来扔给她,啪啪拍手,再背着双手在漫天大雪中,如大人物似地昂然踱步离去。在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四名贝墩士兵。
那是阿黛拥有的第一件皮毛斗篷。
晚上,扈载抚摸着斗篷叹息了大半夜,然后拿剪刀绞碎,给阿黛做了一套小袄。
杜士卡把装着阿黛的箩筐背在后面,或者吊着前胸,不管天晴下雨都要出门。他们看铜龙隐在霞蔚云蒸的半空,听来自平原各城堡或西域沙漠清凉州的人说话、争吵、交易,等待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出现的掏蛋少年。
一月又一月。雪融了,花开了,雁南归。然后,花谢了,雁北归,雪来了。阿黛满四岁,头上梳着四条小辫;然后又满五岁,五条小辫子前前后后甩着。她身上的红色小袄变成晦暗的褐色。她学会了她听到的所有语言,但还是没有学会走路。
每隔一段时间,调皮男孩总会突然出现在阿黛面前,或者丢些粟米饼给她的箩筐里,或者丢些他不知从哪里偷来、捡来的女人东西,有时还会恶作剧地丢给她一条小蛇,或是一砣狗屎,但不管怎么样,阿黛都会尖叫,然后咯咯笑,两颊酒窝可爱地跳动。
有一天,调皮男孩丢了两根橘红色发带在阿黛的箩筐里,阿黛抓起发带在头上比比划划,她已经五岁,有五条小辫子,她知道怎么是美。男孩跑走,又大人似地踱回来,歪着头看箩筐里的她,一脸嫌弃:“你真笨。还不会走路?”
“她不会走路,”杜士卡略弯腰,礼貌地反驳道:“但是尊贵的大人,她很聪明,她已经能听会说很多语言,她只是生病了。”
男孩穿着锦衣华服,身后总会不远不近地跟着四个贝墩士兵,定是富极至上的贵家子弟,所以杜士卡叫他大人。
男孩撇撇嘴,“女人真麻烦,什么都不会,就会生病。”他将装着阿黛的箩筐绳索吊在自己背上。
杜士卡抓住绳索不放,“大人,阿黛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