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想离开这个家
收到这位母亲的来信，我还是决定先和女儿见一面。
从韵是一位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她穿着一身蓝色校服，身材相对于她的年纪来说稍稍瘦小了一些。长发高高地扎在脑后，前额有很多新的头发长出，形成一层乱乱的小刘海，彰显着旺盛的生命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星星一样漂亮，只是瞳孔中的神采并不十分明亮。
“从韵来啦？快坐。”我热情地招呼她，指了指窗前的沙发。
从韵开门见山地说：“我妈以前找过心理医生。没用的，只好了一段时间，就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你很希望她改变，是吗？”我温和地问。
“她不改变也行，只是希望她不要再折腾我们了。”
“折腾你和弟弟，对吗？”
“嗯，还有我爸。”
“哦，爸爸也在被困扰吗？”
从韵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显出很累的样子，双手环抱着身体，躺倒在长沙发的一边。
“好，那我们就不聊她了。”我笑着说，“你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
“我喜欢……”从韵躺在那儿，迟疑了一会儿，“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啊，什么都可以。”
“我喜欢给娃娃设计衣服。”从韵一边说，一边用手指顺着沙发的缝线画到底部，再画上来。
“哦，我找找。老师这刚好有一个娃娃。”我起身从摆放沙盘玩具的柜子上拿来一个身材窈窕的小玩偶，“这个怎么样？”
从韵忽地直立了起来，接过娃娃，轻柔地为她捋顺头发，好像鉴宝师戴着手套在摩挲珍贵珠宝一样。
我认真地翻箱倒柜，找出一打彩色纸、剪刀、小夹子和胶水：“遗憾的是这里没有布料，只好用软软的彩色纸代替了。这些东西可以吗？”
“你是说现在？现在就可以给娃娃做衣服？”从韵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老师不会服装设计，很想趁着这个机会跟你学一下呢！”
“好，那我教你！”女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出现了神采。
那天，我们没有再聊关于从韵家庭的任何事。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小姑娘对裙子肩部和腰部的设计确实别出心裁，虽然只能使用很简单的材料，但整条裙子完全不是我之前想象的迪士尼公主的风格，而是给人一种很飒的感觉，有种巴黎时装秀的高级感。我把这些感受如实告诉了她。从韵笑得嘴巴大大地张开了，露出里面还没换完的小乳牙。
“明老师，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快结束时，从韵问我。
“下周吧。到时候，我会把材料准备得更充分一些的。”我笑着回答。
“明老师下周见！”当从韵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脚步轻盈得像要飞起来。
从韵第二次来到办公室，还是穿着完全同样的校服，扎着马尾，她的状态明显比上次好了得多。
“明老师，我来了！”从韵率先开口打招呼。
“从韵来啦，看我准备了什么。”我指着桌子上的布料、褪色笔和针线，“我觉得这段白纱很漂亮，可以试试看在哪里用上它。”
“嗯，可以用它做一条长拖尾，前面做成黄色的短裙。”从韵一边翻看布料，一边用很专业的口吻回应我。
