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避孕药
在母亲凌然然看见自己之前,打着赤脚的季心凌已经闪进卫生间,扭开淋蓬头,温水哗哗流下。
对着盥洗镜,她怔怔地看着自己。
额际、胳膊腿儿上都有擦伤和淤血,洁白长裙上血迹斑斑,头发里凝结着一块一块的血痂——血,大部分是那个叫冰莹的小姑娘的。
凌然然踢踏着拖鞋,答答答走到卫生间前,拍门:“心凌,你怎么这么早回来啦?”
对凌然然来说,上班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她可以容忍心凌加夜班,但完全不习惯女儿这么早就早退回家。
开会。心凌懒懒地说,顺手把自己的裙子脱下扔在垃圾桶里,想想,又向门外的母亲说道,“给我剪刀。”
凌然然转身回到客厅,拿了剪刀再次来到卫生间前,拍门:“你这还要去上班吗?”
“不。”心凌拉开门缝,接过剪刀,“妈,你别管我工作上的事好不好?我自己知道轻重分寸的——晚上我在家吃饭。”
凌然然返身回客厅,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拧大,鼻子哼哼,“都二十八了,整天在家赖吃赖喝,你以为我想管吗?晚上我在家吃饭,”她学着心凌的口气,“晚上我在家吃饭——这是通知还是决定什么的?”
卫生间的心凌听不见母亲的嘀咕和抱怨,她拿着剪刀,慢慢地绞着结血痂的头发——或许,如果不是长发挡了视线,我就能早点看到公共汽车失灵,就可以救下那个叫冰莹的圆脸小姑娘。
她绞着头发,地面上汪出一滩浅红的血水。
冲洗干净身上,洗干净剪短了一半的头发,她围着浴巾出来,青春美妙的身材凹凸有致,如出水芙蓉般清雅秀丽。
她趿拉着拖鞋,刻意不看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径直朝卧室走去。
凌然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被剪短的潮湿零乱头发,一瞥之间,已经看到女儿额际的伤痕,以及她胳膊肘上的淤痕,最后,视线落在她腿部一块明显的擦伤部位。
砰,心凌将卧室门关上,扭转门把,上锁。
凌然然惊一下,心也怦怦直跳。听到心凌用电吹风吹头发的隐约声音,怔怔,慢慢起身到卫生间,讶异的视线落在垃圾篓里带血的长裙上,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五味杂阵的酸楚。
然后,她慢慢回到客厅,有些六神无主,再看看女儿紧闭的卧室门,深深的叹口气,起身翻翻平时保存药品的抽屉,怦一声关上抽屉,拿了钥匙和坤包,出门,下楼。
“凌老师,买菜啊?”楼下小卖部的豆油婆婆探头出来看她,满眼是笑,“这天气是热了啊。”
啊啊啊,凌然然嘴里答应着,脚下却是一秒不停地疾步走过小卖部,逃避豆油婆婆鹰隼般探究的眼神。
“你家心凌还好吗?”豆油婆婆再将颈项伸长,不甘心的眼神追着她的背影问。
好好好。凌然然逃也似地冲出小区。
这栋楼是二十年前乡里集资修建的,美其名曰香逸楼。楼里的居民大多是当初远郊学校的老师和乡里干部。二十年来,成都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原本是远郊的居民楼也幸运地划进扩能改造后的大三环,成为繁华都市的一角。
都说远水不解近渴,远亲不如近邻。相互认识的居民楼住户们对邻居的关注度很高,原本是人人得益的好事,但正因为彼此都认识,谁家有点什么芝麻绿豆事,也不管是公开问询还是背后说是非,早晚都会被闲着的婆婆大妈们嚼个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关心不过问邻居们,那不是无情无义人品低下吗?
退休一年来,极富自尊而敏感的凌然然对此十二分不适应,开始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现在已经达到十二分的紧张恐惧。
出了小区门口,凌然然才缓出一口长气,放慢脚步。
她走进药店,尽量装着若无其事。
阿姨要买点什么药?药店的售药小妹极尽谄媚而可爱地讨好顾客,
就是……凌然然有些说不出口,扭脸看着体重计器,站到上面假装称重量,嘴里斟酌着……酒精消毒水,消炎药,云南白药创可贴,棉签啥的,还有……避孕药。
要事前还是事后?是短效、长效还紧急事后?售药小妹手脚麻利地拿出创可贴等物什,然后波浪不惊地问道,省略了避孕药这三个不便再次提起的字。
凌然然从计重器上下来,她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售药小妹剥得精光,看得见她瘦弱的五脏六腑。
都来点。她说,她拿不准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身的,但从厕所里的血衣和剪短头发来看,这事就发生在白天,或许就是午后。她身上有伤。如果是被强要不要报案?如果报案的话会被弄得人尽皆知,还是暂时不报案。
凌然然沉思着,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女儿不受次生伤害:作为母亲的她绝不会允许女儿未婚先孕。
“这个是事前吃。这些是事后吃,效果很好的。”售药小姐上下打量着凌然然,似乎对年事已高的凌然然将吃下这些代表某种暧昧的药物感到不可思议。
付了钱,凌然然狠狠剜一眼售药小姐,将所有东西一古脑地堆进小坤包里,小坤包立时隆起,如大腹便便的青蛙。
凌然然故意装作蛮不在乎的样子,昂着头走出药店。
“凌老师,买药啊?”怕鬼会撞鬼,凌然然在跨出药店的刹那就遇见过去的老同事、老同学肖老师。
肖老师是今年才退休的,两人是师范大学的同学,现在也居住在香逸楼。作为同学、同事和邻居,虽然她们算不上知己,但也不是仇人。
天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鬼鬼祟祟的肖老师是否看见她买避孕药!