制作裙子的过程，我完全在一旁观察，并没有打扰她。从韵的双手非常灵巧，她一边从容地使用着为她准备的工具和材料，一边如数家珍地告诉我，哪个工具好用，哪个工具还有更好的替代物。每做好一个部分，都会放在娃娃身上前后左右地端详一番，修修补补，达到非常满意的程度后再继续下一个步骤。据我的判断，她大部分时候能够进入心流状态，甚至时不时能够感受到骑手、白马和黑马方向合一的珍珠瞬间。这令我对很好地帮助这个孩子充满了信心。
“终于完成了！好漂亮的裙子，我们让娃娃站在这里，欣赏她一会。”我说，“你觉得，咱们给这条裙子配点什么茶喝比较合适？”
“花茶吧！”她笑了。
“好，那就茉莉花。”我用胖乎乎的马克杯泡了花茶，下面垫着原木的小碟子递给她，轻轻问道，“你给娃娃做衣服，妈妈喜欢吗？”
从韵的神色黯淡下来：“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妈妈觉得浪费时间。”
“她喜欢你做什么？”
从韵想了想：“她喜欢我乖乖的，不要让她发脾气。”
“嗯嗯，那在什么情况下妈妈会发脾气呢？”
“我不好好吃饭，或者不听话的时候，妈妈就骂我，有时候打我。”
“最近的一次妈妈发脾气，你做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吃饭的时间太长了。妈妈说我磨蹭，说我不想吃就别吃了。我躲到厕所里很长很长时间，妈妈用力地砸门。门玻璃啪啪地响，可吓人了。”
“你一定吓坏了吧？”我把一只手放在从韵的手上，安慰着她。
仿佛是感知到手掌心传过来的温度，从韵觉得有了某种依靠，忽然眼圈一红，哭了出来。眼泪挂在大眼睛上，睫毛也打湿了，忽闪忽闪地让人感到心疼又怜爱。
女孩没有再说话。我轻轻拉着她的手，陪着她坐着。过了许久，从韵开口说：“明老师，我怕妈妈会疯。她打我很疼。我想快点长大，离开这个家。”
“孩子，别担心，妈妈不会疯的。老师也会帮助妈妈。”我继续拉着她的手，“你看见这个沙盘了吗？你可以用这些玩具，在沙盘上随便做个什么，做什么都行，每次只拿一个玩具放在里面。”
“我上次来就看见了这个沙盘，我还以为是给小孩玩的。”从韵说着走近沙盘，用手抓起细细的白沙，让沙子一点点漏掉，在沙盘上形成一个个小沙丘，再将双手插入沙子中。
从韵的第一个沙盘：逃跑
沙盘游戏是瑞士心理学家多拉·卡尔夫（Dora Kalff）在1962年发明的一种心理分析与治疗方法，也是现代儿童心理咨询中常用的方式。与“房树人”测验不同，沙盘意象不但可以协助我们通过分析更好地了解孩子内心世界，并且手指与细沙相接触会产生被完整包裹的触感。沙子可以被自由塑形，创造属于自己的沙盘就像一次无声的倾诉，有明显的疏通与疗愈效果。沙盘游戏非常适合持续的系列治疗，经常可以从中看到清晰的康复轨迹。
从韵的第一个沙盘叫作“逃跑”。“这是我设计的游戏。”她指着中间隆起的沙丘说，“这是一条小路，爸爸领着他的孩子们在逃跑，但是小路太窄了，他们在奔跑时经常会掉到小路的两旁。”她指着沙盘的上半区说：“你看，这里的太阳是笑的。掉到这一面，就可以去游乐场玩游戏，看电影，吃好吃的，还能增加一条‘命’。”她又指向下半区说：“如果掉到这边就惨了，很惨，掉一次会减少一条‘命’，也可能就死掉了。”
从韵所做的第一个沙盘，是她家庭的一个微缩全景图。爸爸带着他的孩子们在逃跑，前面有仗剑的女战士拦在路中央阻截他们；三条鱼在逃跑，凶猛的鳄鱼在紧紧追赶，还有功夫熊猫、铁扇公主和毒皇后紧随其后，这部分沙盘充满了戾气。太阳公公的哭与笑，何尝不是妈妈情绪的晴雨表，当妈妈高兴时，一家人可以去游乐场，看电影，吃美食，有天鹅妈妈温柔呵护幼崽的温馨；当妈妈不高兴时，家里立时水深火热，岌岌可危。在潜意识里，妈妈化身成鳄鱼和毒皇后，驱赶和伤害着家里的其他三个成员。
从韵曾说：“妈妈每次发飙之后，也会对我很好，但我不相信她，因为她过几天还会再发飙，我不想要她对我好，我只希望离开她。”
本节知识点总结