“啊啊,喉咙有点不舒服,来买点消炎药。”凌然然礼节性地点点头,浑身不自在,自己也知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又必须堵住肖老师的嘴。万一,她看到真相呢?在说话的同时,凌然然心里的想法和行动的步骤一致,都是要迅速逃离肖老师虚情假意的问候。
“唉,我说,教导主任的儿子再婚了,给发了请柬来。也给你发了吧?——你说这事,怎么二婚也要发请柬请客啊?而且我们不退休了吗?”肖老师很热情地追上凌然然,关切地问,“有没有给你发啊?现在这种滥请客真是不堪重负,红色罚款单啊。”
“有啊,是下月吧?”凌然然陪着笑脸敷衍说道。
“话说,人家结二婚的都请客,你家心凌什么时候吃喜酒可要告诉我一声啊,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老同事老同学,这么大的事可不能不告诉我啊?”肖老师看不来凌然然的脸色,提着一袋水果,紧紧跟上凌然然的前进步伐。
“那不八字还没一撇吗?”在肖老师紧跟的步伐和庞大的身躯映衬下,凌然然的脸色很不自然,“我有事啊,就先走了。”
她极快地逃开热情洋溢的肖老师。
“哎等等啊,”肖老师小跑着跟上她,“还有个事呢,你家心凌到底有没有男朋友?我家表兄的儿子这刚落单,和他以前的女朋友分手了,你看,我就立即想到了你,要不要我给你家心凌介绍介绍?你家心凌也老大不小了吧?二十八了吧?也是该结婚生孩子的时候了。不是我说你,你这也没上班,退休了,该关心一下女儿的事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然然站住,呼吸急促起来。谁都可以当她是傻逼,但她是吗?
肖老师怔住:“怎么啦?心凌有男朋友了吗?你看看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害得我瞎操心。”
凌然然用十二分的努力调匀呼吸,再用十二分的努力微笑,“我女儿有男朋友了,结婚时一定要请你们这些看着她从小长大的阿姨、叔叔和伯伯喝喜酒——啊,我这突然想起还要拿快递,暂不聊了啊。”
不待肖老师回话,凌然然毫不犹豫地极快地转身从另一岔道离开,抛下肖老师愣在当地。
“不刚才还说八字没一撇吗?搞什么鬼啊?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啊?!”肖老师狐疑地看着凌然然的背影,喊道,“喂,凌老师,还有同学会的事呢?怎么走得那么快?”
转一大圈回到家里,凌然然倒了一杯冷开水咕噜喝下,慢慢喘气均匀。
退休回家已经一年了,从前学校——家门两点一线的生活,虽说枯燥却也充实,再加上她从来就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大多时候走路都在想着班级和学校的事,加班和家务占据了她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她没有任何个人爱好和个人生活地走到了退休。
现在突然闲下来,如飞速旋转的螺撞击墙拐了弯一样,生活突然完全改了道,令她很不适应,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早就不是她熟悉和了解的世界了。和女儿的冷漠,和邻居的隔阂,和旧同事的话不投机,每一样,都没有令人顺心的。
她害怕走出家门,更害怕接电话。
她掏出小挎包里的避孕药,戴上老光眼镜一一详看说明,然后,又倒了一杯水,一手端水,一手拿药,敲开心凌的门。
“干嘛呀,我就睡睡呀!”心凌疲惫不堪地应门,穿着睡衣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苦着脸问:“妈,没地震吧?我很不舒服呀。”
“你把这些吃了再睡吧。我是为你好。”凌然然将避孕药和水砰地一声放在床头柜上,竭力表现得很平静:“外面茶几上有酒精和创口贴,等会我帮你消消炎吧。”
季心凌睡意朦胧,拿起药片眯着眼看,吓一跳:“妈,我干嘛要吃这些药啊?”
凌然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你是我女儿,我可以忍受你一切缺点,但绝不容忍你未婚先孕!”
“妈——”季心凌拖长声音,从床上跳下,打着赤脚跑去拉开窗帘,傍晚的阳光蓦地照进房内,很刺眼,母女俩都齐齐眯眼。
季心凌如同见了鬼似地看她母亲:“妈,负责任的科学的定义,是没有结婚,没有大众宣告或者法律认同的婚姻,且怀有孩子,叫未婚先孕,对吧?”
“如果你被强 暴,妈会帮你讨回公道,妈绝不许任何人欺侮你!如果是你心甘情愿的,你可以把男朋友带回家,妈会帮你把关,咱们宁缺勿滥,绝不为婚姻而婚姻,也绝不能未婚先孕。”凌然然如同作重要报告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没有男朋友!”季心凌冲口而出,“哪里就能怀孕了?除非人工授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